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造物主难辞其咎的败笔

【Anotherview】

梁夏月站在组织本部一楼的办公室门前，耳边听着源源不断的嘈杂人声，眼神平静地近乎失神。

他身后的这间办公室的门早就被怪物和愤怒的市民们破坏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即使强行紧闭，也根本挡不住里面的说话声和争吵声。

已经第七天了。

自从血月蚀日，忮妄们正式向人类下达宣战布告，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

这一周时间里，本应承载市民希望的组织，没有做到任何一件称得上是践行了自己责任的事。非但如此，当山下的居民们成群结队地上山来求助时，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反而强硬地将居民们拒之门外。

当时组织正在举行仪式，绝大部分干部都集中在梁夏月的住处，他们手持武器、严阵以待，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去战斗，都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手上的枪，任由怪物在外面杀人放火。

直到怪物们第一波袭击撤去，这群人才像是反应了过来，赶紧派人下山去寻找幸存者，调动平时储备好的紧急物资，但一切都为时过晚。

第二天，出去探查消息的干部回来告诉长老，有一部分幸存者在地铁站里建立了一个小据点，他们的领导据说是一个枪术优异的年轻男人。

他曾试着去跟那位领导谈判，但对方表示只愿意接收组织送过来的物资和武器，拒绝听从组织的任何安排。

而除了这个据点之外，附近已经基本没什么活人和正常人了，到处都是死尸断臂，以及被打劫枪烧的大楼和商店。

至于更远的城区，因为交通被阻断，他们暂时没办法过去查看情况，但想必形势也很不好，因为普通的武器对忮妄无效，即使是警察和军队，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听了这些消息的组织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一部分良心尚在的干部还想要挽回自己的错误，提倡和幸存者们合作，分享对战忮妄的办法，但更多的人却是觉得，在现在这种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管别的据点做什么。

“……物资是有限的，不管是食物，能源还是武器和弹药，我认真计算过，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只能维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梁夏月听到眼镜男在房间内大声道，“而且，这还是在忮妄不主动攻击我们的前提下。”

旁边的人说：“反正只能坚持一个月，还不如让我们跟地铁站那边商量一下，人多力量大，物资匀一匀，说不定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你想的太美好了。”对面的另一个人说，“地铁站那边说了，只要我们的东西，但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行动。换句话说，只能我们给，不存在他们给我们。是吧，翰林？”

翰林是眼镜男的名字，全名是李翰林。

李翰林点点头道：“这座城市虽然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到了现在这种局面，平时规规矩矩的每一个人都闹起来了，所有人都有诉求，所有人都想优先保全自己，根本没办法统一的，我们没那么大的能力，先管好自己就不错了。何况我刚才也说了——”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我们能撑下去，那也得是在忮妄不攻击我们的前提下，你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先前提倡合作的人吃了一惊：“什么？”

李翰林说：“你们难道没注意到吗？忮妄在攻击我们的时候，并不是一次全部集中打过来，而是分批次出来行动的，这说明它们也有精力和体力上的限制。所以你们想，要是有人在前面替我们顶住了，磨到这群怪物们打不动了，我们这里不就没事了吗？”

其他人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面面相觑。

“没有必要跟任何外人合作，还不如把他们当成保护我们的肉盾。”李翰林下了结论，“特别是现在，怪物的目光都集中在地铁站那边，我们完全可以趁机松一口气。”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负责站岗的梁夏月突然转过了身子，望向里面，在没有大门遮挡的情况下，这一动作看起来格外明显。

在现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梁夏月可以说是保护组织这群人幸免于难的唯一王牌了，因此连李翰林都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客气，认真问他：“怎么了，小月？我们正在开会呢。”

梁夏月默然地盯着他，过了几秒才道：“……您的意思，是不打算再管地铁站的那些人了吗？”

李翰林说：“不是我们不想管，小月。是那些人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已经不再需要我们的保护了。更何况他们内部已经形成了严密的组织，我们插进去说要接手，这不成了捣乱吗？人家会埋怨我们，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竟然还想要充大头。到时候怪物没消灭，活下来的这些人倒是先吵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解释相当圆滑，如果确实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听了这话说不定真就信了，但梁夏月把这几天的情况都一一看在眼里，知道他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

梁夏月说：“可是，没来得及跑到地铁站的人也有很多，还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难道这些人也不去管了吗？还有大家留在城里的家人，说不定他们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去救他们呢。”

他这话一出，房间里不少人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只不过因为事发当天碰巧参加了仪式才在这儿的，他们的亲属大多都还留在城中，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只是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到了现在再怎么不情愿，都只能接受现实，听从组织的安排留守在这小山上。

“胡说什么？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幸存者，早就已经死光了！”李翰林花了几天的时间才稳下人心，这会被梁夏月几句话挑拨，惹得他瞬间不耐烦起来，“现在你们非要出去，那我们大家就只能等死！你们也不想想，就凭你们这点本事，谁敢拿着枪去跟怪物对着干？谁敢？谁敢的话就自己出去送死，我不拦着！”

