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

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

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声音拖得长长的，像不息的雷，带给人的恐惧也加倍。湖水随着震动泛起涟漪，水下的鱼也躁动地摆尾。

苏逅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他往动静最大的体育馆的方向看去，面上带笑，微微侧头，像在欣赏音乐，而后他转回头看了傅闻声一会儿，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好像不意外。”

傅闻声没回答，他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静，目光朝那处挪去。

苏逅的注意力集中在远处，顺着傅闻声的目光才注意到变化，待看清了来人，他瞬间变了脸色，声音也跟着变调，变得尖锐又带了点狠意：“谁让你回来的？！”

不远处，有人从松树荫下走出来，是张旭岭和乾和之两个人。他们一起来了，这下连傅闻声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乾和之还是傅闻声送走他时候的样子，非常狼狈，张旭岭好上太多了，但这两人的脸色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张旭岭被乾和之撑着，气喘吁吁，咬字不清楚，矛头直指苏逅：“你要做什么？”

苏逅的脸色冷下来：“和你没关系。”

乾和之看到傅闻声，立刻放开了张旭岭，也没管后者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他跑到傅闻声手边，紧贴过去，抖着手，手指用力地嵌进傅闻声五指间，严丝合缝。

“刚才……”乾和之开口的声音带着哭腔。远处又是一阵骇人的响动，乾和之没再说下去，只瞄了眼苏逅，又往傅闻声怀里拱了拱，小声说，“我害怕。”

“你不该来的。”傅闻声说。

“张旭岭说你在这边。”乾和之回答。

他是在路上遇到张旭岭的，张旭岭拍醒了他，问他知不知道苏逅在哪儿。乾和之一下子想起了他昏迷前的事，牙齿打颤到话都说不完整。

他动了动，又看了看，才觉出身体似乎没有不适。

张旭岭沉着脸索命一样不停地问，乾和之才终于挤出个答案，说苏逅人在公墓。他说完就想跑，要找傅闻声，但是手机没有信号。

张旭岭要他一起到七区，乾和之不肯，最后还是张旭岭说傅闻声应该也在，又反问不然是谁把他安置到车上送走的。

乾和之一边怕，一边心里又觉得张旭岭说的是对的，最后让张旭岭反复保证不会害他，这才老实帮忙开起了车。

说起来，他们两个对对方都疏于关心。

张旭岭对乾和之满身血迹视而不见，乾和之也对张旭岭整个人异常虚弱的状态视若无睹。两个人一路无言地赶到墓地，一见到人，便各找各的奔头了。

震动似乎传到了脚下，墓园里的鸟飞走了几只。

张旭岭回头看向体育馆的方向，又看苏逅，这样来回两次之后，他抹了把脸，眼睛熬得通红：“快停下来吧……现在还来得及……你难道要这里的所有人陪葬吗？”

短暂的失态后，苏逅又恢复成了原先那种麻木的状态。他反问张旭岭：“为什么不行？”

“你……不用这么做啊……你想要那几个人的命，你说好了，我去帮你杀……我去帮你杀！我可以帮你的啊！”

“你？”苏逅嗤笑，在这当口突然看了傅闻声一眼，话却还是对着张旭岭，“你做不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张旭岭张嘴，像要反驳。

“你做不到。”苏逅如此断言，不给对方机会，“我就不该让你回到这里。这些年下来，你倒是越来越天真了，居然真的以为这是个好地方吗？”

张旭岭好像被这句话给堵住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过了几秒才说：“那也不用……”

“怎么不用！”苏逅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揪住张旭岭的领子，“别人就算了！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要不是这地方！我们能变成现在这样？！你能变成这样？！”

苏逅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们还在那儿躺着！你忘了吗？你也忘了吗？徐岭！你叫徐岭！是徐户和张书琴的儿子！你说那时候你不愿意住校，他们为了哄你，说等你回来会送你条小狗，后来怎么样？听说确实有一对成年人的尸体中间还卧了只小狗的尸体，记起来了吗？”

苏逅向外推了一把，张旭岭退了两步摔倒在地。他的脸色惨白，比乾和之刚见到他那会儿更甚，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苏逅看见了，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一下，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握紧了拐杖支着身体：“来就来了吧，正好一起都死了，死了干净。”

“死”字刺痛了乾和之的神经，他擦了下眼睛，试图把傅闻声往外拉，同时颤颤地小声说：“我们快走吧。”

苏逅听见了：“走？你能走到哪儿去？今天谁也走不了。”说罢，他阴恻恻地连笑。

乾和之浑身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也更加用力地抠住傅闻声的手臂。

体育馆的方向又传来一声巨响，他们的身后不断有鸟从松树林中飞走。

傅闻声安抚地拍了拍乾和之，目光在浮桥上落了会儿，随后又瞥了眼仍坐在地上双目茫然的张旭岭，突然打断了苏逅的癫狂：“蒙朝在哪儿？”

