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卿欢

这日阿卿醒来，晏景玄难得还在府上。不仅在府上，还在阿卿门外的枇杷树下摆了小案，坐着圈椅，闲散翻着从韩家收缴来的古籍。

阿卿是被吵醒的，推开门看到小院中的晏景玄，微微皱眉。

“醒了。”晏景玄道，放下古籍，起身步上石阶，走到阿卿身边。

阿卿看到他，神情还有些恍惚，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策马从孤鸿关离开，看到了宫宴的盛景，看到了长安的繁华，后来被锦衣卫追杀，爹娘含冤而死，阿眠也死了，她被人救下，从一个狼窝逃出来，陷入另一个虎穴……

这个梦她做过无数次，但这次不一样，梦的结尾，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朝她走近。

“小侯爷。”她听到自己轻唤。

夜半惊醒，快到天亮时才有睡意，但她向来睡得浅，外头轻微的动静便醒了，这会儿睡了不久，眼底还有明显的青色。

晏景玄却以为她又犯了心疾，疼得没有睡好，想到她上回心疾发作时全身发热，他下意识抬手想要触摸她的额头，却见她后退了半步。

不动声色垂下手，他垂眸盯着阿卿，眸色渐深，她如此明显的躲避，他若是还看不出来，那岂不是白活了这二十多年。

阿卿不说话，他也没有出声，二人静静相望着。

良久，晏景玄哂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阿卿眼睫微颤，没有接话。

晏景玄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说明来意，“我来是想告诉你，除了韩凌，韩家其余人皆已认罪伏诛，韩府缴来的古籍，我从皇兄手里要了些，打算送给你。”

听他提到韩凌，阿卿目光顿了顿，问道:“韩凌会死吗？”

晏景玄琥珀色的眸子沉了沉，声音也淡漠了些，“会，他现在是朝廷钦犯，除非他能躲一辈子，否则早晚会死，你这么问，是担心他？”

阿卿侧眸，看到不远处的书案上叠放着的书册，有好几摞子，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古籍，眼一抬，荼弥在对她不断使眼色。

抽回目光，微动了动唇，措词道:“韩家罪有应得，他既然享受了韩家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承担相应后果，我与他不熟，也谈不上担心。”

晏景玄眉尖轻挑，打量了她一阵，问:“你刚才不高兴，可是因为我吵醒你了？”

阿卿听得出来，他在为彼此找台阶，她顺势而下，“嗯”了一声。

晏景玄失笑，再次抬手，阿卿没有躲，任由他碰了碰额头，听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下回我轻点，这几日心疾可有再犯？”

阿卿摇了摇头。

“手腕呢？”他又问。

阿卿微微抬手，衣袖从腕间滑落，露出一道狰狞又难看的疤痕，她平静看了几眼，道:“好多了。”

晏景玄也看到了，他敛了眉道:“我听说翟庄让人给你送了淡疤的药膏，擦了可有用？若是没有用，我让太医重新……”

“我没擦。”阿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有些急。

晏景玄不再出声，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思酌，想到她方才的躲避，和她故意留下的疤痕，他猜到了原因，心里有些不耐，极不舒服，却不知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转过目，不再看着阿卿，道:“明日，太子和太子妃要来府里，他们想见你一面，你想见他们吗？你若是不想，我便拒绝了他们。”

阿卿微怔，有些犹豫，半响道:“小侯爷，明日我有事要出府，帮不了你了，下回可以吗？”她以为他需要她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假扮，但她明日已有安排。

晏景玄皱眉，“你要去哪？”

“我要去城外的静元山寺，斋戒三日，才能回来。”阿卿道。

“我送你去。”他脱口而出。

阿卿微愣，摇头道:“不用，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既然要来府里，小侯爷还是留在府上招待他们，我自己去就行，我与寺里的师父相熟，三日后便回来，我还有事要求小侯爷，不会不辞而别。”

晏景玄却是凝住了目光，她的话提醒了他，他似乎从未考虑过她会离开，何时离开。

半响他才道:“好，让简行跟着你，不然我不放心，等明日送走了太子和太子妃，我就来找你。”

阿卿皱了皱眉，她要去的静元山寺不过是一座小庙，僧人屈指可数，禅房也没几间，供香留宿的寮房更是只有一间偏房。

简行跟着她去，还能和小师父们挤一挤，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总不能也和小师父们挤在一起睡。

晏景玄看着她，似乎在说她要是不答应，他明日便陪她去。

阿卿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

晏景玄不由笑了，道:“行了，你要带什么，让简行去备，骑马……坐马车过去，我若猜到没错，你应该会骑马，但是以后，还是和之前一样，你想去哪儿，我都送你。”

