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我的徒弟，自然只需要听我的话。”

这句话一直在苏云川脑海里回响，她此时坐在梦藏生旁边，双掌交叠，放在大腿之上，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有可能是她二十年来，最为文静的一次。

她能够修炼，自然是有人为其启蒙，但那是所有人都有的机会，而不是单独对一人。

刚才梦藏生出言让她留下，仿佛父亲兄长就在自己身旁一般，这才隐约明白，师傅二字所含的意义。

在此话之后，师以风只是沉默了些许时间，便不再让苏云川离开了。

倒不是被话语震慑住了，只是想到如今所有与灵气相关之事，俱是来自于一人，那这人的弟子，只要有首肯，自然能留下。

有些吃惊的韩老传音给梦藏生，“也就是说，此刻平关城主与这丫头，都是你的弟子了？”

离开横山之后，不过才过去多久，按照这个收徒速度，或者再过不久，桃李遍天下？

梦藏生点头，“在韩老出现的片刻之前，她们突然要拜我为师的。”

虽然是传音，还表明了并非自己所愿，韩老依旧能感受到，好像梦藏生的语气......有些得意。

也是，能被人拜师，说明自身优秀。

之后就是师以风一直在讲述，最近横山城修炼的事。

在听到宇文灷，真的将灵气衍化出众多属性之力时，梦藏生双眼一亮，自己的青色灵气哪怕给人看见，也不会显得突兀了。

心生喜悦的他直接开口说道：“师以风队长天资卓绝，想必已经能做到灵气衍化了吧？”

语气又变得不正经起来，甚至有些许谄媚，听得韩老哭笑不得。

好歹是为人师表，你这样子，真的不怕在自己徒弟心目中的形象崩塌吗？

师以风冷冷回答：“时日太短，我所学到的，极为浅薄。”

所谓浅薄，只是她以横山城主为例，以启灵境对比灵微境，就像凡境与破凡境的差别，再是天赋出众之人，应该也没有办法逾越这道天堑。

“无妨，还请师队长演示一二。”梦藏生才不信她的话，末了又补上一句，“这里没有外人。”

不仅苏云川，主座之上的平关城主也是心里一暖，不自觉笑了起来。

形象并未崩塌，反而又高大一分。

师以风没有推脱，站起身，走到两排桌椅之间的空地处，闭上双目，开始运转灵气。

原本埋头的苏云川，忍不住偷偷看过去，她很好奇什么是灵气衍化。

四周的门窗明明是紧闭的，房间里的师以风，周身衣物却轻轻摆动起来。

一股肉眼可见的寒风，从她的脚底萦绕而起，越过头顶之后，又回旋下落，向四面八方吹拂开，片刻之后便停歇了。

两女双眼睁大，这一幕太不可思议了，刚才的师以风，真的就像风雪之中，有人踏雪漫步而来，步伐轻盈，美得不可触摸。

见到小徒弟发呆，梦藏生传音过去，“三徒弟，和我说说，什么感受？”

灵气无色，外放之时，犹如流水潋滟，而师以风刚才的灵气外放，真就如雪一般纯白。

可惜梦藏生只能看见，却感受不到其中寒暑，不得已只能询问旁人。

听到师傅询问自己，苏云川下意识悄声回答，只是不像之前那般凑过去。

“师傅，很冷，就像冬天刮风一样。”

回答之后她才猛然发觉，刚才那句话传来之时，梦藏生并未张嘴，于是从呆呆地看着师以风，变作了呆呆注视身旁男子......的嘴。

梦藏生听后，欣喜地开口：“不愧是宇文灷，真的做到了这一步。”

坐在他对面的韩老立马开口说道：“虽然你之前就与我说过此事，但是我亲眼所见之时依旧很吃惊，怎么你却毫不意外的样子？”

梦藏生笑道：“因为宇文炼师，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疯子，而疯子，能做到常人无法做到之事。”

