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者幻影之城

克洛伊和弗瑞德里克乘坐的列车很快驶出城区，沿着伏尔塔瓦河的西岸一路南下，驶入一片辽阔的荒原。寒冬季节，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列车如同行驶在平静的白色海面之上，在辽阔的雪原疾速驰骋。克洛伊满怀心事地看着窗外的雪景，自从上车后就开始一言不发。弗瑞德里克坐在她的旁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旁边还有个一头卷发的可爱男孩，看上去古灵精怪的样子，却很懂事地保持安静，只是一直在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

弗瑞德里克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便起身打算去随便逛逛。他们乘坐的车厢在列车后端，再穿过两三节车厢就能到达列车尾端。弗瑞德里克忽然想起克洛伊之前在车尾失踪的经历，一时好奇心起，想去看看车尾的栏杆距离铁轨有多高，以至于一个女孩子敢在列车疾速行驶的时候跳下去。带着这个念头他溜达着一路穿过车厢内的过道，径直走到了车尾。不过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车尾的门竟然锁着，他试了几下怎么也打不开。

弗瑞德里克不甘心，甚至打算用蛮力弄开，却又怕弄出太大动静，毕竟最后一节车厢里还有其他乘客，虽然人数不多，可一旦被人发现损坏公物恐怕会惹来麻烦，所以只能作罢。无奈走开之前他打算最后再试一次，尽量在不发出太大动静的情况下用力拽动门把手。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列车突然减速震动了一下，减速的惯性加上他用力拽的反作用，使得他一个没站稳整个身子一下拍在了车门上。这一撞猝不及防，弗瑞德里克毫无防备，鼻梁骨几乎被撞断，额头“砰”地一声?在车门上，几乎晕头转向。他扶着门框站稳，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只得败兴地往回走。走过两节车厢，弗瑞德里克估摸着差不多该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了，四下找了找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克洛伊。

他以为自己撞懵了走错了车厢，于是又在前后两节车厢里来回寻找，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坐在自己身边的克洛伊和对面的老人小孩都不知所踪，车厢里只有陌生的乘客，而且他们……等等，弗瑞德里克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的穿戴……弗瑞德里克脑中白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车厢里的乘客竟然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样子！

难道……他不敢相信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但眼前的景象确实极其诡异，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但那感觉极其遥远，如同看到了几十年前记忆中的景象！弗瑞德里克心中瞬间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置身于二十年前坐过的那趟列车，而且这一切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生，自从……他想起刚才在车尾感觉到的列车震动，还有自己猛然撞的那一下，难道……弗瑞德里克忽地转头朝车尾的方向看去，突然想起如果真的身处二十年前的那趟列车，那么克洛伊……不管是做梦也好，抑或是遇到了其他不为人知的幻象，弗瑞德里克打算干脆趁机探个究竟，看看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样想着他再次转身向车尾走去，可是刚迈出一步，另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脑海，致使他霎时停住了脚步。

“父亲！”

“你最后一次乘坐的那趟列车，就是你的父亲在驾驶！是他把你带回了克拉科夫，带回了你们的家乡！……”弗瑞德里克猛然间想起几天前米塞洛斯将信封中厚厚的手稿交给自己时说过的话。

“我的父亲在驾驶这趟列车！”弗瑞德里克当即再次转身，迈开大步朝车头的方向跑去！但不知是何种原因，明明他的速度很快，十几节车厢却似乎怎么也跑不到尽头，无论他怎么在车厢之间穿梭，似乎总是在原地打转。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一切极其诡异，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超乎寻常的时空，束手无措无法脱身！就在他茫然失措胡乱走动的时候，忽然听到经过的一个座位上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

“别乱跑了，到这儿来坐下。”

弗瑞德里克猛地一惊，还以为自己慌乱之中听错了。他戛然停住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去，只见几米开外自己刚刚经过的一排座位上，有个人如雕像一样坐在那里，面朝着自己，脸色苍白，神情肃穆，一身工整的黑衣，看上去像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眼神却极其冰冷，仿佛看一眼就能将人的灵魂冻结。弗瑞德里克纳闷地转过身去，想看看是谁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猛然想起是前一天晚上与同伴一起在那座旧公寓的房间里见过的那个在黑暗中说话的人，虽然当时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一个人影，但那人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却使得弗瑞德里克瞬间认出对方。“你究竟是谁？”弗瑞德里克带着本能的警惕走近对方，“克洛伊去哪儿了？”