她既然会武，又怎能不会骑马，但现在她的左手手腕使不上力，握不了缰绳，除非右手力气足够，否则都很难再骑马了。

阿卿脑子懵了半瞬，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又想起昨夜的梦，她张了张嘴，低声道:“小侯爷，我抄了佛经，明日便是拿去静元寺供奉给裴……小裴将军，年年如此，盼将军府早日沉冤昭雪，与他相见。”

她顿了顿，又道:“小侯爷品行端方又有功名在身，想来长安女子倾心者众多，小侯爷何愁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姑娘，总让我这么假扮，传了出去，于小侯爷声名不利。”

她不是傻，他待她的好，便是她刻意回避也不容忽视，可她命不久矣，又有大仇在身，不该与他有合作之外的关系。

他这样的人，应该活得风光。

晏景玄片刻怔愣，从她一开始躲开他的手，他就该想到，她猜到了些什么在刻意避嫌，可他不曾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之快。

晏小侯爷生来便是天骄，初次想娶妻，被敬重的皇兄捷足先登，他虽一时想不通，却并不伤心难过。可偏偏这回，是他二十四年里，第一次想将一个人纳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小心护着。

他都还没有亲口说出他的心意，已经被拒绝了。

气氛凝固了许久。

他勾起薄唇，嗤笑一声，“好，那便如阿卿姑娘所愿。”

晏景玄转身走了，简行看了看阿卿，跟着他走了。小院中只剩下荼弥，瞧着案桌上的古籍，轻轻叹了口气，抬头要与阿卿说话，却见她已经转身走进了屋，阖上了门。

**

天刚亮了不久，黑云阴沉沉的悬着雨，将倾未倾。阿卿将佛经仔细卷进包袱里，系在肩上便出了门。

到了门外，意外看到了简行，他坐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噙着一根草茎，冷眼看着她，等她走近才道:“走吧，侯爷让我跟着你。”

阿卿听出他不乐意，张嘴想让他不要勉强，却听他道:“我是侯爷的随侍，只听他的话，你若是不想让我去，亲自去和侯爷说。”

“多谢。”阿卿颔首，不再犹豫，钻进了马车。

路上，除了简行问她路怎么走，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停下了马车，简行的声音才传了进来。

“阿卿姑娘，小侯爷他……”

“简行，”阿卿出声打断他的话，“如果你是为小侯爷好，就应该劝他娶一位德才兼备的大家女子，我不过是乡野村姑，心里还有旁人，你觉得我合适吗？”

简行止住了声，像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定定看着她下了马车。

山寺门上的木匾上提着“静元寺”三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阿卿背着包袱走进寺中，庭院里扫地的几位小沙弥看到她，纷纷停了下了手上动作，见她身后还跟着随从，以为是哪家贵人。

时隔一年之久，阿卿这回也没戴面纱，有位小师父认真看了她许久，还是凭着一身白衣，才认出来是阿卿，道:“裴施主，您又来了。”

“小师父，慧元师父……”

小师父摇了摇头，“师父云游四海，还未回来。”

阿卿颔首，自顾走进大殿，将之前供奉在佛像下面的佛经换成了她带来的，随后直直跪在蒲团上，烧尽了之前的佛经，磕了三个头。

静元寺地处山林，极为清幽。五年前，阿卿躲避锦衣卫的追杀，误闯入此地，被寺中的慧元师父救下，躲过了锦衣卫的搜捕。

阿卿从殿里出来，外头已经在下雨，雨势渐涨，夹杂着雷声，轰鸣阵阵。小师父冒着雨将阿卿带到了后院的寮房，道:“裴施主，您就在此处歇息，晚膳让您的随从给您送过来。”

“多谢小师父。”阿卿道谢。

小师父走后，阿卿推开了窗，静静看着雨落在地上，击起水花。

到了傍晚，雨还在下，庭院中已有积水，屋顶被风吹得哐啷直响。简行提着食盒从檐下走到阿卿门外，敲了敲门，只字不语将食盒递给她。

夜里，静元寺忽然闹了起来，原是大殿的屋顶漏了，被风拉出了一道口子，雨水顺着那道口子流下来，打湿了佛像，一群小沙弥披着蓑衣爬上屋顶补救，擦干佛像。

简行被吵醒后也跟着上房帮忙，待补好了屋顶，他怕阿卿住的那间小屋也漏雨，便过去瞧了瞧，可谁知他敲了好一阵门，都无人答应。

“阿卿姑娘……阿卿姑娘……”

“阿卿姑娘，你在里面吗？”

“阿卿姑娘，我进来了？”

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声音，简行推开门，榻上被褥叠放整齐，像是无人睡过，但人却不见了。

阿卿姑娘这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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