熟悉宇文灷脾气的何止梦藏生一人，韩老这么多年，见的炼师也有好几个了。

虽说宇文灷来到横山城，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但是看他的生活习惯，就知道和之前的人一样痴迷炼器，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韩老附和地点头，“那你觉得灵气衍化一事，能做到何种地步？”

梦藏生心里警觉，韩老这是要套他的话啊，于是说道：“能做到何种地步，还是要看宇文炼师自己，或者说要看每一个学习此法的修炼者。”

听见这个回答之后，韩老眼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将视线投向师以风。

后者会意，直接对他开口说道：“宇文炼师曾说过阵法以及法阵，他自己所说，俱是从你嘴里听来，这才有了灵气衍化一事。”

好家伙！梦藏生心里直呼好家伙！忍不住暗中大骂。

大姐你是拆台拆上瘾了是吧，从横山拆到平关，还有完没完了，信不信我不顾与横山城主的“情谊”，把你暴打一顿！

只是心里这么想，面色却不变，笑着看向师以风。

“阵法法阵一事，我也只是偶然得知，其中关节并不知晓，不然我早就自己修炼了，何必假手于他人呢？”

站立在堂中的师以风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又重新落座。

她当然有自己的考量，房中几人，只有她是最早从横山城主之处，知晓梦藏生修为极高，超出常理之外。

以此为基础，顺着对方的话往下细想，便会觉得极有道理，所以才没有再心生疑惑。

等到师以风坐下，梦藏生心里刚松了一口气，韩老话语接踵而至。

“梦藏生，灵气御物一事，你做得如何了？此事可是你最先提出的。

虽说你这些时日，一直为了狼群之事奔波，我此刻询问你此事，有些不妥。

但你就当是骗了我这个老头子，给我赔礼道歉一次如何？”

梦藏生知道，所谓骗了韩老，指的就是自己隐瞒修为一事。

想到之前的横山城主，初次察觉自己修为之时，便毫不留情，当场痛下杀手。

此刻韩老不惧自己，依旧平和以待，其实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宽慰人心之事了。

想到此处，梦藏生起身拱手，“韩老不用如此，灵气御物一事，我确已修炼而成。”

他取下了腰间折扇，而不是背上长剑，因为灵气御物，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隐灵墨玉的重量韩老是知道的，如果此时被他以灵气驾驭，只怕再心宽之人，也要对他疏远防备了。

折扇被一根青色细丝缠绕，在梦藏生手中静静悬浮。

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自行开启闭合，仿佛被隔空操控一般。

接下来梦藏生的双指并拢，轻轻一挑，折扇飞旋如纸鸢，在房间之内凭空盘旋。

扇面被吹动的声音，越过所有人头顶，又在梦藏生身前戛然而止。

接下纸扇放入腰间，梦藏生对着韩老开口：“韩老，如此美事，不饮一杯？”

原来不知何时，韩老放在桌上的酒壶悬停半空，就像被人举起。

酒壶之前还有一个杯子，酒水正缓缓倒入其中。

一杯酒未满，酒壶便轻落于桌面，而酒杯飘然飞到韩老身前，在等人品尝其中滋味。

以秘法审视着一切的韩老，开怀大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不愧是你，梦藏生，人族有你，实乃幸事也。”

同以秘法看完一切的师以风，略带疑惑，“为何你的灵气，呈现淡青色？”

梦藏生笑着坐下，“谁说的灵气衍化，与灵气御物不能一同施展？”

听见他反问，师以风若有所思。

他没有去管，又接着说道：“灵气幻化、衍化、御物，就非要各论各的？我看不见得吧。

若是刚才我的折扇，能够承载火系灵气，所到之处，岂不是尽焚之？”

