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为君赦苍生

夜更深。

身前的少年仍是沉默不语，身体前伏，未被百里玲儿压着的左手端起瓷杯撑在木桌上。

瓷杯近在眼前，杯中的酒仍有大半，他却不喝。

偶尔远望传来阵阵杂音的杀场，偶尔看看枕着他手心熟睡的女孩，偶尔注视桌上静卧的杀人之剑，偶尔对酒沉思……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犹豫不决，那种感觉不像是在思索，更像是在斟酌左右，难以抉择。

……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估计那杯酒也够他看一会儿了，不会再有人来同自己争抢。

要知道这酒虽算不上最好，但也可谓是孤品，而孤品便意味着世上再无二出，珍贵的很。

仿似是明月的两个分身下到凡世，一颗坠落湖里，一颗掉入杯中。

点灯人的视线从萧十三身上挪开，转而看向手里的瓷杯，不想最后还是留他自己独醉。

但也无妨，既然有杯中之月愿意作陪，也不算无趣。

……

不多时，酒去杯空月消融，丝丝惆怅乘风潜入夜。

重新为自己斟满一杯，尚有件应尽的事宜，未尽。

端起瓷杯，起身踱过两步来到竹筏边沿，正对着水面随着波纹上下荡动的明月倒影。

“以此薄酒……”，点灯人面色凝重，对着明月沉默道，却没有说完。

“嗒嗒嗒……”，瓷杯缓缓偏斜，月色照映下的美酒倾洒似珠帘晶莹剔透，慢慢划出一道弧线。

绝世佳酿连续不断的投入幽黑的湖水中，他这一回却没有半点心痛之意，只是眼中的孤寂更深了一些。

“曾有恶战，未见尸首”，这八个字确实描述的很清楚，不过并不完整，后面还需再增添四个字。

生死不明？

定然不是。

无名此番受死命保护萧十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恶战之下，亦是不会退却。

既然如此，结局不外乎两种。

要么无名击退强人，要么强人灭杀无名。

若是第一种，强人落荒而逃岂会有余力收拾尸首，无名更是没有必要去管。

若是第二种，那些人为了隐匿踪迹，那便，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即使考虑第三种未知的情况，那么最最完整的表述也应该是这样的：

“曾有恶战，未见尸首，凶多吉少！”

方才点灯人打开锦布一看便知，却没有点明，既然他人不愿相信，自己又何必强求。

“嗒，嗒，嗒”，最后几滴美酒先后敲响湖面。

萧十三不清楚先生在祭奠谁，也不打算问。

兴许是这些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又或者即将死去的黑衣人吧。

他的问题已经想好，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问，还是不应该问。

腰弯的久了，背脊有些酸痛，直起腰身。

一小块贴肤的冰凉从心口处传来，绘出一个熟悉图案，是那半只玉蝶。

顺着这份熟悉低头看去，目光虽被衣衫阻隔，眸中的柔情却穿透进去，替他轻抚玉蝶。

柔情渐浓，引动藏匿在心底的无限思念，不过思念越是深浓，那眉心的皱纹也就越深。

眼角传来一点淡红，他转头看去，看不穿的夜幕仿似虚无。

而在那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中，有个纤俏的身影在那里徘徊，像是不愿离去。

萧十三立即低头紧闭双眼，不敢再去想，不敢再去看。

神仙叫他放手让她归去，他曾经试过，不止一次试过……

可是女孩总是离去了又回来，离去了又回来……

其实，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因为他心底的最深处始终害怕，害怕她永远离去之后，先生便无法再让她复生。

所以，他也从未真正放下过。

与他而言，前方的歧路并没有神仙说的万千那么多，只有两条……

左，还是，右。

神仙，还是，先生。

放手让她归去，还是，再次拥她入怀。

从小受魔族第一军师萧子夫的言传身教，萧十三绝不傻，在大是大非上他不信什么无缘无故，凡事都是有原因的。

包括那梦，包括那神，包括为何要选择自己，甚至包括先生为何对自己这么好，全都是有原因的。

只是这原因必然太多太深奥太复杂，他区区一介凡身，根本无力窥探天机。

他的问题的确是已经想好，实际上早就已经想好，不过却迟迟不能决定，因为这个问题的终点便是起点……

放手让她归去？……还是……再次拥她入怀？

神仙？……还是……先生？

左？……还是……右？

似乎他并不应该如此纠结，是的，他自己也不想纠结，他也想要选右。

只不过简简单单的复生二字，却让人心存疑虑，不敢全身心的去相信，毕竟有违天道。

否则，又怎会犹豫。

他亦是深深明白，一旦选右，就意味着不选左，意味着与真仙济世之路背道而驰。

还不如就这样拖着，就这样逃避着，逃避着他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开的选择。

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虚无的感觉他是深深体会过的，再不想体会第二次。

那她，一直在虚无中等着他做决定的她呢？一直在忍受无尽虚无的她呢？

鼓起勇气再次望向纤俏身影出现的方向，唯剩夜幕森森。

那么

左，还是，右？

……

“此湖名曰映心”，点灯人仿似终觉无趣，松开手，空杯坠入水中惊起水花。

萧十三回过神来循声看去，青花瓷杯愈坠愈深，终究还是被黑水吞噬，连丁点残渣都未剩下。

枕着手心的女孩动了动，往一旁趴去，柔唇启合，喃喃念叨着什么。

像是在说：“小白糖快去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

也不怎么听的清楚，好在是松开了他的手臂。

小心收回手没有惊动百里玲儿，站了起来，压的太久有些麻，稍微活动活动。

忽然觉得四下寂静无比，就连血腥味也没有了，举头一看，那么多的黑衣人们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

月下的湖景依然美妙无比，依然让人陶醉。

“坊间盛传，在月夜之中，这湖便可照映出一个人心中的念想……”

点灯人负手而立，注视着被瓷杯带起的波纹，灰白的衣衫无声翻飞着，夜风还没有大到能吹响麻布衣的地步。

“不妨一试”，转身看向思绪万千的少年，凹陷的目光中竟然透出些许期待。

……

萧十三皱了皱眉，随后看向湖面，一动不动久久没有回应。

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会如此的吸引人心。

……

点灯人负手傲立，悠然欣赏着美妙的夜色，感受着夜风带来的清香，没有去打搅他。

看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去看了。

心所有想，湖有所映，所谓映心，只不过是看到你所希望看到的而已。

……

湖水幽黑，萧十三拼命的看着，视线极力往深处延伸，他想要看到湖底，因为那便代表着自己最深的念想。

然而，

湖水太深，月色穿不透，他的目光更是穿不透。

最终也没看到底，更看不到什么念想。

然而，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坠湖黑衣人的原因，因为无论锦衣还是劲装，血都是一个颜色。

又或许与那个游离在虚无中的女孩有关，像是她身上衣服的颜色。

红，越来越红，就像是湖水全是红色的。

红的来让人心悸。

……

“我想变强！”，听起来不像是个问题，但这就是他的问题。

“变强的代价你可还记得？”，诡异而又自信的笑容逐渐浮上恶鬼枯瘦如骨的脸庞。

“记得！”

“是什么？”

“纵是尸山血海亦不可推辞！”，这便是右。

“那你可是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

“你无需回答我”，点灯人说的话让人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顿了一顿，凌厉的视线投向夜空。

“你需要要回答的……”，那里傲月当空群星闪耀，更是衬托出那背后的漆黑，无垠而又深邃。

“不是我！”，这便是那第三个注定就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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