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将为后

“一会儿我数到三，你趁着那丝空隙，赶快抽身出去。”

慕如烟躺在下面不说话，只静静望着朱荃坚定的眼。他背负重量，知道自己已无法逃生，打算为了救她出去而奋力一搏。

“一、二、三……”

未待表兄用力，她那纤细的手指已堵上他的唇。

朱荃睁大双眼。

她眼神清澄悠宁，平静温柔地笑望着他：“一起吧。”

“你！”听到她的话，一瞬间他怒不可遏，若不是双臂用力支撑着无法动弹，定会伸手用指结狠狠敲打表妹。

可再一瞬，当朱荃再次望入慕如烟那双超脱淡然的笑眼，那股愤怒即刻转为温暖的涓涓细流。

怎舍得再对她责备。

正如自己现在背上的重量让人难以承受，那种致命的重量，她独自一人已经背负了太久。

他还记得，镇北军大胜北旻军之后，她曾对他说过：“若那些战死的几万亡魂中有任何一个来向我索命，我不会有怨言。”

朱荃是懂表妹的：自觉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或许她一直在等待一个解脱。今夜被亡魂拖入沙沼，她至死心里无怨。她知表兄心中亦无悔，却仍旧对他满怀愧疚——自己在战场上欠下了太多血债，死便死罢，却害得连累了表兄白白搭上性命。无广告网am~w~w.

有时候不免惶惑：人在放弃生命的一刹那，究竟是懦弱多一点，还是勇气多一些？

也罢……

也罢。

朱荃脸上被温柔打亮。

紧紧相拥着被掩埋在尘土之下，从此与她成双长眠在此，未尝不算是另一种圆满。

颤抖着的双臂达到了承重的极限，可他心神不再彷徨，任由那背上的千钧重量坍塌而下吧。他凝望着她，释开浑身的力道，在世界的最末了一刻弯下双臂去抱她。

两人同时闭上眼。

黑暗中，时间静止了。

两人做好了坠入地狱的准备，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痛楚。

原来地狱竟是一片宁静吗。

紧紧抱着，直到听上方一个冷不防的声音道：“出来。”

慕如烟眼眯开一条缝，朱荃亦扭头向上望去，见有一个站立着的身躯用臂膀撑住朱荃背上方的那些重物。

朗风黑夜，银装铠甲在月色中闪着清冷的光泽。

假面如静立的山石，无声俯瞰躺倒在地的两人。

朱荃见凤影来救，一瞬怔住，欣喜之余身子往上撑了一撑，慕如烟一个轻身侧翻，便抽身而出。

“幸好你这会儿没在军营点兵，还以为要死在这……”

朱荃话还未说完，见凤影就要抽手放开，吓得他赶紧爬出了坑外。

哪儿来的一肚子气……朱荃心里嘀咕着，踉踉跄跄站直身子。

凤影手臂一放，堆压的乱石断木轰隆一声倒下。

三人站立在夜色中，各离不远。

“你还好吧？”朱荃惊魂刚定，急忙问表妹。

慕如烟调皮吐舌，摇了摇头。

幸好坡度不险，途中也没遇尖锐之物，再加之朱荃一路拥抱护着，也没让她受到伤害。

只是方才那些压下来的东西颇为沉重，让朱荃浑身筋骨发痛，身上衣服被拉扯磨碎，皮肉也破了不少。

“嘶……”嘴角正要叫痛，见慕如烟关切地往前近了几步，朱荃马上站挺身子拍拍自己的身子骨，轻松笑道，“没事没事，完全没事！”

从小养尊处优，这是第一次自作主张来战场，又是自己吵着要留下来与他们一同回都，再疼再伤也不可在表妹面前露出一副娇气的公子哥模样。

可凤影竟然轻轻松松单手便能救他们出来。

虽然朱荃从失传已久的禁书上揣测得知，凤影一族是传说中守卫紫微圣山的圣骑士，但因为从小见着他长大的缘故，倒很难将他与“非人类”联系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反观自己……刚刚为了背上的那些重物，还以为要撑不下去了。

一想到自己方才那一脸英勇赴死的样子……

丢脸，实在丢脸！

等等！还有……自己都对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啊——！

天塌了。

朱荃回想刚发生的一幕幕，真恨不得钻回坑里去，再也不出来了。

慕如烟见朱荃的脸色在月下一阵白一阵红，知他心中缘何尴尬，不禁扑哧一笑，遂对二人道：“回吧。”