言尽于此，梦藏生只是看着对面韩老与师以风，等待对方将他的话理解透彻。

两人已经闭目，韩老神色不停变化，而师以风眉头微蹙。

走一步看三步，无论什么事，梦藏生都习惯如此，这是多年做手工留下的后遗症。

但是他并不打算改，反而觉得这样挺好。

房内还有两人，早已是目瞪口呆，眼神呆滞，仿佛第一次认识这片天地一样。

灵气传音一事平关城主是知晓的，只是后面的灵气衍化，灵气御物，在她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于是平关城主也有了苏云川的感受，明明是主事之人，却无甚大用，与其余几人格格不入。

比起平关城主来说，苏云川从头到尾，真的就是如听天书。

现在她脑海中的思绪，如同一团浆糊，只认定了一事，拜梦藏生为师，绝对是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良久之后，韩老率先睁眼，目光清明。

他抬起一只手，手掌平摊向上，灵气流转凝聚，化为一个圆球。

当灵气圆球破碎散开之后，一只不过寸许大小的飞鸟，无声挥动翅膀，翩翩而飞。

韩老看着它，轻声感慨道：“我明白了。”

片刻之后，师以风也睁开双目，心念微动，灵气外放。

手掌之上，洁白灵气如雾，渐渐清晰互相凝结，簌簌而落。

就像仙人于寒冬中拘来一片天地，低头细赏手中雪景，好一番闲情逸致。

见此情景，梦藏生微微点头，心里赞叹不已。

这个世界的修炼者，真的就差了一步，自己只要轻轻推一下，他们便能走到极远的地方了。

他已经开始幻想，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道气蕴然了，或者真的会有人搬山倒海，行那波澜壮阔之事。

因为韩老和师以风两人，各自修炼的顺序不同，所以心中感悟也就不同，眼下所得便各不一样。

他们彼此对视，眼底都有欣喜。

哪怕是以师以风一贯的冰冷性子，此时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原本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苏云川，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傅，我也可以做到一样的事吗？”

她实在看着那灵气飞鸟，以及美不胜收的雪景，心里羡慕不已。

心情大好的梦藏生，想了一想，回答道：“凡境肯定是办不到的，想做到这些事必须得有灵气，所以你还要勤勉修行才是。”

为了激励因为他的话，变得有些消沉的三徒弟，又接着说道：“放心吧，有我在，会想办法帮你们提升修为的。”

既然已经应下了师傅两字，就应当负起弟子的未来。

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我这边得改改。

师傅领进门，修心在个人。

至于修行，当师傅的不帮忙，还当个屁的师傅嘞，趁早把徒弟逐出师门得了，免得耽误别人。

提到境界一事，梦藏生就询问出声：“师队长，灵气衍化一事，普通破凡能做到否？”

师以风点头，“可以，不过只能蕴藏体内，如同一种秘法，只是更为强大。”

她见梦藏生毫不介意苏云川知晓这些事，所以就不再遮掩，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得到肯定答复的梦藏生，开始在心里思索，自己有没有什么帮人提升修为的办法。

有了，梦藏生开口说道：“师队长，塑晶箭头能不能还我两枚。”

师以风扫视了平关城主和苏云川一眼，冷冷开口：“不行。”

梦藏生语气稍快：“那明明是我给远猎营的！”

师以风回答：“如果你想抢，横山城远猎营随时恭候。”

梦藏生泄气，早知道就自己偷偷藏两个了，当时怎么就这么大公无私呢？

这番对话落在他刚收的两个徒弟耳中，真的是让两女心里感动不已。

那可是塑晶，是连启灵境都梦寐以求的塑晶，她们自然知道梦藏生是为了谁，才会想要求取此物。

既然事情与自己有关，平关城主觉得自己不能再闭口不言了。

她开口说道：“师傅，塑晶于人族边境城池，至关重要，我与师妹恐怕不能接受这份好意了。”

其实她心里是想要的，只是不想让梦藏生为难而已，而一旁的苏云川也是一样的想法。

看着如同铁公鸡，不对，如同铁母鸡一般的师以风，梦藏生觉得塑晶看来是要不回来了。

他出声安慰两个徒弟：“既然如此，那我再想别的办法，或许以后会有，比塑晶还要珍贵之物，也说不一定。”

