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帽似云来

月亮将圆未圆的夜晚，小三小四紧挨着坐在屋顶上，周围是黑暗的夜空和山林，稀疏地撒着星光和萤的火。

他们长相极其相似，都是纤细娇小的少年。他们肩靠着肩、腿挨着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简直像是一体的。

他们静静地、静静地望着不远处二师兄的住处。师兄弟们和师尊在那里分食晚饭，有米汤、月饼还有水灵灵的青萝卜。望着那一点暖光，但是却不能过去。因为他们在等燕子来。

燕子来了，小三接住燕子，摘下燕脚上的纸条展开，捏个发光的指决一读，顿时脸色惨白。

“怎么了？阿雪，上面写的什么？”小四问。

小三捏住小四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他把昨天的事写出来了。”小三说:“昨天我们在讲堂练功……给受伤的合欢燕喂水的事……被他听见，之后写出来了。”

小四脸也白了:“他……他知道咱们是合欢宗的人了？”

“不，应该不知道。只是宗主看到他的书稿后震怒，限我们，三日之内必须有进展。”

“三天……太短了。”小四目光闪动。

“但也不是不可能，咱们……不是已经发现师尊的秘密了吗？”

“真、真的要……”

“必须要那样做了！阿桃，不快决定的话，宗主真的会降罪！”小三摇着小四两只手腕，急切地说。

“是、是，我知道，只是……动手之后，师尊就再不可能接纳咱们了。”小四望着二师兄家的灯火，叹口气:“师尊对咱们很好。”

“可是如果不这样宗主会……”

“是，我知道，我会配合的。”小四哀伤地说:“我只是想，这次如果失败，咱们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阿桃，咱们什么时候有过去处？咱们一直都只有彼此啊。”

“哥哥……”

瑟瑟秋风中，两个少年相拥而泣。哭累以后，他们相互扶着从房顶上下来，回到房间里，躺到床上，化为原形，共同陷入睡梦。

睡着的他们鼻尖相对，尾巴卷着搭在对方的腰上。

赫然是一白一红两只蓬松的小狐狸。

逍遥山附近的沙城是北方重镇，每逢中秋节都热闹非凡。

沙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又要数城中的华宁寺，和寺前一条贯穿全城的华宁道。中秋这天从早上开始，华宁道上就开始吵闹。有摆摊贩物的、杂耍卖艺的、还有给人算命的，加上道两旁本来就有的店铺——可以说，吃喝消遣，只要是凡间有的，只要能花得起钱，就都可以在这天从华宁道上享受到。

天枢没多少钱，也没什么要享受的东西，但中秋这天上街逛逛，总比在山里开年会要好。

何况还是跟碧云君一起。

天枢从小气质内敛，瞳仁深黑，眼神像是一把冷铁的刀。

他心思纯正，修炼的时候从无杂念。做事也向来是提刀就上，谁也拦不住。

更不会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但是，但是……

凡事总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碧云君。

其实天枢他自己想得很清楚:师尊嘛，没什么大优点，但就是哪哪都好，连头发丝都透着香气。

毕竟天枢是个单纯的人，每次见到师尊，他那冷铁的眼睛后面，满满都是细碎的小声音:喜欢他。他真好看。笑起来好看。头发好看眼睛也好看。气味也好闻。连他写的簧书都眉清目秀。

想跟着他。想让他叫我。想让他摸我头发。想跟他……一起吃饭，当然是单独吃。

但想得清楚是一回事，敢不敢说是另一回事。

天枢向来知道，一件事不做就永远成不了，所以一般碰上想做的事，干就行了。

但是表白这件事，不做不会成功，做了八成会失败。这就值得斟酌一下了。

毕竟他嘴那么笨，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合时宜。

说到时宜，到底该什么时候说才是对的？师尊教他剑的时候？师尊看簧书的时候？一起出去砍妖兽的时候？年会的时候？

想想那场面，师尊指着书:“这些人胡乱编排，辱人清誉，应当整治一下。”

天枢说:“是，我正打算买回去烧掉呢。其实我喜欢您多时了，不如咱们双修吧。”

场面就会很奇异。也不知道师尊听后会吓一跳还是会把他也给烧喽，天枢没胆子试。

该说什么也令人为难。

一张嘴就是“双修”过分冒进，但说“在一起”也是不对的，他本来就天天跟着师尊。说“希望独占你”？那明显不可能，六个师弟都要吃饭的。

况且师尊虽然不举，但毕竟是个乾元，要是知道他其实也是乾元，愿不愿意接纳他还不一定。

唉，说话真难，要是能用剑表白就好了。给自己一剑，扎多深就说明感情有多深，那该多简单啊。

天枢也尝试过使用书信，这样起码不会出现不合时宜的问题。他还找了二师弟参谋。

当他把自己费尽心思憋出来的情书交给天璇时的时候，二师弟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最后说，师兄你字挺好看。

天枢听从二师弟的建议去找小七借诗集来学习。

天枢读了一整夜也没选出合适的诗。不过在第二天见到师尊时，他头脑里不禁浮现了一首。

“慈、母、我手中线！游、子、他身上衣！”

“临、行、这密密缝、意、恐、那迟迟归！”

天枢不知道为什么是这首诗，但这位在东北长大的小伙儿觉得这个好像可以唱。

师尊听了很高兴:“哟，天枢念诗呐？真好学。”

说着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是的，慈祥，这才是症结所在。

师尊和他在一起时的气氛总是过于父慈子孝，这是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表白的真正原因。

但师尊是没错的，要怪只能他太笨，不会制造气氛。

不会可以学，有问题可以改正。天枢决定学着去制造气氛，今天和碧云君单独去逛街，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大概午后时分，太阳没那么毒辣后，碧云君和天枢才到了华宁道。

