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特工

张俞宁的商务套间在甲板以上第二层，是个可以透过舷窗看见大海的房间。

他坐在窗前，看着大海。

此刻天气很好，海也很好，风和日丽，波澜不惊。空中有几只海鸟，正借着气流像风筝一样悬在半空，许久一动不动。舱内环境温馨，有张看起来舒适柔软的床。但张俞宁却还没沾过那张床。两天来，他就这样坐在一张通常是摆在壁炉前的高靠背椅子里，他的面前就是拉开窗帘的舷窗。睡觉时他也保持这个姿势，只是会闭上眼。

除了短暂睡眠，张俞宁的脑子可没闲下来。他整理着思绪，以一种不循逻辑，专业上称之为臆想的状态，把自己受命调查那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浮现在他脑子里的那些碎片画面，有些他其实并未经历，而是在接受任务时，从资讯简报里听来的。作为一名高级情报员，他很擅长对事件进行“情景再现”，这能让他对自己当下的处境保持清醒认识。他也在内心质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被当做一个叫“夏寅秋”的人，但没有答案。

他担心这一切都只是“拷问”程序的一部分。

为减少踩上“雷线”的可能，张俞宁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与人交谈。对那些看上去新颖别致，以前从未见过的客房设施，他更是碰也不碰。

自登船以来，他见面次数最多的是客舱服务员。从神态举止来看，那位负责这层，复姓端木的客舱服务员隐约有几分柳琰的样子。尤其是当她第一次敲开房门，明亮的灯光从其身后照射过来那一瞬间，张俞宁差点叫出那个名字。

不过，那姑娘刚一开口，幻象就破灭了。

姑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讲一口流利“大炎语”。对张俞宁来说，这种有着戏曲腔调的语言，比某些方言还让他难以理解——不是听不懂，只是感觉别扭。

但“大炎语”却仿佛是这地方，包括这艘船上所使用的官方语言。

除非饿了，张俞宁几乎不会呼叫客舱服务。他也不怎么出去。仅有几次离开客舱，也是去后甲板呼吸新鲜空气。那里人少。他会静静站在甲板上，看着巨轮驶过形成的白色浪花，一看好一阵。两天里，他唯一去过人多的地方是综合服务室。那里的墙上挂着块电子显示屏，上面有以图标形式显示的航讯实时通报，就跟航班上的飞行轨迹显示一样。从显示图上看，游船正沿着预定路径划出一条清晰的蓝线，朝东陆缓缓靠近。

张俞宁很纳闷，怎么看这都像是一趟正常航行。

豊绅号航行速度不慢，但每隔四五个刻时就会临时停船，让有兴趣的客人享受登岛亲水时光。游船短暂停泊的地方都是在不太大的小岛旁，每次会停一个刻时——那大概有两个小时左右。关于时间，张俞宁琢磨了许久。因为失去计时工具，他不得不按照这里的时间来衡量“审讯”进度。在这个他认为并不真实存在的虚拟世界里，人们好像在使用一种非常“过时”的计时方式——地支漏刻计时。当然了，沿用的只是古老概念。实际上张俞宁并未在船上看见任何漏刻计时装置，但到处都安装有电子显示屏。

张俞宁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时钟”，估摸着已快到停船休息时间。只有停船时，他才愿意离开客舱，到甲板上吹吹海风，独自待上一会儿。

根据他的计算，再有三个时辰，游船就将驶入粤江口。

这将是豊绅号最后一次中途停泊。

广播里已开始停船播报，并邀请热爱阳光与大海的游客尽情享受“新鲜一个时辰”。张俞宁走出船舱，走向人少的后甲板。他不会跟着那些客人下船，但他有个计划，准备在这次停船时实施。到底是阶下囚，还是航行中的跨国游客，他想找个方法进行验证。

他衡量着甲板到海面的高度——要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猛烈的撞击或许会奏效。

“先生！”

张俞宁转过头。身后不远，头戴礼帽，身穿洁白修身制服，胸前别着名牌的年轻客舱服务员双手交叉下垂，一脸紧张。是那位端木姑娘。

张俞宁知道她是在叫自己，因为旁边没有别人。“叫我吗？”但他还是问了声。

“是的，先生。”端木姑娘脸上掩饰不住担心，“您刚才是……”

