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

书吏接着道，

“所以，除非你们解释清楚，昨晚你们去了哪儿？有没有人证？”

书吏说完，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少年们的回答。

冉闵、闫三胖、陈友德都看看无相，眼神里流露出，希望他能给个态度。

昨晚的事儿到底能不能说，尤其当着关中这么多地方官员和军中将领的面儿，

毕竟，对少年们来说，第一次在烟花之地过夜，是件大事儿！

而且有些难以启齿。

“昨晚我们一直在翠玉宫。”

无相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

堂上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的年纪大了些的官员，满眼都是羡慕。

感慨年轻就是好。

也有些官员是翠玉宫的常客，所以好奇这几个小子点的是哪几个姑娘。

更多则是讥讽京城来的几个贵胄子弟，朝廷把这么重要的任务派给他们，他们居然第一个晚上就急不可耐的去逛窑子。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有谁可以作证？”书吏问道。

“自然是翠玉宫的嬷嬷，还有陪同过夜的姑娘。”

无相有些微微的脸红道。

“来人！”

“在！”

“马上去趟翠玉宫，把嬷嬷，还有昨晚陪着这四个客人的姑娘叫来！”

“是！”

安排完这一切后，书吏转头看向秦王。

秦王微微颔首，书吏重新站回到原来的位置。

在等待传唤证人的时间里，大堂上官员们开始议论纷纷。

“如果真如他们所言，整晚都在妓院里。那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心如此险恶？”

“为什么要专偷小孩子？真是畜生所为！”

“我们长安城，不比江南。在这里，妖和人是享受相同的国民待遇。真不知道下这种黑手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就算京城来的四个特派员洗脱了嫌疑，我看他们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整件事情就是他们背后策划的。”

“看他们年纪不大，就学会了逛窑子。江南的士族风气堕落到这种程度，离彻底亡国不远了……”

“……”

此刻少年们仍被全身捆绑着。

陈友德和冉闵反应尤其激烈，此刻他们正怒气冲冲地瞪着秦王，虽然不发一言，眼里却是充满着恨意。

无相心里盘算着传唤证人的时间。

门外的士兵一来二去，去翠玉宫先找到嬷嬷，然后禀明缘由，再把昨晚的四个姑娘凑齐，再带过来，女人走路本来就拖拖拉拉。

估计要等一会儿才能到。

见没人搭理他们四个。

大家都在等待的功夫交头接耳。

无相心思一动，想要探听一下秦王脑中的真实想法。

趁着这会儿站着不动的时机，无相默念咒语，一缕肉眼不可查的魂魄意识已经飘然而出，脱离开自己的身体，径直飞向秦王。

秦王一直保持着正襟危坐。

一边不再搭理堂上官员的轻微喧闹，一边正岿然不动，闭目养神。

无相飘出的这缕意识，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幽暗低调，悄悄进入了秦王李玉的大脑。

无相打算探个究竟。看看秦王到底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无相不是第一次进入他人的脑海，探听别人的意识。

不过，秦王的脑海所呈现出来的景象，还是让他微微吃惊。

寻常人的脑海，只要能进入其中，便可登堂入室。

脑海中的记忆和想法，昭然若揭。

即使有些混沌，只要费些周折，让自己的意识海与对方的脑海有意连接，便能窥探全貌。

但，记得师父夜无寐曾经告诫过，夜族人与夜族人天生能够用意识交流。因此，夜族人之间无法说谎。所以夜族也没有说谎这个习惯和传统。

但是地球人类不同。他们人心复杂。城府深的人的脑海宛如迷宫。甚至会布下很多陷阱。他们甚至能对自己说谎。目的是，即使喝醉酒或者说梦话，也不会说漏嘴。

碰到这样的人，如果道行太浅，轻易进入其脑海中，轻则得到的是对方完全作假的想法记忆，重则会迷路，意识回不到身体，就有成为行尸走肉的风险。

无相一进入秦王的脑海，一眼目睹，立刻就对应上了师父曾经的告诫。

秦王的脑海，宛如迷宫套着迷宫，到处充斥着完全相反的记忆和对立的想法，每走两步，就会有左右岔路。岔路口左右两侧完全看不出区别来，但其中的内容却大相径庭。

无相没敢再深入下去。他的时间有限。

必须在证人到来之前，完成对秦王的大脑的探索。

但是，显然这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秦王的道行和城府，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光是一个对待他们四人的真实态度，就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