苏逅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要笑不笑的，显得扭曲。

“我在这里几乎没见过像她这个年纪受邀请进来的，以她的水平也不应该。”傅闻声继续问道，“是你做的？为了今天？她现在在体育馆？”

张旭岭坐在地上，原本整个人有些愣愣的，听到这里猛地抬头看向苏逅：“你让她……”

“她自愿的。”苏逅不耐烦地打断。

乾和之这时也想起了蒙朝和他提过几次的人，他还是第一次把蒙朝和苏逅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五个人见面的时间也有，他居然从没看出来过。

不知道是因为混乱发生后他压根没想起过蒙朝，还是因为听到蒙朝现在就在体育馆，总之乾和之没去想当初她和苏逅是不是合伙骗了自己，反而想起了她最近这段时间累得不成样子，到跨年那晚，她说要带人回家，还有更早，她说起喜欢的人，脸上浮现甜蜜的笑。 m..coma

乾和之原本是不敢也不想再和苏逅说话的，但这会儿傅闻声就在他身边，又不知道在等什么迟迟不肯走，他也有些神志不清了，就没忍住开口：“她说她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这话不合时宜，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气氛很怪异，乾和之有种说错话的感觉，他后悔开了口，脸往傅闻声肩膀后面藏。

过了一会儿，张旭岭突然转头看向傅闻声的方向，他坐在地上问：“你不去找她么？”

傅闻声看向苏逅。

苏逅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乾和之知道张旭岭是在问自己，但体育馆那边的动静那么大，去了和送死没什么两样。乾和之希望蒙朝没事，但现在，他没有勇气去找人。

张旭岭看着乾和之的方向，不说话，像在等一个答案。

乾和之感到了羞愧，他不敢看张旭岭，也不敢看傅闻声，闷头往傅闻声的肩膀上扎。

张旭岭撑着地面站起来，动作缓慢，站直后身体还在打晃。他撑了把大腿，在裤面上按下两个不清晰的掌印。

他看向苏逅，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开口，叫苏逅的名字。

“你恨苏名，恨跟他有关的所有人，恨这个地方。我也恨。但蒙朝是无辜的，还有很多人，他们和我们的不幸无关。”

“无关？”苏逅冷笑，“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张旭岭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后还是没有。他那张总是充满生气的脸少见地挂上了疲惫，沉静和忧郁。

“我以前觉得你的恨太多了，多得简直莫名其妙。但这些年我们一起，我看着你，又觉得你……太苦了，还能恨就恨吧，不然我都不知道你要怎么撑下去……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一步……”

苏逅还是冷笑，只是不再说话了。

张旭岭也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苏逅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很……了不起，苏逅，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你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全部，但就我知道的那些，我已经不怎么敢想了，还有你的身体……但你坚持到了现在……

“我没有你厉害，苏逅，我想过死，在发生……那种事以后，我想过死，然后……那种事突然又少了……我又庆幸又害怕……

“其实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不敢去问，也不敢去想，我觉得他们这是已经把我忘了，但我也知道应该没那么快……

“后来我发现是你帮我挡了……我很怕……我不想连累你，但我也……没勇气跟你说……我甚至觉得……能有人帮我挡是件好事……

“我很卑鄙吧……苏逅……但其实我也不好受……知道你做的事以后我更想死了，我既恨他们，也恨自己……”

张旭岭一个人絮絮地说着，剖白自己的内心，像死前的忏悔。苏逅沉着脸看他，表情不像生气，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旭岭又陷入回忆：“刚到苏家的时候我就爱跟着你，那时候你就和别人不一样。大家都害怕，只有你，冷静得吓人，是另一种可怕……所以别人也不敢靠近你……”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怎么敢……可能太害怕了，所以下意识想找个胆大的人罩着我……”他说着甚至笑了起来。

“你总嫌我烦，叫我别跟着你，别偷溜到你的床上。可是你知道吗？你晚上老做噩梦，踢被子不说，还踢醒过我好几次，我拍拍你你才会安静下来……”

张旭岭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目光无焦距地散着，看着远方，声音也变得低低的，好像在说给自己听：“所以我又觉得我不能死……不然没人给你盖被子……”

远处的爆炸声停了下来。没人觉得安全，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声。热烫的风遥遥带来些呛人的烟味，混着湖上的水汽，空气都变得灼人。

张旭岭在这片死寂中突然笑了，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笑，阳光，灿烂，有种大男孩的调皮，为了义气可以付出一切，只是眼睛在闪光。

“我知道，你是为了恨活下来的。但我是为了你。你今天真的不该这么做。但不管你做什么，我永远都会站在你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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