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英没

杜若见她浑浑噩噩的，便想逗她开心，低头顺了顺她的头发打趣道：“怎么了？谁惹我家小霸王生气了？”

杜若挡着那昏黄的日光，梅衣抬眸与他目光交汇，日光下更显柔和温暖的这份依靠让她更坚定了揭开伤疤的信心，直接便问道：“哥哥，你和柳姨母当时为什么会忽然北上带我爹娘回江南？我娘一定联系过你们对不对？”

那双明澈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诧，轻声回应道：“当年杨姨母的确联系过我母亲。不过，衣儿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件事？”

梅衣尽量表现得镇定自若，不至让他一眼看破自己的不安，行到他身侧继续向前，回道：“只是今日忽地想起了与母亲的一些往事，细想时更觉母亲当年自缢的举动甚怪。如今我也只能试着问问哥哥了。”

杜若握了握拳，点头道：“好，毕竟衣儿也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这些事情了。二十几年前江左杨家也是风光无两的世家大族，家产涉及江左众多沃田与商铺，如今说句富可敌国也尚不为过。但是毕竟树大招风，这乱世之中虎狼横行，莫说是寻常百姓商贾，就连朝廷也觊觎杨家的家产。奈何杨家行事向来磊落，家中防备更是严密，这些小人毫无可趁之机，于是便官民勾结谋划了那场吴越之乱。官府贼喊捉贼擅闯杨家庄园滥杀杨家数十口，杨家仅有长子杨墨与幼女杨卉自暗道逃出，官府众人找不到杨家玉令，便一边搜寻杨家子嗣，一边安排将杨家财产充公蚕食。杨墨深谙商道与世俗险恶，本也该知晓民难与官斗，可杨家人哪里会有忍气吞声的苟活之辈？杨墨将妹妹杨卉安置在我外祖柳家，用玉令调集杨家死士与杨家资产起兵江左，直杀督府而去，也算是为杨家数十口报了仇。虽是如此，但会有怎样的结局我们都心知肚明，杨墨于弯月溪被射杀，尸身打捞上来时玉令已碎，这也意味着世上再无杨家了。”

梅衣一时哭笑不得，僵在脸上的只是苦笑，毕竟如此世道，她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结局，只能脸色僵硬地挤出这几个字：“玉令已碎，舅舅是为了护住母亲。”

杜若缓缓解开梅衣攥紧握着的五指，轻轻牵着，继续柔声道：“杨姨母何尝不想救自己的兄长呢？她从柳家逃出劝阻杨墨，可杨墨心中主意已定，便将她绑了押回柳家。就在押解路上，杨卉遇见了京中南下调查吴越之乱的梅隽，梅隽以为杨卉被恶人绑架，于是仗义相助。谁知等两人赶到弯月溪时一切都晚了一步，杨墨身死。梅隽拦下万念俱灰几近疯魔的杨卉，而后又几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方才让杨卉恢复心智。”

看着身旁神色杂陈的梅衣，杜若也不再忍心讲下去了，毕竟，衣儿所不知道的无一不是过往的恩怨悲剧。

梅衣缓过神来，两人已行至客栈，饮酒下肚，梅衣继而逼问：“可如此心性的母亲，怎么会用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看着一心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梅衣，杜若也只能继续将更残忍的事实道出：“九年前，墨羽两国冲突，粮草需求激增，偏遇江南大涝赋税难调。朝中众人多主议和，但内忧外患的境况下议和退让哪里有尽头？众党之中只有熙王等人请缨出征欲以速战了结。熙王本有大胜之意，但自从墨国浅凇太子亲征，战局胶着，难决胜负。羽国的国力难以支撑前线的巨大消耗，节节败退。国库空虚，户部尚书被斩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能由主战派的丞相梅隽兼任。那时的羽国哀声载道，百姓们也恨透了这个让他们孩子远征赴死、加重赋税的丞相，无奈之下，梅隽私用了夫人杨卉的杨家掌印，暗自调集江左的粮草运往前线，战况也算有所扭转。但这一切还是被暗自在江南江左征集岁供的太子党发觉，不仅如此，太子党顺藤摸瓜探入军营，发现熙王早在一月前就已经薨逝。太子党多次跟踪这批粮草的根源，也就知道了杨家之事。当时梅隽还没能为杨墨平反，杨家的财产自然见不得光，于是太子党请了所谓的人证坐实了梅隽伪造粮草不足、实则与江左富商交易克扣粮草的事。当然，他们也没能放过梅隽隐瞒熙王薨逝魂灵难归的事，如此，梅隽便是上有圣怒、下有民哀，在劫难逃。”

梅衣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攥着，恨不得手中之物粉碎后深深刺入掌中，眼中的泪水更是不争气地接踵而来。

莫说是梅衣，杜若重新再述往事，亦是心中悲愤。昂首浮一大白，平复心境继而说道：“若非二夫人的父亲万老将军请缨亲赴战场，怕是梅家全族……梅隽死后，杨卉托信将掌印赠与我母亲，希望我母亲能拿着杨家的掌印以世家之名全力供给前线，照抚你们姐妹二人。”

梅衣难以置信地看着杜若，反复确认仿佛一定要从杜若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母亲还是将粮草送往了前线？”

杜若凑近蹲到梅衣身侧，将她手中的酒杯取走后轻轻握着那僵硬的手，心疼却无奈地点头回应：“是，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母亲就做好了北上去乱葬岗替他们夫妇二人收尸的准备。以前我也不懂，为什么杨姨母明明那么恨官府，却还是护住了季家的江山。可后来却渐渐明白，杨姨母只是太爱你们父女了。”

纵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还是孩子心性，梅衣想过千万种理由，但独独不敢奢望母亲太爱自己，如今听到这样的话更是委屈哭道：“可母亲抛下了我们。”

杜若像是忽然被什么触动，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中也承满了泪水，抚着她的手柔声道：“傻衣儿，你的母亲为你们背叛了整个家族。她对你们的爱远远超过灭族之恨，支援前线只是想让自己再难护住的两个女儿活在一个安定盛世。”

她是身在沼泽中脱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可即便如此，她也在停止最后的呼吸之前为自己的女儿创造了更好的未来。好在，她还有所爱之人陪伴，这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吧。

而对于梅衣，心结终解，涌上心头的是更多的心疼与懊悔，最后也只能叹道：“原来这些年我所了解的只是我的母亲……”

翌日，梅衣倒是难得的轻松，起了个大早就去探问栎丽近日的成果。栎丽倒是鲜见如此明媚的梅衣，汇报时眼神时不时落在那张清冷与明媚莫名和谐的脸上，倒是让她更深刻的觉得也就是这样的美人才值得公子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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