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双传

五月初一那一天，雪遇赶到了长平。登上一个高坡看去，这个地方并无特别之处，没有陡峭的高山，没有汹涌的河流，一块丘陵起伏的开阔地带，被两条河流环绕，河水缓缓流淌，水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游鱼在水中悠闲地嬉戏。两河之间，有一块平地，被密集的荒草覆盖。一年一年，草黄了，又绿了，草间细小的花朵，开了，又谢了，结了一串一串的草籽，成熟之后，落在草间，得了几场雨水滋润，抽出了嫩嫩的叶片，长高，长壮，悉心地呵护着下面的土地。

古老的战场，早已沉寂了烽烟，早已逝去在无边的岁月之中。偶尔在泥土中还可以发见生锈的剑戟，断掉的枪杆，暴露的骷髅，仰面朝天，躺在草间，怅望长天。折断的肢体四下散落，被雨水侵蚀，被霜雪腐败，渐渐地化为了尘土，浸进了黄色的土地，与泥沙混合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已是不能分辨。年年生发的荒草，借了它们的润泽，长得格外地高大，格外地肥沃。

雪遇坐在一边草地上，双手抱膝，环顾着脚下的这遍土地，他已经知道，在这遍看似寻常的土地之下，长眠了数十万兵将。经过一场血腥的屠戮，他们被砍杀，被活埋，呼喊着，惨叫着，像是被砍倒了的谷捆纷纷倒地，鲜血染红了那两条河流，河流涌着红色的波涛，无语东流。

生而为人，生死各有不同，当年那些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死在了屠刀之下，生养他们的爹娘，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成人，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人生。谁知他们的结局却与父母的愿望相违，把自己活鲜鲜的生命终止在这遍荒野之中。他们姓甚名谁，他们样貌如何，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记得，只有荒原上的萋萋芳草，年年月月，啸于风，舞于雨，告诉后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无比的战事，这里发生过的令人扼腕叹息的杀戮。

他们死得悲惨，心中有冲天的怨气，不曾随岁月而消散。既然他们已经远离人生，就不应该在打扰他们，让他们在这里静静地安眠。只有心怀恶意的人，才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使他们的魂灵不得安宁，被驱赶着，被鞭策着，盲目无知地为恶人的机谋而再上战场，造乱人世。现在，雪遇唯一要做的，就是设法阻止他们，不听恶人的蛊惑驱使，安静地在岁月流逝中永存。

今天是第一天，初夏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周遭是一遍静寂，来往的风似乎也不愿意打破了这里的静寂，惊扰了长眠在这里的兵将们的安宁，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轻轻地把河水卷起了一道道涟漪。

雪遇起身，在古老的战场上梭巡了一周。找到了一个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长平地界的高地，把掣电握在手中，坐下来，静候黑夜光临。心中暗自说道：你们不动，我就不动，你们一露头，我就与你们决一死战。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驱赶着阴兵离开这块土地。

天黑了，月亮上了中空，如水的光芒掩盖了满天的星宿，只有孤零零的几颗，在天边闪闪烁烁。夜里，这遍土地更加宁静，身边草间的鸣虫不时低低地叫上几声，很快又收了声，把沉寂还给了静夜。

雪遇没有睡意，他把掣电枕在头下，仰面朝天躺着，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一个人的面目与月亮重合在了一起。雪遇不用细看，就知道她是谁人。明知道那是一个幻影，他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小雨——

谁知小雨竟然回应了：唔——

雪遇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小雨，是你么？”

小雨浅浅地一笑：是我，雪遇哥。

“你——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一个人在长平清冷，就想着过来陪陪你。”

雪遇喜出望外，一下子伸出手去：“小雨，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回来，如果真的是你，就让我拉拉你的手，好吧？”

小雨笑着，缩回手去：“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忘了，伍婆婆以前对我们耳提面命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男女授受不亲。”

雪遇失望地缩回手来：“小雨，我们相遇一场，难道我连牵一下你的手的机缘都没有么？”

小雨轻轻地说：“如今你我已是殊途，牵了，又有何益呢。雪遇哥，还是忘了我吧，那样，对你才好。”

“忘了你，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义之人。”

“雪遇哥，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我——我就再也不来跟你见面了。”

“你来不来，我都不能忘了你。小雨，我这颗心，早已是古井无波，只有想起了你，才能起一点波纹。”

小雨敛起了笑容，仪态迟迟地说道：“雪遇哥，听我一句忠告，上天安排我们擦肩错过，就是他执意的安排，这就是命啊，雪遇哥，你再倔强，能犟得过命么？能犟得过上天么。”

雪遇长长地叹息道：“是我无能，没有护得你周全！没有保护好爷爷，也没有保护好春雨，要是这一次我再不能斗过上仙他们，无颜活在世上了！”