两女笑着点头，而他已经开始思索，要不要提前回去那个出生点，搞一些塑晶出来备用。

只是从这里来去一趟，日夜兼程，至少需要个把月，恐怕会影响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之前他从山里出来，花了两个多月，不过那是漫步而行，此刻再去，当然是匆匆行路，所耗时日自然会短得多。

散去灵气飞鸟的韩老，此时打趣说道：“若是真能寻到，不如给老头子我也来一些？”

看看对方身上的东西就知道了，塑晶、隐灵墨玉，这些可都是人族顶尖的天材地宝，有几个修炼者会不心动呢？

梦藏生爽快答应，“既然韩老都开口了，那我当然得应下。”

接着他撇撇嘴，“某些人就算了，真是一毛不拔。”

师以风知道是在说她，面不改色说道：“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改主意的。”

无奈的韩老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梦藏生，灵气御物一事，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重回正题，梦藏生立刻收敛神色，仔细思索该如何回答。

对于他来说，很多事情，仿佛是一个就该如此，而灵气御物一事便是其中之一。

“韩老，我其实对一事心有疑虑，还希望您老为我解惑。”

韩老说道：“但说无妨，能让你心生疑惑之事，想必极其重要，老头子定当知无不言。”

梦藏生点头，“为何破凡与启灵为同一境，同有灵气，却有了不能外放这一差别？”

这个问题问得韩老哑然，破凡启灵的区别自古有之，后世之人早已习惯，谁会去细想这些事情。

他不停抚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众人也各自暗暗思索。

但是过了一会儿，韩老只能摇头，“抱歉，此事我却是不知为何。”

还是师以风，继续充当拆台的角色，开口说道：“既然你会问此事，那你心里只怕是已有思量。”

梦藏生点头，“我确实想过此事，破凡与启灵灵气多寡，应该并无不同吧？”

两位启灵境对视一眼，一同认下此事。

梦藏生这才接着说：“我只说最有可能之事，便是每个破凡，对灵气的感悟程度不同。

普通破凡只是察觉灵气游走自身，依旧将其当作身外之物，不，这样说不妥。”

说到此处，他自己否认了自己的话，仔细斟酌过后又开口。

“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心外之物。”

这话说得有些玄妙，几人脸上俱是疑惑神色。

话语继续，“破凡知灵，却不同，启灵知灵，身心同。

横山城主说过，在他眼里，世间有灵众生，都是一幅幅灵气游走的脉络显现。

若是自己都丝毫没有感悟，灵气便是自身，自身早已成灵，破凡境，便是再修炼百年，也不可能成为启灵。

韩老，灵气御物，真的是灵气在御物吗？”

一番话语下来，韩老可谓是感悟最深的人，因为这一路上，他才是与梦藏生相谈最多的人。

所有灵气演化之事，几乎都是两人一言一语所得。

此时梦藏生最后的疑问，在他看来，其实是一种否定。

转瞬便想明白此事的韩老，沉声说道：“非也，灵气御物，实乃人御物。”

梦藏生点头，“没错，启灵境身心皆与灵气相融，所以灵气外放，不过是自身向外，对这片天地做出探知。

既然是自身所为，那灵气御物，不就等同于，我在此处，也在彼处。

灵气所至，便是自身所至。

若是御剑杀敌，有几柄飞剑，便等同于几个我，一同出剑！”

说到最后，梦藏生语气变得豪迈起来，“韩老，试想一想，所有修炼者都能感悟灵气大成，人族将会如何？”

屋内众人只是沉默，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说到兴起的梦藏生，缓缓起身，身形一线傲然而立。

神色憧憬并深信不疑，所说之话掷地有声，如重锤落于人心之中。

“凡境之上，灵微之下，再无破凡，人人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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