碧云君对孩儿们都不陪他开年会的事早已释怀了。因为过节，他颇正式地换了件暗绿色的新衣服——师尊好像，挺喜欢绿颜色的。

天枢正琢磨，就见碧云君皱眉拽了两下他袖角。

啊，师尊他摇我袖角。

碧云君说:“你怎么还是这件？过节穿什么夜行衣。”

“不是夜行衣。”

“这不就是你那天去救我换的夜行衣吗？”

“没换，弟子的衣服就是这样的，而且……救师尊那天是白天。”天枢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调微尘的黑衣，觉得十分惭愧。

碧云君也很惭愧:“呃……这样啊。嗐，天枢脸长得太可爱了，为师都没怎么低头看过衣服。”

天枢甜甜地笑了，虽然知道师尊又在胡说八道——以师尊的个头，看他衣服哪用低头。

“不要紧，今天上街为师买新衣服给你。”

于是两人先去了成衣铺。因为过节，店里衣服比往常稍贵，不过碧云君十分豪爽，领着徒弟试了一件又一件。

“你自己觉得哪件好看？”

天枢觉得哪件都不好看。他穿戴一向能黑则黑，连剑都是通体漆黑，看自己穿别的颜色简直浑身不自在。

但他觉得现在的气氛似乎不错:午后空旷的成衣铺，斜阳中衣料扬起发亮的灰尘，昏黄黄的铜镜前，师尊围着他转，一会儿拉拉他袖角、一会儿抚平他前襟，一会儿又俯下身帮他系衣带——不光是手，此刻师尊的眼里也只有他，满心都在想着他。

于是他缓缓侧过身来，用那双深黑的眼睛与师尊对视，身后的夕阳勾勒出他脸颊和碎发的轮廓。

天枢拉住碧云君的手腕:“师尊觉得哪件好看，我就穿哪件。我愿意穿给你看。”

碧云君愣住了:“你……”

“你是这样想的吗？”碧云君掐着下巴考虑:“我觉得这件颜色和纹样最好看啦，但是做工就不如刚才那件，针脚不够密。”

碧云君可能是怕店铺伙计听见，踮脚趴到他耳边说:“其实我看刚才那家绸缎庄的布才是最好看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以后为师去学学裁缝，自己做衣服给你们穿。”

旁人看来气氛甚好，当局者天枢却僵在原地。

糟、糟糕，那个旋律又响起来了！

慈母，我手中线……

慈母屏障是很难打破的。碧云君最后给天枢挑了一件鲜红鲜红的衣服——小孩子就是要穿艳一点才可爱嘛！

无所谓，反正都不好看。

付过钱出来继续逛，日头已经快落了，街上明显热闹了许多。碧云君领着天枢到处逛，看杂耍、吃小吃，买了不少糖人风车什么的硬塞给他。

天枢拿着那些小孩玩意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嘴太笨了，逛着街都不知道该聊什么，只会问一句答一句。

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时宜”又要白费了。天枢心里暗暗着急，终于下定决心。

在穿过两条街间的一条窄胡同时，他拉住了碧云君。

“师尊！”

“嗯？”

天枢紧张不已，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天魔尊做过的动作。他有样学样，伸手往墙上一撑，把碧云君圈在他和墙壁之间。

同样的动作，魔尊做，显得缺心眼；他做，显得像打劫。

还好碧云君并没有害怕。他只是困惑地抬头，对天枢眨眼。

两人挨得极近，气息交错，连对方的眼睫毛都能看清。这样的动作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

天枢咽了口唾沫，心仿佛在被吃万年灵芝长大的野鹿精使劲儿撞着。

“师尊，我有话要对你说。要是这话让你难受，我提前先道声对不住，但是今天弟子非说不可。”

碧云君警觉:“你该不会是……”

躲在小胡同里的天枢和碧云君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刚才试了半□□服的成衣铺，此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伙计缩在柜台后面，惊恐地打量着那位奇怪的客人。

他一进门就将一块大银锭扔在柜台，但却既不买又不订，只是在店里兜圈子，并且时不时捡起一件成衣，凑到脸前使劲嗅，表情跟抽大烟似的。

那人穿着一件白底金纹的华美袍子，人长得也颇为俊美。

可惜是个变态。

日轮君嗅了半天，终于放过了这家成衣店。

出门到街上，他望着深蓝天际缓缓升起的圆月，又嗅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嘴里轻轻嘀咕着。

“他也来了，果然也来了。逍遥山的七弟子，年纪轻轻的小狮子……呵呵呵，还有那股味道，恶心的药味，那家伙也来了……逍遥山，呵呵呵有意思……”

“你该不会是……”碧云君似乎有些惊恐。

天枢心一横，都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先说出来吧！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碧云君说出了后半句:“你该不会是……在挡他吧？”

只见师尊一脸惊喜地朝天枢撑墙的那一边晃着手。

天枢带着不祥预感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讨厌的身影。

碧池君摇着把骚气的画扇，正一颠一颠地向他们走来:“哟，师兄？贤侄？好巧啊你们也出来玩？”

碧云君大笑:“哈哈哈天枢太可爱了，你何必挡着你师叔呢，难不成是做贼心虚？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

“要什么？”碧池君看似笑着，眼睛却冷冷地瞥向天枢:“哟，贤侄，今天可真是太巧了，难得看你穿这么花枝招展啊？”

是的，巧了。巧在哪呢？

碧池君好死不死的也穿了身红衣服。

天枢心脏不蹦了。天枢血压上来了。

天枢想明白了，什么嘴笨、什么不合时宜、什么慈母手中线，都是浮云。

他跟师尊之间的窗户纸一直捅不破，完完全全都得怪这只狐狸捣乱啊！！

狐狸不滚，他是永远都不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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