“噢，我只是想伸展一下胳膊。”

“只是想伸展一下？”姑娘的语气根本不信，“先生，如果想下去活动活动，此刻右舷正在降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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艇，您可以跟他们一起。”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建议。

“不，我不想下去。”张俞宁说。他知道这姑娘对他有所误会。

“其实不妨去散散心，那就是专为像先生这样不喜欢长时间待在船上的人准备的。”这姑娘像一名业务顾问那样，认真推销起船上的项目来。

“谢谢你的好意。”张俞宁抬头望向顶层甲板，游泳池边的木条椅上躺着一排正在接受日光浴的裸身男女，“每个人喜欢的休闲方式并不一样。”

“可我也从未在娱乐厅，戏院和茶酒吧看见过夏先生。”姑娘也抬头往上瞄了一眼，“还有上面，那里可是风光无限。”

“你在观察我？”

“是的，我喜欢留意不同客人的举止。这是我的研修课程之一。”

“研修？”

“我是来船上实习的，夏先生。”

“在船上实习？这么说，端木姑娘还在上学？”

“是的。这是我大学最后一个假期。”

“原来端木姑娘是名大学生。”张俞宁笑了笑。

“您看，我还是头一次见先生笑。”那姑娘好像终于放心了，“夏先生是哪里人？”

“郸城。”张俞宁随便报了个此前在地图上看见过的地名。

“原来先生是冀州人，难怪口音有点怪。”

“你呢？我猜你……”他本想说“也是大炎国人”，但脑子里念头一转，马上改了口，“你也是华国人，对吗？哪个州的？”

“湖州，我是湖州人。”

“啊，湖州人。”张俞宁知道有个湖州，但可不敢保证对方所说跟他所知道的是同一个地方。她说的湖州应该不是一座城市。“你一定很喜欢旅行。”他迅速转移话题。

“是的，”姑娘接着又问，“来自冀州的夏先生是头一次到苏禄度假吗？”

“对，头一次。”

“感觉怎么样？”

“没预想中好。”

“是对旅程安排不满意吗？”

“是的。也许我并不适合进行这样的旅行。”

“看得出来，夏先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你果然是在研修人的行为举止，看得很准。我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呆着。”

“噢，那我是打扰了。”端木姑娘歉意的说。

“没什么。”张俞宁认真打量着她，心里忽然有种想法，“这次到了粤城，姑娘还会继续随船出航吗？假期还没结束吧？”

“还没结束呢。我会在船上一直工作到下月底。”

“下月底……”

似乎看出张俞宁已转移注意力，而且也没有要跳海的意思，端木蓁总算放心了，决定不再打扰这位喜欢清静的客人，“那么，享受您的旅程，夏先生。”

“好，谢谢。”

看着端木姑娘转身离开的背影，张俞宁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一束光。他改了主意，决定好好利用“夏寅秋”这个身份，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那么，享受您的旅程……”他耳边回响着那个阳光明媚的声音。

他从来也不是个惧怕在黑暗中前行的人。

回到房间，张俞宁开始试着使用各种电子设施。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安装在床对面墙壁上的“电视”。那看起来不过是薄薄一片“水晶玻璃”。

摆弄一阵，那片玻璃终于有了反应，出现了仿佛电流经过的闪烁。转眼间，一个生着东陆面孔的男子出现在显示屏上，面带微笑：“下午好，夏先生，来点什么？”

“哦，不用。”他抬手关掉它。

夜幕降临，豊绅号再次拉响汽笛，起锚前行。游船运行起来十分安静，只听得见金属船体巨大的破浪声。下船的游客已全部返回，船舱里热闹起来。毕竟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乘客们似乎完全敞开了心扉，准备好好庆祝这趟旅程。

张俞宁穿过过道，下了舷梯，来到首层船舱。两天来，他还是头一次进餐厅。

排队取了餐，张俞宁选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以便可以观察整个餐厅的情况。在他隔壁桌坐的显然是两个热爱体育的男人。他俩一边用餐，一边高谈阔论。

