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岭

这是仪生第一次动手打架，在勾栏里，姐儿的手和身体都是妈妈们赚钱的工具。要对付那些市井混混和恶霸，自有勾栏里养着的打手出手，她们只要在一旁磕着瓜子，喝着春酒，看着人被打趴下就行。

眼瞧着赤岭把一个人的头砍下，一串殷红的血溅落在地，染红了她的双眸。她看看了手上的金簪，凭她的力道，能割破皮肤已经不错了，要他们的命太难了。她左右一看，眼睛一亮，正往树下走去，就被一个人拉住了左腿。

她顿时三魂丢了七魄，抬起右脚死命地想要踢开腿上的手。那手猛地一弯，仪生一个踉跄，簪子掉落一旁，人也摔倒在地。她看见那个矮个子的人拽着她的脚，不过他的腿受了伤，站不起来了。

个子那么矮，手劲却是出奇地大，仪生摆脱不掉，见他猥琐地朝自己爬上来，她气自己的没用！她的脚被他的手制住，那粗糙干裂的手，滑过她裸露的肌肤，让仪生恶心不已，她恨不得杀了他！

“咚！”一块大石砸在矮个子的人头上，让他的手停止了前进。

仪生感激地看了一眼从草丛里跑出来的梁恒，她踢开了束缚在她腿间的手，搬起她原先看中的那颗石头，狠狠地往矮个露出的另一半的脑壳敲去：“去死，去死，去死！”她心里怕极了，却不敢把手停下来。侮辱过她的人，她定要让她们不得好死。

“好了，好了。”一旁的梁恒阻止了她。

仪生回过神来，看到地上的一滩脑浆，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她的手指被石头磨得发红，破了皮，隐隐作痛。她看向老鬼他们，盗匪死的死，逃的逃，这里暂时安全了。她腿一软，跪倒在地，地上的血浸红了她的裙子。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就没了力气。

“你来背？”老鬼指向赤岭，叹了口气，对着仪生和梁恒说，“我们要赶紧走，这群盗匪在附近肯定有扎营，等人家卷土重来，你们俩就惨了。”

“我能走。”仪生扶着树，慢慢地站了起来。

“成。”老鬼把刀收起来，“这粥得路上喝了，你们去收拾东西，马车旁集合。”

梁恒把早先铺平的毛毯卷了起来，看来今晚又只能在马车上坐着睡了。

老鬼刨了土把柴火灭了后，他和赤岭依旧坐在马车的一左一右，驾着马朝南面而行。

仪生坐在车里，碗底有老鬼分给她的半碗粥，马车一颠一颠的，她赶紧吹了几口，飞快地把软糯的粥喝下了肚。饥饿了许久的身体得到了安慰，精神不由得从方才的紧张中放松下来。

“梁恒，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仪生喝完粥，把碗放在桶里，见一旁的梁恒还是躲得远远的，想着自己还没向他道谢。

“顾姑娘，你为什么和我们同行？”梁恒捧着手里的碗，升腾的热气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仪生看了一眼小竹，说：“我起先也没想到和你们同行，只是不巧在路上看到了赤岭腰际的令牌，更巧的是我与老鬼还认识。你说，天都助我出了京师，我怎么能不把握机会呢？”

“你是逃出来的？”梁恒吃了一惊，贱籍的人逃出来被抓了，按照法律，逃亡一天杖六十，逃亡三天罪加一等。这都几天了，要是她被发现，命就保不住了。

“怕了？我已经从良了，可惜京师里有太多的秘密被我知道，不得已才逃了出来。如今鼠疫爆发，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紧抓着我不放了。”说到此，仪生斜眼看了梁恒一眼，“梁大夫妙手回春，在医治世家官眷时肯定也听闻不少腌臜事，不若我们说道说道，也好解了这长夜漫漫之苦。”

“在下极少医治女眷，也不曾听闻姑娘所说的事。”梁恒说完这句，就像死了的蚌一样，再不开口了。

“啧啧啧，真是无趣。”她不再理睬梁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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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而向小竹讨教怎么练武。两个人说个不停，田边的蛙声不断，梁恒听着听着，经不住劳累，闭着眼睡着了。

经过了此次夜晚遇匪事件，再次生火做饭时，老鬼为了使人不落单，每每都分成两人和三人结伴，经过了几日的休整，没再出什么意外。不久后，他们就改陆路为水路，一路乘船到了苏州。

江南的生活比之京师的遭遇，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里，没有鼠疫，人人兴高采烈地过着自己红火的小日子。人声鼎沸中，老鬼他们多日来枯黄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到了苏州的第一天，老鬼问过梁恒和仪生的打算。他们三人现在身负重任，不方便再带他二人一同上路。

仪生很喜欢苏州，她决定在苏州住下。梁恒出走匆忙，还得防着京城的人找到他，他再三考虑，想着隐姓埋名去医馆养活自己。

小竹心中十分不舍，她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一起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仪生就像她姐姐一般照料着自己，离别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们在苏州的吴县东桥码头辞别。老鬼一行三人，问明了当地村户金采家的住处，就出发了。

夏末，吴县池塘里采莲的轻舟穿行在开得正艳的芙蕖之中。远山含黛色，碧水动隐波，硕果累枝头，倦鸟飞窠臼。老鬼越看，脚下的步伐越轻快，忙忙碌碌一生，吴县这片山水宝地真是养老的好地方。

金采家住在山脚下的溪流边，竹篱围起了一间茅草屋，看起来很陈旧。

赤岭上前询问了一番，才知道金采前日就出门扶乩去了，归期不定。千里迢迢赶过来，连面也见不到一面，他心里不免失望，同老鬼和小竹商量了一番，决定在此等上三日。若是三日内等不到，他们就要启程去盛京。