“别慌，我的孩子，”座位上的人淡淡地说，“她这会儿不在这，过来我对面坐下吧，达尼尔。”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弗瑞德里克惊讶地问，“达尼尔”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只有父母在世的时候才这样称呼他。

“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座位上的那个人说，“比如，你母亲的身世。”

“这我知道，”弗瑞德里克一边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边说，“我母亲是吸血鬼，我也是！”

“不止这些，”那人看着他说，即使尽量表现出和善，但那冰冷的眼神却依旧令人不寒而栗，“你母亲的故乡在巴伐利亚，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普奥战争（1866年）刚刚结束，我正动身离开因战败而一片混乱的奥地利，打算前往西欧找人。经过巴伐利亚泰格伯格山南麓的时候，在山上的一片森林里发现了你的母亲。那年她还只是个小女孩，父母都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流浪在山林里。那时湖边的一座高地上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巴伐利亚的国王要在那里建造一座宏大的城堡，正在山顶上建造大的平台，作为城堡的主体奠基。你年幼的母亲就每天躲在森林里看。她的家没有了，她想要个家。而我愿意给她一个家。我收养了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我就是她的父亲。

我把她带到海边居住，在格坦斯克为她建了最美丽的房子，给了她一个家。而她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很快便展现出过人的天赋，成长为一名杰出的夜行者。你的母亲有着高贵的血统，她生下来就是黑暗的公主！我答应过她，只要她继续将自己打造成一名出色的夜行者，巴伐利亚的城堡建成之日，我会让她如愿成为那里的主人！每个公主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城堡，我的女儿值得拥有最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时间转眼来到了新的世纪，那些年我一直忙着在西欧找人，忽略了对你母亲的看管。结果那些日子她就成了无拘无束的鸟儿，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旅行，整天坐着火车满世界跑。火车真的是十九世纪最糟糕的发明，它没有马车那么高雅，而是把一些鱼龙混杂的人全都聚集到一起，一点私人空间也没有，根本不适合像你母亲这样高贵的人。我原本希望她能成为一名高高在上的公主，结果她却不惜屈身与那些平庸的人类混在一起，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些人原本只配当作她的食物，她却像只泯灭了兽性的狼一样跟一群羊在一起吃草，竟然还自得其乐！而且最不应该的是，她竟然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她爱上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即使他们只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她却被他络绎不绝的书信打动！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一个人爱上了他每天都要吃的蔬菜！你能想象到这有多荒谬吗？为了打消她那愚蠢的念头，我给她找了个地位还算高贵的家族，虽然血统没那么纯正，好歹可以答应我去德国结婚，至少先离开波兰，等他们到了德国，我就可以将忤逆自己的女儿先关进那座她向往已久的城堡里，等她反省好了再放她出来，并盼望着到那个时候，她能重新做回之前那个嗜血成性的黑暗公主！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竟然胆敢走进我的家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我即将成为新娘的女儿，并连夜坐火车离开了格坦斯克！我决不能忍受自己女儿的背叛，而令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她高贵的血统将被玷污，一旦她与人类结合，生下来的则会是个血统不纯的杂种！”

“你是在说我吗？”显然对方最后一句话的用词严重伤害了弗瑞德里克的自尊，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说的故事只让我更确定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父亲非常勇敢，他和我的母亲非常相爱。这是我值得引以为傲的！”

“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应该产生爱情。”坐在对面的人用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说，“无论是阶级还是血统，我的女儿都不应该跟一个普通的人类在一起！我培养了她那么多年，给她的所有一切都是最好的，她是血统高贵的公主，是黑暗统治者的继承人，却甘愿平庸下嫁凡人！”

“爱情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弗瑞德里克说，“我相信我的母亲做出了对她来说最正确的选择，而且她很幸福，如果没有你干涉的话！”

