他是造物主难辞其咎的败笔

最近这段时间，江加耳和梁夏月甚少碰面。

两人虽说同住一个家里，但自从血月满盈的那晚不欢而散之后，就一直分开各自行动，之前两人那种并肩作战的信赖与默契，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崩塌消失了。

不，也有可能，这种自然而然、心领神会的默契本身就不存在与两人之间。

再一次从叶山家去梁夏月家的路上，江加耳也思考过这些问题。

自从玛丽消失之后，一种提醒他不属于这里的警示就消失了，失去了与原本世界的联系的他，似乎不自觉地在这个世界倾注了一些多余的情感。

而这些情感的中心所在，便映射在了他对梁夏月——这个跟他处于相似地位的混血儿的态度上。

但在现在这种冷静得几乎彻骨的情况下，江加耳发觉，他和这个世界的最真实的也是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了保护叶山的生命安全这一个任务而已。

或许从明晚，血月更加显著开始，他就不需要再回梁夏月的家里了。

江加耳这么想着，打开了梁夏月的家门，这个时候梁夏月一般都睡下了，而他也打算短暂休息几个小时就走。

不过令江加耳意外的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灯亮如白昼，外面的血色月光似乎都因为这灯光退去了几分，现世重归于此地。

而在那盏白灯的下面，梁夏月衣冠整洁，正襟危坐，他的面前是被精心擦拭过的饭桌，但上面摆放着的并非丰盛的饭菜，只是一碗热腾腾的汤，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

看这样子，梁夏月已经在这里等了他许久了。

但不知为何，本该是温馨的场面却无端显示出一种焦灼黑暗的气氛来，诡异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江加耳走到桌前问：“你怎么坐在这里？电力和煤气都恢复了？”

看到江加耳，梁夏月终于动了起来，像是个好不容易接上电的机器人：“他们有备用的发电机，不过我们用不了太久，因为发电机有限，而需要用电的地方又太多。”

江加耳点点头。

他发现几天不见，梁夏月竟然比之前瘦了许多，而这种瘦不像是因为过度劳累奔波造成的，更像是某种横加的折磨的后遗症。

梁夏月的脸上仿佛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的皮肤本就白的近乎病态，此刻坐在那里，就像是被风吹干了水分的花瓣，原本体现着生气的那一抹红色，如今却死气沉沉地定格下来，变得干瘪而失真。

江加耳察觉出他似乎有心事，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对不起，先生。”不等江加耳询问，梁夏月抢先开了口，“我本来是想为您做点什么吃的，但是站在煤气灶之前，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冰箱里也什么都没剩下了，最后出来的只有这样的东西。”

“没有条件就不要勉强了。”江加耳说，“我也没那么娇气。”

虽然只是一碗蔬菜汤，但想必梁夏月也是费了大力气的，在这种情况下的一趟热汤，比山珍海味还要来得珍贵。

江加耳什么也没有问，按理说这次是他们这几天来的第一次碰面，但现在此时特意去问组织的动向和安排，已经成了很没有意义的事。

他跟梁夏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说自己要上楼去休息了，并委婉地说自己可能从明天开始就不会再踏入这个家了，让梁夏月别再记挂他。

梁夏月始终安静地听着这些话，没有太多反应。

一直到江加耳说出状似分别的话，他的表情才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对不起，先生。”梁夏月忽然又一次道歉，“这段时间和我一起生活，您一定觉得很辛苦吧。我就像您至今为止见到的这样，一直都只是个空壳，普通人可以轻而易举产生的喜怒哀乐，对于我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事，或者即使理解了，我至今为止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不允许我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情绪。”

江加耳不禁皱了皱眉，今晚他所见到的梁夏月，跟之前都有些不一样。

最开始梁夏月在面对他的时候，不安而局促，时常为了自己表现得不够正常而担心。

后来这种担心消失了，本应属于少年人的热情和好奇终于在梁夏月身上显露出来，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点，但看着也像是个普通人了。

而今晚的梁夏月，却像是剔除了一切感情，他的话再没有任何顿塞，他似乎强行将自己从某个剧烈变动的感情旋涡中摘了出去，逼着自己用最原始、最冷漠的旁观者心态去剖析自己。

“今天已经很晚了，先生还是早点去休息吧。”

说到最后，梁夏月站起来，他的手搭在桌子上，像是被风雨吹打过过的柳条垂在那里。

江加耳随口说：“按照现在的情况，这会到底是不是夜晚，也不好分辨了。”

“也是呢。”梁夏月没有反驳，他似乎难得理解了这是句玩笑话，跟着浅浅地笑了一下，这让江加耳有些诧异。

但更诧异的还在后面，梁夏月忽然朝着他走过来，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话，那样子从远处看，就像是在轻吻他的耳垂。

“我真的很喜欢您。”江加耳觉得梁夏月似乎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我已经在这里等了您很多次了，能够像这样在这里正式见面，是我从没想到的事……”

第二天，江加耳在固定的时间点前往叶山的家里，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段路上。

昨晚的梁夏月实在是太过于异常，而在他说完那段状似告白的话后，没有给江加耳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就转身回房间了。

看着他的背影，江加耳才注意到，梁夏月受伤的右手臂到现在还是伤痕累累。

他的右上臂上缠满了绷带，但是那绷带里却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里面的手臂早就断裂腐烂，只是用绷带硬塑出一条手臂的形状而已。

