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凶年

此方世界有很明确的昼夜之分，白昼灰雾沉沉，天黑时骤然便无一丝光亮，好似有人每天管着掌灯灭灯一般。

这半月来祝余也听众人说了，夜晚的时候有一种名唤魇魔的阴物出行，专门捕食落单的黑牙。

这十八色山终年飘荡在大荒中，好似一只大兽，时时刻刻游离捕食，许多修行者莫名其妙便被吞入其中，若是白日尚且安好，若是夜晚，十成十是要垫魇魔肚子！

掉落其间的修者一开始游刃有余，活的怡然自得，只是不消多久，力量慢慢耗尽之后，便沦为此方世界的俘虏——要么随绷带人一起进食演变为黑牙，要么坚持心中道骨宁死不屈被这山在黑夜中迷惑了捕捉去做棒子肉······

观琉璃道：“这些黑牙，也不知他们是什么心态，要么沦为同胞，要么沦为粮食，根本无法两相生安！”

祝余拨开在舟障外搔首弄姿的一大群阴物：“怎么越发暗沉了？”

老闲夫传信后，第二日众人便驱舟一路西去，行了三日，雾气由浅入深，越来越厚重，莫说看到什么山，舟外除了团团阴物，什么也看不着！

他心想，要是小相柳在，天音一出，这团雾瞬时便没了······说起这个，他瞄一眼趴在角落里像个哈巴狗一般舔着一截木桩的猥琐老树桩，长叹一口气：相柳啊相柳，回头哥哥出去了就去接你！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这老树桩，他才知道小相柳多么可爱······

观琉璃拨弄着舵盘，皱眉道：“奇怪······按距离此时应该已经到······”

“砰!”

猝不及防的撞击，行舟上人仰马翻，观琉璃迅速爬起来：“怎生回事？”

祝余跳下舟，落在一片虚无上，探查一番道：“想来是到了那山！只是这山被一层结界包裹着！”

他扇扇袖子，一阵狂风袭来，将雾气骨沙吹散了许多，一个巨大的灰色圆球出现在众人眼下——果然是山！

真正的山！

那圆形结界内，即便是寸草不生，乌漆嘛黑，但真真是一座有棱有角的山！

祝余示意众人莫下行舟，独自沿着结界溜下去探查一番，上来时脸色颇为难看。

“这结界有一半被尸骨所埋！”，他回想起方才一跃而下，却与他心中目测的距离不同，骤然落地，差点崴了脚。

祝余弓着身子摸索结界，沉思片刻，道：“要入这个结界不难，只是······”

无人回他，他抬头，便看见被一层透明物体罩着，已经往下滑走的行舟——内里许多人排着屏障喊他，却愣是没有声息！

祝余眼疾手快去抓，堪堪抓住舟沿，还来不及使力，便随着行舟落了地。

“砰！”，行舟落下，溅起漫天骨沙。

“是你们？”

祝余站定，方才发现以疤长老为首，数以万计的黑牙绷带人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出拳敲碎那层透明罩，舟内传来声音：“祝先生！这些黑牙方才偷袭我等，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对啊，用了什么方法，才使他一无所觉······

祝余挥开对着他吐舌头的一名阴魂，盯着疤长老：“你待要如何？”

疤长老桀桀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想要进这结界！很简单，带我们一起去！”

老树桩在舟上一蹦三尺高：“做梦吧你！”

这句话深得祝余心意，他缓缓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疤长老却不恼，龇牙一笑，微微侧首，后边出来两个壮硕黑牙，抬着半扇不知什么阴兽的肉，“砰”的一声扔在地上：“或者你们吃了这肉，也可以！”

祝余看都不敢看那肉一眼，他怕看了会直接吐出来，到时什么威风话说出来都是笑话。

他努力盯着空中某一处，说道：“从前我师尊教我，人之小善，虽莫为恶，亦莫助恶，人之大善，乃是杀恶！我从前不懂，如今却还要多谢你教会我这一点！”

他缓缓拔出匕首，长袖随风而起，自他身周荡出一圈圈涟漪，黑牙人沾之即伤，顿时一片哀嚎。

祝余道：“你看，莫说你想从此处出去，就是沾上一丁点生之气息，也教你们痛苦难忍，在遍布星力的大荒，你们如何活下去？”

“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们早已经死了！不过是残魂怨念滞留尸体！”

疤长老怒气冲天，断杖一挥，将祝余拔刀之时产生的涟漪尽数剿灭：“胡言乱语！”

祝余单手执匕，脚踏微波，自疤长老身后闪现，长长的胡子节节坠落，露出他肚子上一个饕餮大洞。

那洞形如一张大嘴，长着森白獠牙与一张粗壮黑舌，不时上下咬合舔舐，粘腻非常，那舌头一出便将无数阴魂拉入其间，来回咀嚼。

疤长老慌忙捂住肚子，却被大嘴一口咬掉右手，淌出墨汁般浓稠的血液，他疼痛难忍怒喝道：“给我上！”

