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里的秘密

“嗯，尽快把车修好。对了，别告诉孟华公寓地址。”

许远志挂上电话，手机铃声第六次响起，屏幕显示：老头。他拧着眉头，索性关机。

车子一路驶过风光无限的笔直甬道，在一幢白色别墅前停下，司机按下喇叭，大门自动开启。

三年了，重回许氏大宅，恍如隔世。

好几名佣人鱼贯而出前来服侍，女佣个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笔挺的白衣黑裤。

为首的是个小老太太，白发高盘，金丝边眼镜，年纪一大把却气势十足。

她拄着拐杖守在宅子外翘首等待许久，终于见有车子开进来，后座的许远志一下车，便激动上前，拍着他的手淌眼抹泪：“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这小兔崽子给盼回来了！我的小少爷又长高了！”

“奶奶！”许远志望着面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童年记忆里不可或缺的温暖，眼睛直发酸。虽无血缘关系，但两人俨然嫡亲的祖孙。

几年未见，孙婆婆仍是印象深处的样子，威严慈祥。

许远志亲昵地又搀又搂，还像小时候一样头抵对方肩膀撒娇：“您没变，美丽不减当年，哈哈。”末了不忘在婆婆脑门上啵一口。

“臭小子，还是这么油嘴滑舌！连我老太婆的便宜也占，哈哈。”孙婆婆眼角泛泪，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小少爷，飞机不是昨天就到了，老王去接机就只接到行李，一大家子人等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等我？呵呵。”许远志冷哼两声，情绪低落，“我先去墓园看了妈妈……”

“好孩子……”孙婆婆拍拍他的手，些许叹惋。

差不多到了饭点，家佣们打扫房间、准备午膳。

孙婆婆正色道：“小少爷，老爷在书房，一会父子相见，别又吹胡子瞪眼，他近来身体大不如前，不能生气，听见没？”

“只要他不找麻烦，我才不会自讨没趣！”许远志变了脸色。

“父子俩一样的倔脾气！”孙婆婆暗暗叹气。

成群的白鸽在碧蓝的天上打转，两人经过喷泉和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进入大宅。其间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只是踏进这里的每一步都倍感压抑，空气稀薄得快要不能呼吸。

上楼走至转角书房，门关着。

“老爷，少爷回来了。”孙婆婆轻叩几声木门。

“进来吧。”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腔调，很平静，却也客气得过分，仿佛没有感情，像块冰冷的铁。

许远志早已用铜墙铁壁将自己武装严实，一个人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布置得格外雅致：水墨屏风，倦鸟余花。躺在红木摇椅上的许崇达转过身来。

他双鬓微白，被病魔蚕食得越发消瘦单薄，冷峻坚毅的脸上多了几道岁月痕迹，老态略显。见到离家多年的儿子，目光依旧阴鸷，不辨悲喜。

没有人说话，屋内寂静得针落有声，气压凝重。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都在等对方先开口，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叫我回来，有何贵干？”许远志再也看不下去那张石像一样面无表情的脸。

“我要结婚了。”

“应该是‘再婚’吧。别指望我祝福你。”

“我想……你们见个面。”

“不必。”许远志油盐不进。

从未被人如此忤逆，除了自己的儿子，难怪都说父子是上辈子的仇敌。看着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倔强自负不可一世。三年了，他黑了、高了，也更加健硕，像展翅欲飞的雄鹰。

“孙婆听说你回来，特地做了你最爱吃的卤水鸭，中午一起吃顿饭。”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许崇达的语气中竟然有一丝绵软。

许远志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拒绝：“没时间。还有什么事，劳驾您一次说完，我忙着呢。”

“忙什么？忙着修车？一回来就惹是生非！要你陪自己的父亲吃顿饭，就这么不耐烦，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呵呵，父亲？过分？”

许远志听到这两个词从对方嘴里说出来，觉得荒唐又讽刺，无法控制自己不冷言相向：“您尽过父亲的责任与义务吗？您逼死自己的妻子，把孩子丢到国外不闻不问，还要娶一个年纪能当自己女儿的贱货！到底是谁过分？”

“啪”的一声，许崇达没忍住扇了过去：“住口！”摇椅上的法兰绒毛毯滑落在地。

直面声声讨伐的儿子，总想等他慢慢长大，竟不知父子嫌隙早已深如渊潭，许崇达突然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垂落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

“怎么，面具被拆穿了？”许远志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辨，心痛莫名，却涩然苦笑，“很好，这样才像你。”

“滚！”

许崇达面色煞白地手捂胸口，抽动嘴角。望着那双和雨竹一模一样的清亮眼眸，隐忍起所有情绪。

许远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意外撞见前来送茶的赵美琪，她卷发披肩风情妩媚，跟大学校园里那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姑娘大相径庭，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