“正是因为像他们这样跨越种族的结合，才导致了如今世界的混乱不堪！”坐在对面的人说，“人类本来就是低级而愚昧的，却总喜欢与血统高贵的种族结合。从神族，到黑暗成员，他们无一不染指！这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

“这只不过是你们这些自认清高之人的偏见！”

“你错了，我的孩子。我们不是人类，你也不是。虽然你的身上混杂了人类的血，但你仍然具有黑暗成员的高贵血统。”说到这，那人原本趾高气昂的语气似乎有所缓和，“你对自己的母亲恐怕没有记忆吧，毕竟你那时候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吗？”

说着，那人侧了侧头，示意弗瑞德里克看向车厢过道的斜对面。弗瑞德里克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美丽女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斜对面靠窗的位置。当他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心中更是惊讶万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样子，她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一双清澈的瞳仁在阳光下呈现出迷人的金棕色，面容恬静中带着安详，有着与外表年纪不相仿的沉着气质。

“妈妈！”弗瑞德里克眼中顿时噙满泪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想要走过去，这时却见一名年轻男子从自己的身后走来，礼貌地站在女孩对面，很客气地跟她说着什么。

“就是因为这次的偶然相遇，”对面的人看着他们说，“这个人类男孩爱上了她，从此念念不忘。”

弗瑞德里克出神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座位上的女孩抬头微笑，活泼中带着一点腼腆，大方中又带着一点羞涩，与面前的年轻人相言甚欢。弗瑞德里克看着他们，内心涌过一阵感动。但这短暂的美好时刻很快就被坐在对面的人打断了。“太可惜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走上了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他说，“你看他们，一个风华正茂，一个意气风发，都是最美好的年纪，只可惜这错误的相遇，让他们从此命途多舛，一个英年早逝，一个饮尽悲苦，真是个令人唏嘘的悲剧！”

“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并不是他们的相遇，也并非他们的相知相爱。”弗瑞德里克说，“而是你！是你的阴谋，一手毁掉了所有人的美好！你不停地让人们在他们最宝贵的亲人中做选择，甚至诱导他们出卖灵魂，因为你没有灵魂，所以不懂感情！你的孤独使你嫉妒他人的一切美好，所以你一直在做的就是不择手段将他们最美好的情感毁掉！你以为自己是神吗？其实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你以为能掌控所有人的命运，能夺走他们最重要的人，并以此为乐，但你不知道的是，人们永远不会屈服于你！拥有灵魂的人，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到头来你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弗瑞德里克的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而且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对面的人听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几乎随时可能发怒。而弗瑞德里克似乎毫不在乎，面对残害自己亲人、迫使自己一生孤苦伶仃的仇敌，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无法遏制的仇恨！“你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达尼尔吗？我的名字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上帝为我们的裁决者’，意思是只有上帝才有权利裁决我们，而不是像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恶魔！”

最后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对方，使其瞬间原形毕露，两眼刹那间变得火红，张开嘴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声，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见对方终于穷形尽相，弗瑞德里克也毫不客气，他大喊一声直向对方扑去。作为一名夜行者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却将天生锋利的牙齿留给不共戴天的仇敌，哪怕此举是以卵击石，他也决定不顾一切！事实证明弗瑞德里克的确是一夫之勇，因为他的爪牙甚至还为触及敌人，就被对方抬手一掌抡了出去，像只被击飞的棒球一样顿时甩了出去，重重拍在对面的车窗上，随即跌落下来砸坏了木质的小桌子。他挣扎着从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站起来，毫不迟疑地准备再次发动进攻，却见怒不可遏的敌人再次抬起一只手，手指做出鹰爪的形状，张牙舞爪向自己用力挥来！他以为对方又要用巴掌甩自己，本能地想要防守，谁知对方这一掌挥开，被甩出去的却是整列火车！弗瑞德里克只觉得整节车厢像汽车甩尾一样突然失控，整列火车瞬间拖离轨道，像支巨大的钟摆疾速冲向被白雪覆盖的荒原，却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侧翻，而是在平坦的雪地上原地旋转了180度，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在雪地上原地打转，径直朝着旁边的河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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