“红帆队赢了。这是他们今年的第二场胜利。”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说。

“哈哈，亲爱的朋友，看来得为此喝上一杯。”另一个脸上挂着镜片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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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男子，举起手里的玻璃酒杯，一边摇晃一边说。

“为了红帆队。”大胡子也举起了酒杯。

从酒体颜色看，他俩喝的大概是取餐台上免费提供的果酒。

球队，赛事，大众的热情和追捧……张俞宁在脑子里记下这些重要的社会形态，以便为他打算下一步要进行的分析做准备。他要好好“享受”这趟旅程。

他是一名情报员，最擅长的就是搜集和分析各类信息。

“华国，华国……”不知为什么，餐厅里的人忽然齐声吆喝起来。

张俞宁没出声。他在脑子里又记下一笔：这里的人很为那个国家感到自豪。

回到客舱房间，张俞宁准备找个东西进行他的下一步计划。他需要对这里的日常所用设施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了解。他选中了那台造型奇特的烧水壶。那东西既没有电源线，在墙上也没发现电源插座。这两天，他一直喝着客舱提供的“咕佬”牌瓶装水。

他先找出一小袋茶叶，把它倒在一个杯子里，然后就像没什么耐心的客人那样，毛手毛脚地想用那个烧水壶烧点水。他来回鼓捣，差点把烧水壶的下座板都给拆卸下来。最后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房间里原本适度的灯光忽然变得明亮刺眼，但瞬间又熄灭了。黑暗中很快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没隔多久，客舱服务员敲开了他的房门。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只是想烧点开水。”张俞宁一脸茫然。

“噢，先生，您还动了别的什么东西吗？”端木姑娘有些紧张地问。

“不，没有。”

除了端木姑娘，还跟着来了名维修员。他检查了电器设施，发现问题是一种叫“短路”的继电保护现象，“不要紧的，先生，马上就能修复。”那名维修员保证道。

维修工作很顺利，室内恢复了照明。维修员离开后，端木蓁留了下来。

“先生是要烧水吗？”她拿起那只被换了内置线圈的烧水壶，将它摆放在托架上的黑色圆圈内，按了一下旁边的黄色小圆点，那机器亮起一圈荧光，“这里是电源。”

张俞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看我，竟忘了这东西能无线充电。”

“不要紧的，夏先生。任谁也有想不周全的时候。”

“我真是一时糊涂。”

“请别这么说，夏先生。”端木蓁微笑道，“您也不用那么自责。刚才您……我看您一直在举着手电帮着照明，又帮忙递工具，本想劝劝您的。您是客人。”

“是我不小心。”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不，没有了。”张俞宁对她笑了笑，“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的，夏先生。”端木蓁礼貌地说，然后拉开门离开了。

清晨。

豊绅号拉响几声汽笛，慢慢停靠进泊位。游客开始下船。

粤城港主楼是一栋鞍形建筑，敷设着有色玻璃和铝板的外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这栋建筑背后，高高低低，几乎每一栋大楼也全都覆盖着明亮剔透的玻璃外墙，有的甚至能隐约看见建筑内部的钢筋混凝土骨架。远处，一幢巨塔直插云霄，楼体上竖立着巨大的电子广告牌：巨石会社懂你所需。那行字滚动播放，不断从一张有些苍老的男人脸上经过。那张有着几道明显皱纹的脸似笑非笑，因为电子频谱的轻微闪烁而显得有些抽象。

走出港口大厅，张俞宁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是另一个大得多的，繁华版的圣路易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但就是不像他印象中熟悉的城市。

他开始琢磨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接下来该去哪里，他还不知道。眼前陌生的街景，奇装异服的人群，造型奇特的交通工具——这些跟现实境况并不一致的模拟情景，也许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他想。难道是想通过判断我对此作出的反应，来搜集对他们有用的信息？

不，不能让他们得逞。他想起当初接受训练时教官讲过的一句话：身为特工，最可怕的并不是当场牺牲，而是被捕。若不幸落入敌方之手，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和坚持，拖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等待救援。

享受您的旅程——他又想起另一句话。这是夏寅秋的地方，这是他的旅程。

他忽然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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