小雨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雪遇的肩上：“不能丧气，雪遇哥，你要相信自己，这一回，你一定能打得他们大败！”

“你能未卜先知？”

“我不能。”

“那你怎么知道呢？”

小雨伸出手来，拉住了雪遇的一只手：“雪遇哥，我是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了你的忙。来，你握住我的手，如果我有一点力量，能帮得了你，那我就把它全都给了你。”

雪遇握住了小雨的手，小雨的手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当他握住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小雨在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力量送过来，她使出的气力那么大，以至于全身都在颤抖。

雪遇放开了手：“小雨，牵了你的手，今生最大的一个心愿了啦，我就没有了任何遗憾。谢谢你，小雨。”

“雪遇哥，你要小心些，千万千万！”

“不要为我担心，小雨，我不怕他们。”

“雪遇哥，我真的很为你担心，他们人多势众，要是唤起了这几十万阴兵，你一个人如何抵挡。”

“小雨，我有掣电！”

“就是这把剑么？”

“对，是蟒山明道子师祖亲自锻造出来的。”

“能挡得住数十万阴兵？”

“挡不住阴兵，可是，它能镇住上仙的追风和招魂，在它面前，追风和招魂就没有了用处。”

“哦，这就好。”

启明星亮闪闪的，亮了起来。小雨抬头看天，说道：“雪遇哥，我该走了。”

“那你还来吗？”

小雨摇摇头：“不能来了，幽冥中有幽冥中的规矩，我只能见你这一次，以后——就不能再来了！”

“那，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不要来找我，雪遇哥，你我已是殊途之人，见面多了，于你不利。”

“我不管那么多，等这一次我灭了上仙他们，就去找你，越界也好，犯了天条也好，我是不会跟你再分开了！”

小雨陡然变了脸色：“雪遇，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在拿软刀子割我的心。”她的眼睛里闪起了泪光：“你好自为之，我走了！”

“小雨——”

雪遇一声大喊，把自己喊醒了。他坐起来，回想着方才的梦境，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看看自己的手，手上似乎还留着小雨的体温。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分明还能闻到小雨手上以前经常可以闻见的药香。一时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小雨生气了，流着眼泪走了。记得小时候，小雨从来也不爱生气，总是笑嘻嘻的，一口一个“雪遇哥”。比亲妹妹还亲。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小雨突然就变得爱生气了，他一句话说得不对，她就沉了脸，有时候干脆一走了之，再也不理会他。这一回，幻梦中的小雨又生气了，不过，雪遇相信，以后，她还会来的。这段情缘，斩不断，理还乱，连着两个人，隔着阴阳界，也不能隔断。

一连等了五天，没有任何动静，雪遇万般无聊，盼着小雨再来，可是，她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快了，再也没有露面。雪遇白天在荒草丛中乱逛，夜晚，望着星空胡思乱想，有时候，入了梦乡，突然有了响动，他惊醒过来，翻身起来查看，却只有夜风徐徐，流水潺潺，长平的也，难以想象地安宁。

五月初十那一天，傍晚时分，阴云密布，雷声隐隐，在天边滚动。天气时分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河水懒洋洋地在暮霭下流淌，还没有归巢的燕儿在河上翻飞，不时地掠向水面，溅起点点水花。

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也频频在乌云中亮起，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而且，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夜雨。

雪遇心中隐隐地觉得将要有事情发生，他没有找地方去避雨，他要等着看看，一场雷雨之中，这遍古战场将是怎样的情景。

午夜，雷声隆隆，大雨如注，闪电如同一条条狂舞的金蛇，从半空中一直劈到地面上。雨水浇到雪遇头上，身上，狂风摇撼着他，要把他推到在地。雪遇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一遍荒草格外繁茂的洼地。

“咔嚓”，一声巨雷，天摇地动，就在一瞬目之间，一支神秘的大军凭空地出现在眼前，一面面旌旗，在倾盆大雨中猎猎舞动，骑马的将军，荷戟的兵士，一队一队，一列一列，次序井然地行进过来，前面的已经过了右边的那条河，后面的还在不停地从地面下涌出来，没有马嘶声，没有人喊声，一支不见边际的大军，无声地走在雷雨中，闪电亮起时，可以看见一张张年轻而严肃的面容，他们面无表情，神情肃然，似乎知道自己是去赴死，而又毫无畏惧。

雪遇默默地看着他们，他们一往无前地向前行走，要去哪里，要遇到些什么事情，他们似乎都心中有数，却又泰然自若地走向那个结果。一旦有不可抵御的力量召唤，他们就一定会应招而去，一往无前地为感召他们的人效命。如果不能阻挡住他们，他们将具有排山倒海崩裂山川的神力。人世间的所有大军都不能与他们抗衡，他们将要在世间掀起改天换地的难以抵御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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