而且摆在了同一处相对的位置。

而遑论对待妖族的态度。

秦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无相纵然入侵到对方脑子里，都看不出来。

无相顿时感到一阵可怕。

急忙间退出了秦王的脑海。

一缕魂魄意识在众人没有丝毫察觉的情况下，瞬间飞回了无相的身体。

无相此时再去看秦王时，发现秦王刚才还紧闭的双目，此刻已然炯炯有神，目光如炬，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无相心中顿时一阵慌乱，隐隐感到秦王似乎觉察到了自己在窥探他的想法。

想到此处，无相刻意回避着秦王的眼神，然后不由得一阵心悸。

额头微微沁出的细汗，似乎在提醒着自己，这次关中之行，决然不会像之前蜀州那样顺利。

虽说蜀州借兵，也未见得有多顺利，经历了小小的波折，但是关中的任务，却是难度加倍都不止。

正在这时，门外匆匆跑进来前去传唤证人的士兵。

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结巴道，

“禀……禀秦王，嬷嬷……嬷嬷她们……不见了！”

“什么！？”秦王突然从王座上腾身而起。

一只手狠狠地砸在扶手上。

“是翠玉宫的人都不见了，还是嬷嬷不见了？说清楚！”

书吏替秦王讯问道。

“是嬷嬷，还有那四个姑娘也都不见了！”

士兵咽口唾沫，声音有些发紧地回答道。

无相、冉闵、闫三胖、陈友德四人同时呆了！

这下惨了！

没人能替自己作证了。

秦王的脸色此刻阴晴不定，看不透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此刻，他从堂上正中的王座上缓缓走了下来。

在四位少年面前来回踱步。

四位少年则是心情十分忐忑，甚至冒出丝丝的恐惧。

这种恐惧紧紧扼住少年们想要尽快完成任务的想法，转而只祈求能够从这起十几名妖族小孩失踪的案件中全身而退。

毕竟，先保命要紧。

“本王很愿意相信你们。”

秦王终于说出了一句少年们听上去像是合理的人话。

“但是，昨晚发生的孩童失踪的事件，刚好与你们整晚不归的时间，恰恰重合在一起。”

“而且，证人也失踪了。”

“所以，本王有理由认为……”

秦王顿了顿，思忖片刻，接着道，

“至少，你们是嫌疑人。”

四位少年此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作为崇文馆的高才，王国的法律，他们自然是略知一二。

既然被列为了嫌疑人，在事情彻底被调查清楚之前，

他们是休想有人身自由了。

“来人！”

“在！”

“把他们四个，押入羁押室候审，在被定罪之前，先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

“是！”

陈友德大声嚷道，

“凭什么羁押我们？”

“我爹不会放过你们！”

“……”

冉闵用身体蹭了蹭陈友德，示意他闭嘴。

小声嘀咕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说话了。”

秦王看到陈友德的嚣张表现，并未生气，反而默不作声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在无相看来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然后，秦王转身朝着王座的方向走去。

