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新年之后，正月又过。屈指算算，黎宝如一家搬迁到柳西的日子已近一年。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迟了很多，在相同的日子里，桃花不如去岁开得繁盛绚烂，柳枝儿绿得也不如从前的青翠。倒是那场前的一圈密密的青竹，在春雨之后，簇簇新叶显得如泼似染，苍翠若流。这时节，黎宝如竟异常地思念想姐儿来，每每望着门前那一园竹子出神儿，仿佛姐儿的身影就在院墙脚边儿一样。贝儿或也无意中提起姐儿，便见妈妈无语地怔想着，忽就迷蒙了双眼。而对邻居桂华的同情，黎宝如是施予得并不畅快的，因为她认为莘夕至少还活着，姐儿呢，真正是永远复还不了了。

所幸黎宝如的第一步梦想即将实现了。在姑母王家婆的主持下，易长安终于答应将废弃的房子卖给表妹了，口头协议已经许定好了，房钱交清后，易长安与这所为他所遗弃的旧砖房从今以后再无任何关系。即使因发展所需，政府开发到这里，这地皮值得大钱也好；或发展方向改了，一万年不睬这地儿也好，都是黎宝如名下的财产了，她失悔也是她自己的事儿。问题是，房子值多少钱？易长安暗地里请人估计了一下，抛出一个明数字：一万二千块钱。其实这样一所房子，吼了天也就值得**千块钱，易长安预备着表妹还价的。这个生意人故意装出一副忍心割爱、极显关爱表妹而不计金钱的爽利样儿来。他老婆凤云则扮出一张黑脸，痛斥丈夫只计仁义道德、不顾自家死活。言下之意是叫出了个再低不得的价格了。黎宝如心里有底，倒去与姑母商量了一下，再预计请村中及族里有声望的老人，请他们作买卖房屋的见证人和合同的拟定人。宝如想：我先且不和你谈价钱；到那天有头有脸的长辈们来了，我再喊出价格，不怕你心黑手狠不同意！就逼也要逼着你作出一副慷慨大度的样儿来！

到那天，村里只来了一个易长征便罢。湾中及族里的或尊或长的却来了大约十个人，一起帮宝如他们拟定协议书。谈到价格时，宝如说：

“表哥是走四方的阔朗人物，多的是钱，哪儿还把这点子放在眼里去了？我不怕掉底子，大家也晓得大顺这人，不怪他没用，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表哥表嫂的便宜，好坏让我占这一回。我存了六千五百块钱，可能实在少了些，只承望表哥笑着接了。”

易长安听得脊梁抽筋，却怒不得，急不得。凤云差点儿没怄得吐血，心里恨骂着走了。大家却均表示价格差不多了。有的甚至以为易长安占了便宜——这是眼红易长安的腰包的。易长征知道搞皮包公司发达的骗子手之为人，心里也怜惜宝如。这一回他帮宝如说话了：“要说来，你算是有钱人，外人也都晓得你舍得。为小安的事，听说你丢了五、六万块钱，是不是？宝如算是你家妹妹，无非隔了那一点儿，你这废房子白给她也算不了什么。她这人也不是那种喜欢依赖的角色，要不，学了那些懒散的女人，横竖不做，赖住着，你能赶她走不成？各人承让一点儿，和和气气地把房子交管了，自己算不了什么，在外人看来也光彩。这样容易挣面子的事儿，你花钱也未必有得做呢！”

众人都附和称是。易长安冒着冷汗，说：“到底还得听凤云一句话。你们不晓得，她那个——她兄弟也想搬来住，出价都上一万了呢！还不是念在姑舅表亲的份儿上，见宝如住着，我拒了他？这回只怕凤云听了不允许。你们都不清楚，不要看她在外面还给我一点儿——”

“少扯蛋！”易长征喝道，“这时倒说起怕老婆的话来了！你们两个，哪个不清楚？又没人要你白给，就心痛成这模样！不过是望你承让一点儿，做一次好事。你要是生在过去，就是另一个周扒皮了！”

易长征的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胡乱糟鄙易长安一通。易长征又笑道：“再就会想一点吧，宝如要是跟你借个一万两万的，你舍得借给她吗？”

“当然！”易长安回答得倒够干脆的，他知道宝如是个死要脸的穷骨头，不大可能朝他借钱。

“你要不要生她的息？”易长征问。

“我就那样贪财吗？自然不会生她一分一厘的利息。‘姑舅老表嫡嫡亲’嘛！”

易长征也便笑了，又说：“又愿意借给她钱，又愿意不生她利息，那就不能当是借给了她二万块钱，不要利息不成？那也有三、四千块钱的承让，还比不得这样让着她一些好听。就这样定了吧！”

易长安望望众人，没一个向着他的，不得不堆着笑脸儿点头。

协议书共两份，双方各执一份。宝如让李大顺摁了手印。易长安也签了名。随后见证人又依序签上名。宝如当众把钱数给表哥。房子是宝如家的了。

事情就算是妥了。宝如招呼大家吃酒。易长安推说有事，拿着钱走人了，心里只说：就当做是输了一次的；竟让她算计了！几千块钱，可以买——等等。

这方宝如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哪有不高兴的？少时桂华来问她买房子的事儿。王家婆避了众人偷偷问宝如：

“你没有留几个生活费吗？”

宝如笑着说：“也不瞒您，自大顺换了车子，生意好做得很。又逢在年上，单这三、四个月就赚下这房子还有多的呢！我们也存有节余的。您不要担心。”

“那就好！”王家婆松了口气，说，“方才那许多明白人在场，我也插不上话儿。帮你说说吧，回去必受他们的糊话，只能闷着，还直害怕凤云真的翻脸不认人呢！这回好了，百事大吉了！”说着，竟滚出了眼泪。

桂华料想王家婆在记挂小安，便说：

“您还有个活口在，我家那冤孽，料得着是死是活？”桂华眼里也涌上泪花来。

宝如也十分地为莘夕难过，想莘夕是如何难得之人，竟横出这么一出结尾，每每想及，止不住替莘夕伤悲，也不知道再能不能见到她了。良久，宝如见姑妈止了悲色，才劝桂华道：

“老话也有：吉人自有天相。去的人怎么样了，我们猜想、干涉不了；这余下的人，还得看着眼前，自重地过日子呀！您也想开些，到底也得了个好的儿媳妇。莘夕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富枝还好吧？又有许久不见她了。”

桂华收了痛苦的情绪，轻声说：

“她倒是安稳多了。你抽空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儿。她最和得来的就是你和小雨了。”

宝如微笑了，又问了小娜和林海建的一些事儿，知道他们过得也融洽，心里说：毕竟是自由恋爱的，像明珍，依旧困苦不堪，她又怨烦过谁呢？她得了儿子，吴强真就能奋发图强吗？但愿吧！但愿人人都过得好起来！

宝如再看桂华，除了哀愁与衰老的气色，她再也没有往前那种骄傲与得意之气了。桂华岂不像那败落在冬季里的一棵老榆树？

然而，春天已经来了，绿色仍然可能爆发枝头。

希望是永远枯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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