她侧身移步，却发现凤影定定站在原处。

慕如烟困惑地望着凤影，因在往日遇到这种情况，他早上前将她小心抱在怀里回营去了，可为何今晚连扶也不过来扶一下。

“哦……”看了看面前两人，想了一想，她恍然大悟，一脸懂得的表情，对凤影笑道，“我先回营了，表兄拜托了。”

“喂……！”朱荃叫不住慕如烟翩翩离去的背影，愣在原地，嘴角不住微微抽搐。

一阵冷风吹过。

什么叫……“表兄拜托了”……？

她是因为见自小娇生惯养的表兄身上负了伤，知他在她面前全是硬撑，所以让凤影尽守卫之劳将他“抱”回营去？她怕两人尴尬，所以就先溜了？

见凤影在夜色中似乎稍稍动了动步子，朱荃赶忙伸出手直指他，支支吾吾义正严辞制止道：“我、我真的没事！”

凤影并没有任何动作。

朱荃深吸了口气，讪讪笑起来：“扶一下就好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凤影早已冷漠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朱荃呆呆望着凤影的背影。

原来凤影根本没想过要扶他，却还让慕如烟误以为他是要留下来送他回营……

朱荃咬了咬牙：素日里只道他是个冷面冷心的，没想到还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可寻着凤影沉定的脚步再对那背影定睛一看，朱荃双目一怔。

月色下，只见假面身上的衣装已被一大片深红色晕染，从整条手臂蔓延至后背。随着他的前行，地上留下一连串血滴。

才发现，原来他为了救他们俩受伤了。

直到凤影的身影已在夜色中消失不见，朱荃依旧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风一吹沙一动，地上的血滴也若隐若现起来。

他是怕她看到了心里愧疚难过，所以故意站在原地不动的么。

朱荃忽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血痕在风中消逝不见。

全然忘记了身上的痛楚，朱荃不由皱起眉头，望着凤影离去的方向疑惑自语：“凡人……”

南方营地的秋夜，月明星稀。火光微微点亮海岸，一片静谧。

明日便要离开了。

正如从前兵荒马乱的北境如今已变得祥和安泰，大军过后的南疆，也平静无音。

大江南北很快便会有人称颂了，说那慕如烟文韬武略，率军所平之处，留下的都是盛世安宁。

可只有她默默地在自己的营帐里，任风敲打帐帘，彻夜无眠。

多少平静的幕帘之下，掩埋了暗涌的惊涛骇浪。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想要逃离了。

不懂她的人以为那是善良，心疼她的人以为那是愧疚，可她知道，那不过是懦弱罢了。

她怕。她怕她种下了因却注定得不到果。她怕前路漫漫而永无尽头。她怕理智告诉她一切都将是徒劳。

她还怕她自己。

终有一日当她自己的欲望与良知必须兵戎相向的时候，她会怎么选择？

月色如洗，风轻吹摆帘幕，帘上映照出外头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望着那沉默的影子，叹了口气。

凤影果然生气了。

气她那么容易选择放弃自己，气她内心深处的那团自毁的火又暗自升起。

“不想知道紫微山里有什么了？”凤影的声音里有忧愁与无奈。

她看着帘外的影子，低声浅笑道：“我以为，到死你也不会告诉我。”

一阵无奈的沉默之后，帘幕外的假面终于缓缓启口：“火麒麟。”

“火……麒……麟……”

“上古时代，四神与紫微君还在的时候，紫微圣山上还有神殿。火麒麟是紫微山的神兽。后来，四神与紫微君都殒落了，神殿也不复存在，而火麒麟却依旧在山中徘徊，只是它神性已失，岁长日久沦为了一头凶猛暴烈的顽兽。传说，如能将其捕获，取它的犄角磨成粉末，以圣山融雪之水服下，便能得到永生。”

慕如烟望着帘幕外的影，困惑道：“可为何我们几次入山，都没有见到过火麒麟？”

“见不到才是幸运……神兽凶猛异常，目光所及的生灵均被其利爪历齿撕裂啃噬……”素来沉稳的凤影，听声音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见过？”慕如烟微微坐直身子询问。

见帘外凤影无言伫立，慕如烟暗叹一声。

世间多少人痴迷于寻求永生之法，可永生的秘密竟然是握在一头猛兽的犄角上，却从未听闻这世上有人类得到过永生的。可见在过往漫长的岁月中，不知有多少人曾为了永生的执念，枉死在了那头禽兽的爪牙之下。

一段静默之后，帘外才继续传来凤影的声音：“神兽隐没山中，非常人所能见，需用四神后代的血作引。”