既然有了发电机，为什么不用热水来治疗呢？还是组织的人根本不知道梁夏月有这样的自愈能力？

江加耳一路思绪烦乱，走进叶山家里的时候，叶山还是和前几天一样，颓丧地抱着头坐在地上，哀叹不已。

自从发现叶母死后，叶山就仿佛连基本的生活本能都没了，这几天他所需要的一切衣食物资，不是组织给他送来，就是江加耳去别的地方帮他弄来的。

然而，照顾了叶山这么久，江加耳还是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任何有益于改变现状的情报。

江加耳当然也想过去别的地方调查，但是组织并不信任他，本地人也对他毫无好感，就连梁夏月，也对他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这样的状况，于调查来说自然是寸步难行。

如果叶山死了的话……江加耳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可能。

如果叶山死了，那么他的任务就算是失败了，按照死亡监察局的规定，他会被强制召回，到时候他就可以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只是身为死亡监察官，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人就这样踏入灭亡的末日吗？

不知在黑暗中停留了多久，某一个瞬间，叶山家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原本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叶山，在听到这阵铃声后激动起来，霍然站起来，连拖鞋也不穿就跑着去开门了。

近一周以来，叶山都没有过这样的反应，这异样的表现立刻让江加耳起了警觉，他沿着自己藏身的卧室的门框往外稍稍探出头去，看到不少人正冲进叶山的家里。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都是些附近住着的居民，江加耳在里面还发现了那天跟他在山上聊过天的韦永。

这群人进来跟劫匪入室一样，毫不客气地盘踞了叶山家的客厅，而叶山竟然也不反对，甚至高兴地迎他们进来，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韦永才是这里的老大似的。

江加耳听到一道大大咧咧的男声问韦永：“韦永哥，你把条件跟组织说了么？他们同意了？”

韦永派头十足地道：“早就说了，昨天早上说的，组织也是真不心疼那小子，下去考虑了没多久就同意了。我跟你们说，他们在讨论这些的时候，那小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和他们在一起，但却一句话也不能说，那样子看了，我都觉得可怜。”

先前的人道：“我都觉得奇怪，我要是他，非得拿把刀跟这群人拼了不可，大不了就是大家一块死，何必受这种待遇呢！谁要是看不起我，我先捅了他再说！”

“不，这你就想错了。”韦永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不管是培育的方式，还是所处的环境，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人影响有多大，要不然法西斯怎么能那么没人性呢。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人，也不知道对人来说，面子和社会地位这些事没什么意义，他从来没被人爱过，也就不会觉得别人对他不好，懂么？”

江加耳凝神细听，再见韦永，韦永跟之前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冷静理智，虽然还是难掩痞气，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已经大大地不一样了。

这群人说话零零碎碎，极不统一，江加耳听了好一会儿，才大约猜出了事情原貌。

昨天早上，组织的人惯例在办公室里商量对策，话才刚开了个头，浑身带血的韦永便闯进了房间里。

韦永的状况十分凄惨，组织当时会也不敢开了，赶紧找人去给韦永救治。

而韦永一醒来，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忮妄的恶行，说他是在去市中心的路上，被偶然碰到的忮妄伤成这样的。

韦永控诉完之后，又问组织的人到底有没有想出什么法子，组织的人当然是没有的，当即支支吾吾地，什么也答不上来。

韦永便语出惊人，提议将梁夏月交给何麦，以梁夏月一人的性命保全全体市民的命。他说他在路上碰到了何麦，何麦当时言笑晏晏地告诉他，组织想要恢复从前那样跟忮妄们和平共处的状态，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她就会考虑了。

代价有两个，首先是要把身为守护者的梁夏月交给她来处置，不管梁夏月的下场如何，他们都不能插手。

其次便是废掉城市所有针对忮妄的武装力量，立正矫成会这个组织也必须在一切事态安稳之后，原地解散。

听了韦永传来的何麦的话之后，组织的人集体陷入了沉默。

最终，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掌握生杀大权的长老一人身上。

长老听完韦永的话一直在思考，他叹了口气，于是屏退了其他人，单独跟梁夏月促膝长谈了许久。

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所有人本来都觉得梁夏月会断然拒绝，毕竟就算是一条虫子也不愿意白白送命，却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

“我可以去。我跟何麦之间的恩怨，我们自己了结。”那时候，韦永听到梁夏月这么说，“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要……”

他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仿佛要说出接下来的话非常艰难：“……想要去见一个人，跟他说几句话。”

“你们放心，我不会逃跑的。跟他见过之后，我会立刻回到这里。”

听到这里的江加耳，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所有的事。

昨天梁夏月的异状、在面对他的时候轻微不住的颤抖、痛苦中却又有一丝欢喜和释然的语气……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不是在告白，他是在诀别。

“你知道我当时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感觉吗？就好像机器突然会喊疼了一样，既惊悚又可怜。”韦永还在跟其他人说，“不过，他能轻而易举答应这种事，说明机器还是机器。我的判断，还是没错。”

有人说：“可是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万一他真的起了逆反心理……”

“——不会的。”韦永硬生生地打断他，冷笑了起来，“就算他真要做什么，何大人也已经有了万全的措施，他逃不出去的。”

韦永的笑声越来越阴冷：“我们到今天为止，只从组织那里受到了一肚子的气，他们帮我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欺骗和找事。不过没关系，破组织再也不会有明天了，只要他们消失，何大人也说了，一定会让这座城市恢复到以前那样和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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