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划过秦王的嘴角，而这一瞬间刚好被无相看到。

无相心中立刻升起了莫名的感觉。

……

羁押室比大牢的条件要好。

虽然不比驿馆客栈和自己家里舒服。

但是也有床、有被、有桌椅板凳，还有茶壶茶杯。

晚上尿尿还有夜壶。拉屎有便盆。

吃饭有人送。

一日三餐定点定时，不重样。

四个人被关在一个大房间里。

唯一的不方便处就是，睡觉时，四个男人不得不侧过身来才能挤在唯一的一张床上。

无相和冉闵觉着有些恶心。

所以，索性各自打地铺睡觉。

只有闫三胖每晚和陈友德睡在一张床上。

闫三胖睡觉喜欢抱个枕头，但是因为床太小，只能抱着陈友德。

陈友德时时半夜被恶心的醒过来，然后实在搬不动闫三胖，只好憋屈着继续睡过去。

陈友德呼噜声太大，以至于吵得睡在地上的无相和冉闵无法入睡。

两人索性并排躺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无相听着门外的守卫鼾声如雷，这才敢小声与冉闵诉说着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冉闵小声抱怨着，

“刚来长安第一天，第一次逛窑子，就被抓了个正着，公诸于世。真是丢死人了！”

无相轻声回应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冉闵像是接到了暗示，忽而侧过身来，

“凭我对你的了解，无相，你话里有话。”

无相轻笑一声，

“放心，过段时间，丢失的孩童会找回来。失踪的嬷嬷和姑娘们也会突然出现。”

冉闵满脑袋问号，一脸虔诚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朝着无相那个方向。

“我说，我怎么越来越觉着你快成神仙了……”

“你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无相把脸也转过来，朝向冉闵的方向，

“咱小声点儿说。小心隔墙有耳。”

冉闵小声“嗯”了一声。

“因为整件事情的策划者是……”

无相突然不说了。

此刻他警惕地轻轻爬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缝的位置听了听。

负责守卫的两名士兵此刻鼾声如雷。

无相这才又爬回睡觉的位置。

冉闵早就一屁股侧坐了起来，等的不耐烦了。

催促道，“快说，是谁？”

无相凑近冉闵，小声说了两个字，

“秦……王……”

“什么？秦王！”冉闵突然大声叫了出来。

无相一把捂住冉闵的嘴巴。

两人吓得屏住呼吸。

好在闫三胖和陈友德各自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

门外的士兵说着梦话磨着牙，睡意正酣。

“你疯了？小点儿声。”无相又一次提醒道。

冉闵连忙点点头。

无相把捂在冉闵嘴上的手拿开，冉闵大口吸了几口气，慢慢呼吸正常了些。

“为什么？秦王为什么要这么干？对他有什么好处？”

冉闵连环三问。

“他在等。”无相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等什么？”冉闵问道。

“等江南一线的战况。等妖族内部的态度变化。”无相回答道。

“为什么？”冉闵又问道。

无相笑了笑，用手指顶了顶冉闵的脑门儿，

“你能不能自己动脑筋思考一下，不要着急老问为什么？”

冉闵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了几声。

黑暗中，呼吸可闻。

无相没回答。

冉闵也没再问。

无相在等着冉闵自己思考出问题的答案。

而冉闵也不负所望，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着无相刚才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结论。

如果真是秦王策划的，那也太可怕了。

过了许久。

冉闵转过身，“喂，睡了？”

“没有，在等你呢……”无相笑笑道。

“我想到了……”冉闵有些得意。

“说来听听。”无相声音淡然道。

“秦王在关中经营日久。把关中当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现在妖族和江南王朝对峙，他在等形势明朗。或者说等妖族知难而退，内部动摇……”

冉闵说完，得意地用手指捅了一下无相的肩膀。

“怎么样？我是不是大聪明？”

无相笑笑，“嗯，不错，有进步。”

冉闵腼腆一笑。

这样的腼腆，他只有在面对无相的夸赞时，才会有。

“可是，他等他的，为什么要把咱们关起来？设计这么复杂的局？”

冉闵的问题层出不穷。

无相答道，“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我们。”

“如果我们拖延了军务，是死罪。而他明知江南告急，却按兵不动，也是死罪。”

“有了这个人口失踪的案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无相刚说完，冉闵兴奋的用拳头捶了一下地。