他吼完这段话，仿佛喷□□一样冲到梁夏月面前，极力压抑住自己暴戾的心情，说：“小月，我们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没有能力再去操外面人的心了。我们想活下来，我们也努力活到今天，你现在说这话，简直就是逼我们去死了。我知道你因为我们那天关门不让人进来的事，有些不高兴，但我们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啊。”

他这话已经算是妥协了，梁夏月又一次沉默下来，半晌后才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那我自己一个人出去看看可以吗？我想先救一个是一……”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彻底忍不下去的李翰林突然伸出手，将藏在手上已久的电枪打在他身上。

强力的电流充斥了梁夏月的身体，他几乎不能再说出一个字，就痛苦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梁夏月发现自己被挪到了旁边的小房间里，身旁只有一个童一雯在守着。

经过这几天的噩梦，以往干练的童一雯现在也变得憔悴不堪。她平时都是负责做梁夏月的心理辅导的，跟他的接触最多，但现在看着梁夏月醒来，她竟然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隔壁已经听不到任何吵架的声音了，也许李翰林已经用暴力压下了一切反对的声音。

“你不要怪翰林，他现在也快被逼疯了。”童一雯说，“其实你说得对，我也很担心韦永，一直想回家去看看，我爸我妈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我们现在出去，的确是只有死路一条。”

梁夏月没有说话。

李翰林所使用的那柄电枪是平时专门用来惩罚他的，强力的电流近乎霸道，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都会使其殒命，但李翰林——或者是组织内的任何人，都常常肆无忌惮地对他使用。

从小到大，梁夏月都不记得自己被电击了多少次。

但不知为何，刚才他晕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一种被人抛弃的悲伤和难过，反而是感到了一种超脱出来的、宛若第三者般的平静。

看梁夏月始终沉默着不说话，童一雯莫名感到了一丝心慌。

刚才梁夏月质问李翰林的时候她就在场，那时她看着梁夏月背对着血月，恍然间竟是觉得，他要和血光渐渐地融为一体。

她那时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守护者只是在表面上跟她是同类，而一旦扒开这层薄薄的表皮，他比外面那些徘徊的忮妄还要更可怕，更能激发人的恐惧。

刚才李翰林突然出手电击梁夏月时，她其实是想阻止的，只是没来得及。

她也知道李翰林突然出手的原因，因为现在能保护他们的只有梁夏月了，所以李翰林即使是用这样暴力一点的方式，也要强行把梁夏月留在这里。

梁夏月晕倒在地后，她看到李翰林神经质一般拖着鞋走来走去，同时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我记得有一种药，可以消磨他的神智……”

“您什么都不用解释。”童一雯还在愣神，忽然听到梁夏月开了口，声音异常清晰，清晰到了仿佛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我很清楚李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您不用特意替他掩饰。”

“小月……你还在生气吗？”童一雯倏然一惊，暗道难道用药的事被梁夏月听到了？

“您放心，我并没有怪您或者李先生的意思。”梁夏月忽然微微一笑，“你们只是对我没有感情罢了，而且从心底里觉得，我是异类。那么这样的相处方式就是正常的，是我不应该对你们有所期待。”

话一说到这里，梁夏月就从床上跳了下来，他的表情十分冷静，似乎也不打算为内心已经翻江倒海的童一雯解释自己的话。

这段时间和江加耳的相处，让梁夏月逐渐体会到了以爱为名所构建出的正常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江加耳教会了他包容、理解、尊重以及为对方着想，而这些都是他至今为止从未体会到的情感。

他在一个被组织剥夺了友情、爱情、亲情以及一切人际关系的情感真空下长大，一直以来，都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与被爱。

他的世界太小了，在江加耳出现之前，唯一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从小驯养他的这些组织干部。这些人平时对他动辄就是鞭打和电击，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偶尔对他露出笑容，送给他一点残羹冷饭，跟他多说一两句话。

在满眼都是黑暗的时候，这一两句话和微弱其微的笑容，是梁夏月唯一能接受到的一点善意。

曾经他为了这一点善意出生入死，牺牲自己的骨血保护这些人的安全，只希望他们能多看自己哪怕一眼。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梁夏月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第一次抱住江加耳，而对方也回以拥抱时，他所感受到的那股温暖和满足感。

江加耳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什么才是正常的情侣和恋爱关系，到现在，终于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思想。

“小月！”童一雯是听了李翰林的命令，要在这里守着梁夏月不让他出去的，眼看着梁夏月要走，她不由得从床边站了起来，“你要去哪儿？你听我说，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以前大家可能对你有些误解，但那些都过去了，我希望你不要一直放在心上。这样吧，你要是有什么要求，直接跟我们说出来，也不要委屈自己。我们齐心协力度过这次的难关，可以吗？”

原本已经走出去的梁夏月，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偏回来头。

“要求……”他松开了门把手，走回到了童一雯面前，“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他的个子本身就比童一雯高，这样垂目看着她，让童一雯头回生出一种压迫感。

童一雯点点头：“你先说说看，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觉得应该都能通融的。”

“我要参加从今往后的每一场会议。”梁夏月全然不去理会她话中的“过分”两字，只简单明了地说自己想说的，“以后，如果是我没有参加的会议，你们有什么决定达成了，我是不会执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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