他眼里竟是不屑，戴上墨镜，扬长而去……

竹峪疗养院康复科住院部，514病房内躺着两名病人，中间以帘相隔。

倪静好坐在靠窗的病床前，护工小王周日休息。

她边熟练地给患者盲剪指甲，边向其低声控诉停车场的悲催遭遇，二十万，去哪里弄二十万？一想到可爱的女儿差点丢了就自责不已，心痛到无法呼吸。

后遗症就是脑神经尿频尿不尽，得不时抬头看看趴在床边认真绘画的小人儿，焦虑的心才能收获片刻平静。都说小孩离不开大人，其实做大人的，似乎更依赖孩子……

“妈妈，我画的画是不是很丑啊？”

“宝贝，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停车场那个叔叔说，我画的猪猪女侠车标太丑了……”小人儿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

“原来你是为这个才哭的？”

孩子噘着嘴点点头。

倪静好长舒口气：“来，彤彤，妈妈抱抱，”无限温柔循循善诱，“宝贝，叔叔那么说是因为你划了他的车，他很伤心也很生气，就像是你心爱的玩具被别人弄坏了你也会难过的，所以下次看见叔叔，我们要跟他道歉。好不好？”

“好~~~”

“乖啦，去画画吧，妈妈继续给爸爸剪指甲。”回家再好好给小人儿上安全问题和挫折教育课。

不小心剪破对方食指指尖，涌出一滴殷红血珠，急得她直说对不起，对方祥和依旧沉沉睡去，仿佛事不关己，流血的是别人。

怎么忘了他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怎么忘了……倪静好有片刻恍惚……

这个熟睡中的男人，曾是她的全部，也差一点成为她的夫。谁料苍天弄人，婚礼前一场车祸，让过往爱憎恩怨皆化为梦幻泡影，谎言与噩梦竞相跳出潘多拉魔盒，他成了植物人，留下个孩子，一屁股烂账，还有她心头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几乎每周她都会来这儿探病，三年多光景，雷打不动。她固执地觉得那是因为恨，因为他还欠自己一个解释。

不愿他死，他有什么资格？不愿他醒，不知如何面对。如果可以，多希望你只是睡着了，时光还在，岁月静好，而我依旧是你掌心里的唯一。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呵呵，小倪来啦！”

拉开隔帘，是郝姨。

她是隔壁床梁伯的老伴儿。老伴儿、老伴儿，年轻夫妻老来伴儿，自打梁伯术后脑缺氧致植物人，住进这个病房，都是郝姨奔走照料，在外企任高管的儿子从未露过面。

麻辣阿婆虽然年纪大了，可心态年轻，天天旗袍淡妆眉开眼笑，让一干小护士自愧不如，用她的话说，不知道老头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希望他睁开眼睛那天，能看见最美的自己。

“郝姨。”“郝奶奶好！”

“呀，我们彤彤也来看爸爸了，小嘴真甜！哈哈，几天不见，又漂亮了，幼苗不愁长啊……”

“郝姨，吃点水果，新鲜的草莓……”

“不用不用，小倪啊，我刚去刘医生办公室，他让你来了去找他一趟。”

“什么事儿？”

“他没说。”

倪静好心底慌慌的，祸不单行加首轮水逆，总觉得还有破事等着自己。

跟郝姨打声招呼，麻烦她照看下彤彤，抬脚就走，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早投胎早超生。

火急火燎赶到神经外科主任办公室，门开着，一袭白大褂的刘志明正在伏案工作。倪静好稳稳心神，轻叩门扉。

“请进。”

“刘医生，听郝姨说您找我，不会是周炜的病……”

“别紧张，”刘志明和蔼地笑笑，示意让倪静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水，切入正题。

“是好消息，根据周炜最新的影像学检查以及血液检查显示，各方面指标稳定，脑部血液循环改善，大脑功能部分重建，也就是说，离苏醒前进了一大步。”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倪静好双手交叉紧握，掌心冒汗。

“这个要看预后的意识恢复与功能恢复情况，短则三个月，长则一两年，后期我们除了物理治疗、高压氧治疗外，会结合中医针灸，用一些醒脑开窍的中药。你们家属要多跟患者聊天，讲故事、读报纸都可以，充分运用各种刺激来促醒。”

“我了解了，刘医生，辛苦了，谢谢您！”

“不客气，”刘志明想起什么，“对了，小倪，沈先生回国了，他今早来了疗养院，才走没一会儿……”

沈先生，沈影，这三年来周炜住院费、医疗费的资助人。

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倪静好一时无法反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触底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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