“哎呦，好疼！”冉闵的拳头显然没有地板的坚硬。

“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无相打趣道。

“咱们被关在这里，脱不了身，就没办法推进任务的执行。到时候朝廷即使怪罪下来，咱们也是事出有因。最多算个行为不检点。”冉闵分析道。

无相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理解，就差那么一丢丢。”

无相用拇指和食指夹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比划道。

冉闵推了无相一把，

“别比划，反正我也看不见。快说，什么意思？”

无相轻声道，

“如果江南败了。王国被灭。朝廷都没了。谁还来追究责任呢？”

“到时候，按照秦王的计划，失踪人口和翠玉宫的嬷嬷和姑娘们都会出现。那时候，秦王会声称我们无罪，自然会放了我们。”

“如果江南扛住了妖族的进攻。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妖族内部必然会动摇，此时会有撤兵的打算。”

“秦王自然会第一时间得知，也会按照计划宣称案件告破。与我们无关，把我们放了。”

冉闵一头雾水，“这是为什么呢？”

无相娓娓道，

“为了以我们的名义督促他出兵。然后，秦王会名正言顺地展现出非常愿意配合的态度，为解江南之危，果断出兵直捣妖族老巢。”

“到那时候，秦王相当于做了个顺水人情。朝廷还以为妖族撤兵是因为秦王围魏救赵呢。”

冉闵声音恨恨的嘀咕一声，“老狐狸！”

这时，无相凑近冉闵的耳朵，

“所以，此事千万不能再提。如果戳破了秦王的内心真实想法，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冉闵听罢，牙齿都快咯咯作响了。

“明白。”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无相、冉闵、闫三胖、陈友德在羁押室守卫们的精心照料下，竟然都长胖了五六斤。

在此期间，除了守卫，还有送饭和打扫卫生的杂役外，没有一人前来探视他们。

仿佛，四位少年快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秦王的书吏，突然亲自带着卫兵来到了羁押室的小院。

书吏一见四位少年，“扑通”一下给跪下了！

“四位钦差大人，这段时间来，委屈诸位了！”

“恭喜四位沉冤得雪。丢失的孩童已经找回来了。罪人已经被正法。”

“嬷嬷和四个姑娘也找到了。绑架的罪犯已经被押入死牢。等待行刑。”

“四位大人，受苦了！”

“秦王，特命我来给四位赔礼道歉。并且恭迎四位即刻赶往秦王府……”

无相和冉闵对视一笑。

果不其然，看来秦王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无相和冉闵此刻唯一担心的是，是江南沦陷了，还是妖族要退兵？

……

刚一迈入大殿，就看到秦王从王座上急忙起身，小跑几步，来到少年们跟前，一抬手道，

“请！请四位特派员大人上坐！”

闫三胖和陈友德有些懵逼。

然而，无相和冉闵早有预料，所以表现的很淡定。

现在，就差他们给秦王找个台阶下了。

四位少年落座。

这时才看到，大殿内的官员和将领比前两次，好像少了一些人。

无相细细回想，蓦然明白。

是少了那些个妖人将领。

看来，江南没有沦陷，妖族内部可能有退兵的动议了。秦王既然打算出兵伐妖，自然这次会议就没有让妖人将领参加。

“特派员大人，本王已经查清了事实的真相。有人想离间本王和朝廷的关系。故意在特派员到达的当天晚上，制造案件，混淆视听。罪人已经伏法。四位大人是无辜的。”

秦王满脸笑容可掬，与前两次判若两人。

无相拱手道，

“查清就好。”

“我们身上有军务，耽搁已经有一个月有余。”

“江南告急。请秦王即可发兵。兵分两路，一路攻打妖族老巢狼居胥山，另一路渡河攻打河东之地，进逼三晋！”

无相也懒得客套寒暄说废话了。

他知道秦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好！好主意！”秦王拍手称快，道，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围魏救赵，好计谋！”

无相和冉闵禁不住互相对视一眼，

这……秦王的画风转变的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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