“四神的后代……”慕如烟低头沉思。

上古时期，这四方国土分别由四神君守护，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

在漫长的岁月中，青龙君一支已经散逸，尚存的南方朱姓皇族身上流的是朱雀君的血，而北旻皇族玄氏是玄武君的后人，昔日的西土皇族白氏继承的是白虎君的血脉。

慕如烟下意识地将手抬起撑住下颚，手指抵于唇前细细思索着。

又是沉默，帘外人仿佛在考虑，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许久，凤影终于启口缓声道：“而且，因火麒麟神性散失，单凭四神中的一支血脉已无法唤醒它。只有用身上汇有两种四神血脉的人的鲜血，才能引它出现。”

痛！

慕如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她低头，默默望着自己指尖的血在月光里滴下。

整个人脑中嗡嗡的，好像有无数过往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过了一会儿，她喉间沙哑哽咽着：“凤影……”

可当她站起身来，到门前掀开帘幕，外头已空无一人。

只有月色无言，慕如烟怔怔地站着，抬起手来端详自己受了伤的手指。

痛！

车马一颠一颠的，慕如烟缓缓睁开眼睛。

上一次睁眼时周围还浑是暗夜，现在阳光已从马车的窗帘微微透了进来。

她坐直身子，抬起手来在日光下端详，手指不知被什么划破了，鲜血在滴。

懒得叫醒车外的随侍，她随意将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吮吸。

撩起窗帘，日光从东边温柔铺洒在乡间的道路。

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四处打量。

心情很好。不仅因为很快就能与父母团聚，也因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都城，这个国度的一切都让人好奇，更何况是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呢。

回想到前日在紫微殿，帝王俯下身段慈爱地哄她：“烟儿想罚皇伯伯什么？若皇伯伯能做得到，就会去做。”

“那我就罚你派人送我去北境，到我父母身边。”

“好。皇伯伯派人送你过去。”

没想到，皇伯伯答应得这么爽快。慕如烟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如此想着。

正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车马一驶而过，看方才路边好像有个孩子……

“等等！”

马蹄方停，她便跳下车来，往后寻去。

可哪有什么孩子的身影。晨间的田地四下无人，空气清新。

随行的护卫与侍者们一拥而上，问长问短。

“你们没看到吗？方才路边有个孩子。”因是一闪而过，她也没将那人影看清。

人们纷纷回答说没有。这旷野里，哪来什么孩子。

慕如烟点点头。许是看错了。

负责护送的将军发令，车队就地在驿站旅馆歇息。

行过早膳后，出了乡间的客店，慕如烟伸了伸懒腰。

帝王的旨意，要安全护送慕如烟赴北境与父母团聚。所有人服侍他们的小主人，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马虎，沿路上车马开道，民家回避。

甚觉无趣，因而暂时遣退了身边的人，四下闲荡。

不经意抬头一望，忽被壮阔的自然之景所震撼了。

高耸的雪山如世外的庞然巨物，伫立于眼前，圣洁而神秘。

这里离紫微山这么近么？

紫微山南毗东海，西临北境，北接北旻，是三地的交界。

接近了紫微山……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行程方向是朝着东北。

可是，要从南都去北境军营，不是应该一路朝向正北么？

管他呢……能如此近距离一睹世人景仰的紫微圣山，岂不是极大的幸运。

慕如烟闲情散步，一路走到车队尾部，见两个男内侍躲在车的隐蔽处窃窃私语。晨间的一缕冷风吹过，让她幼小的身子不禁一抖。

“陛下的严令，若有违反，别说你我小命不保，家人们也在劫难逃。”

“可不是么。进入紫微山地界之前，可得小心着，不能让她身上有任何伤口。”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她的血啊——”一人拖长了声音，带着一种猎奇的神色低语道，“太值钱。”

“你说什么？”

“山里的那东西啊，闻到她的血就会被引出来。传说那东西可厉害了，至今还没有活人见到过呢。为何此次将军带了手下最得力的精兵？就是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提前布下埋伏。到时候把她带到山里，身上破个伤口，趁那东西被引出来的时候，精兵们便能用利器巨网将其捕获。”

“那、那小姑娘怎么办？”

“自然是会被那东西撕了吃了。那东西凶猛异常，若不趁那时候，哪可能得手？所以钦天监管那叫——人祭。”

天亮了。

风吹过发丝，缓缓撩起衣摆。

凤影独自坐在一座小山坡上，望着北方无际的江山。

南疆的军营已经收整完备。今晨，他们便要北上回都了。

还记得，与她第一次相遇也是在一个清风飘舞的早晨，阳光温柔地铺洒下来，照亮雪山的顶巅，映到乡间的田野。

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

他记得，她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睁着一对纯美的明眸。

她对他的第一句话，是望着他惊讶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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