无数黑牙应声而动，或刺或咬或爬，将行舟外的结界包裹了个密密麻麻，只是结界烫嘴，一沾便有黑烟从这些黑牙绷带人身上冒出······

祝余一脚踹向围着他的黑牙，波澜震荡，掀翻一地。

疤长老随手捞了一名黑牙，堵住肚子上的嘴，双目泛着猩红黑气，嘴里发出“嚯嚯”之声：“小子，无数英才倒在此，你也不例外！”

祝余也不多言，再挥匕首，刃尖闪出一道月牙，以极快速度斩向疤长老。

疤长老不避不闪，缠着绷带的脸露出个巨大的笑容，竟然挺着肚子迎上去“啊呜”一口，将月牙刃芒吞吃了进去。

他微微眯上眼，陶醉不已：“好东西！好东西！”

原是这老鬼竟然不惧刀锋剑芒！

祝余见他吃得香，缓缓收刀，心中默数，正数到三，便听老鬼一声惨嚎：“啊啊啊······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疤长老哀哀倒地，急急捂住黑血横流的肚子，“砰砰！”，他的两只眼球炸开，渐了周围黑牙人一身。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疤长老哀嚎着匍匐在地四处摸索，摸到两颗石头，慌忙往自己眼眶里塞：“看不见······看不见······”

他甩开沾满污血的石头，摸索着拖住一名正在啃食行舟屏障的黑牙，不顾他哀嚎将黑牙两只眼珠子抠出来放在自己眼眶里：“哈哈哈，我又看见了！我又看见了！”

黑牙在地上翻滚哀嚎，疤长老一脚踏上去踩爆头颅，瞪着两只血迹斑斑的眼，举着权杖抡向祝余：“你给我吃的什么？”

祝余微微侧身，躲过权杖，正想下意识踹他，却猛然伸手在地上摄了许多骸骨，将疤长老架开：“小祝木一片叶子！”

疤长老愣住，还来不及说话，身上便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光芒，自他口中眼中腹中，迅速伸出无数枝条，迎风招展，在这片灰蒙蒙的世界里，开出朵朵艳红之花来。

疤长老缓缓垂头，听见无数窃窃私语：“你看你看，有新人来了！”

“欢迎！欢迎！”

······

“哐当”，权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之声。

声音惊动了正在攻击行舟的黑牙人，空气静谧了一瞬······

“权杖！”，最近的一人双眼泛出热切：“是我的权杖！”

他急急趴下用身体护住，却不料被一人撕扯成两截：“是我的权杖！”

无数黑牙蜂拥而至：“我的我的！”

“滚开！是我的！”

······

肢体横飞，黑血蔓延成河，权杖散发着微光，逐渐隐没在灰雾里······

祝余拉着行舟，破开结界缓缓离去。

他站在船头，回头看那结界之外的饕餮之杀，想起那初识的绷带人首领，心中泛起细密的难过。

舟上众人观了一场大战，无不是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不过是一枚晶石······何至如此？”

观琉璃揣着手，低声道：“这世上真的······”

他想问什么，最终都消散在未尽之言里，祝余疲倦道：“这结界内天地广阔无边，要到那山，恐还要行一段时间，我且去安歇一下！”

天色渐行，这场厮杀终是分出了胜负，一名健硕黑牙从尸堆中跃起，狂笑道：“哈哈哈，我才是胜利者！我才是！”

“我是这世界的主宰啦！”

他握着权杖，站在高高的尸堆上，手中半截权杖迎着雾气，散发出点点辉光。

他跳跃着跑远，要向这个世界昭告这个大好消息，没有注意到身后尸堆里爬出个黑牙。

那黑牙紧紧贴着结界，嘴里发出磨刀般的声音，哽咽道：“带上我啊······带上我啊······”

那艘行舟没有听到他的祷告，即便听到了，也无法回头！

黑夜降临，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魇魔觅食的声音，缓缓解开身上缠绕的绷带，绷带一开，无数裹着骨沙的糜肉坠落，露出黑骨，掉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微山。

许多年前，一名青年落入其间，他正直善良，星窍万千，乃是世上少有的天才，护着一名孩童在这山中逃过一劫又一劫······

只是······那孩子呢？

那孩子哪儿去了？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腐肉？

······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排队领棒子肉？

······就为了维持这幅模样吗······

眼球坠落，他再看不见，只在弥留之际听见魇魔的喘息声······

第二日清晨，一名黑牙独自前来，收拾一具被魇魔啃的零散破碎的黑骨，最终挑选了完好的腿骨，喃喃道：“以后要是有新鲜血肉，这棒子倒是合适！”

黑牙人最大的情意，大约就是留一根故人的骸骨，每日做飨食之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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