等人之际，老鬼在村口大树下摆了个摊，他不讲才子佳人，也不言英雄演义，只爱讲盗墓诡异之事。才短短两日，只要老鬼的摊子一开，金采村里万人空巷，都聚到他的摊前来听他说书，还有隔壁村的，早早地搬着板凳赶来抢个好位置。老鬼赚得两眼发光，口中如舌灿莲花，听的直叫人大喝一句：“好！”

比之老鬼的生意火爆，赤岭在旁立了一根竹棍，上头挂着四个字：测字算命。两日了，还没有一单生意，真可谓惨淡不已。

天色将暗，老鬼还了借来的摊子，抖着脚在石凳上数钱。他看着赤岭两眼出神的模样，丢了一块铜板在他头上：“走吧，晚上还要赶去坐床呢。”

“老鬼，为何他们都不信占卜之术？”赤岭所有的家当都在秀青山，随身盘缠带的不多。沈妃赐的银两他大部分都给了梁恒，现下想靠测字来赚些银两，不奢望如老鬼这样人头攒动，但连一笔生意都没做也真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来，你个外来的算命郎，人家会信你才怪。二来，这村里的人丰衣足食，农活忙完了就图个乐呵。我且问你，这些日子，在我身边，看遍了这些人的面相，可有一个能封王拜相，出人头地的？”

见赤岭诚实地摇了摇头，老鬼一拍大腿：“对嘛，既然没有，人家还找你作甚。”

“咚。”一锭银子落在赤岭的摊上，滚了两圈碰到了他的手。

“来，算算，我的。”去找仪生回来的小竹，落落大方地站在了赤岭面前。

“不收钱，你写吧。”赤岭把钱放到小竹手上，让她在摊上的沙堆上写个字。

“不成，我不喜欢欠人。”小竹抬起手，思索了片刻，在沙上写下了一个“一”字，“你这笔生意我是做定了。”说罢，就把碎银放在了赤岭的手里。

“测什么？”赤岭问。

“大明的运势。”小竹说得轻松。

赤岭盯着字，想了一想，把手伸了出去：“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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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五两。”

“你！”小竹一愣，见老鬼发笑，又从袖中取了银子给赤岭。这下她倒是很好奇了，大明的存亡也事关她的师傅，说没有牵挂是假的。

“百字头，止字尾，大明危矣。”赤岭压低了声音，这句话只有他们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老鬼的铜板掉落在地，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听完赤岭的话，第一念头就是沈妃该怎么办。他才发现，原来沈君玉一直都在他心里，哪怕他恨她背弃自己，他却还是忘不了她的安危。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恨自己的轻贱。

“那，有何破解之法？”小竹皱着眉，没有了前一刻的放松。

“势微已久，不可破矣。”赤岭用手掌磨平了沙子上的字，沉痛而无奈地说。

“那你还去杀皇太极，不就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还有……”小竹的手在摊上敲击，“还有，皇上已经放了孙传庭，孙传庭啊，那可是大破李闯的人。你解外忧，他扫内乱，大明怎么就不能传承下去了呢？”

“傻丫头。”老鬼在小竹头上一拍，“你忘了京师的天灾。天时地利人和，大明弗占其一。何况这字是石头测得，我相信他。”

“我并没有不相信他的意思，我只是心，有点乱。”小竹望了赤岭一眼，见他平静地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那些繁杂的思绪都渐渐散去。大明要亡，她要在此之前守好师傅。

老鬼点点头，说不慌那是没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大明立朝二百多年，虽不复汉唐之风，但在百姓心中也是如天一般的存在。如今这天快塌了，又有多少百姓要落难了啊。

赤岭没有多大的触动，他与从小在世家长大的老鬼和小竹看法不同。谁做皇帝不是做，只要能让百姓有口吃喝，有衣能穿，有田能耕，那就是好皇帝。从尧舜禹到如今的大明，没有一个朝代真的能千秋万代。铁打的皇位，流水的皇帝，更替的是只是一代代的相同的欲望罢了。

“我杀皇太极，是因为我想找到害我妻的仇人。”赤岭收了摊子，放在树下，过会寺庙的老头会来拿走。

码头在吴县东北处，赤岭走在前头，老鬼和小竹跟在其后，老鬼简单地讲述了姚依兰的事，听得小竹气愤不已。

她还想起自己曾调侃赤岭让他入赘，就羞愧万分。她想上前去安慰他几句，提起了脚步，走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听一听他们经历的事就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一定很难过吧。自己再去提起，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嘛。还不如帮他好好完成心愿，算是对他的歉意和报答了他解决赵九之事。

小竹顺道买了两筒春吴酒，走上前去递了一筒给赤岭：“给。”

赤岭侧眼深深地看着小竹。他接过酒，一饮而尽。香气浓烈的春吴酒，似百花盛放在眼前，入口绵滑淳甜，冲散了心中积郁的痛苦。冷冽的酒，温暖的人，不曾哭过的赤岭对着烟波渺渺的码头，蹲下身来，止不住地抽噎。

老鬼走上前，坐在他的身旁，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他，两眼也忍不住发酸，终于看他哭出来了，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日屠杀董、李两家，赤岭单手执剑，杀到眼都红了，都不见他宣泄情绪。也许时至今日，他再听一遍自己的话，或许才真的接受了姚依兰死了的这个事实。

“开船咯！”码头上的船工大声呼喊。

赤岭站了起来，抹了抹两眼，把喝完的竹筒放在一边，对着小竹说：“多谢你了。”

“客气啥。我呢，就见不得你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样子。走吧。”小竹喝了一口酒，“我和老鬼把命交托给你，希望你珍重。”

说完，她就先上船去了。

赤岭与身旁的老鬼对视一眼，都淡淡地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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