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囚珠城某条偏僻街巷，一座小院之内，有老妇人在清洗衣物。

粗糙的双手，用力拧干水后，就慢慢走到一旁的晾衣架下，将一件褐色外衫搭在上面，用手轻轻拍打，理平那些皱褶。

扯了扯卷起的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用手轻轻锤在自己腰间。

探头看了一眼天色，是时候做晚饭了。

抬起木盆，把水倒在菜地里面，就朝着一旁的小屋里走去。

拿起一块有些老旧的灰布，裹住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点燃灶里的火种。

不久后，炊烟袅袅，与周遭一片的人家，在差不多的时间，就要用饭。

一阵敲门声响起，老人放下碗筷，立刻去开门，心想这个时候，哪家的小孩子，又不肯乖乖吃饭，到处乱窜了。

等抽掉门闩，看清院外所站之人后，老妇人笑着请对方入内。

“原来是白怀离领队，老妇真是好久不曾见过你了，不知道这次前来有何事啊？快进来，屋里的菜还热着呢，一定要吃一点。”

虽然感到小小意外，但是应对却很得体。

而门外之人，就这么静静站着，一言不发，低头看着院门地下的那道门槛。

老妇人有些疑惑，就想伸手去拉住对方胳膊，不管有什么事，总要吃过饭再说的。

但是白怀离却反过来，先行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抬起头来，几度张口，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从城门口到这里，正常男子行走，并不需要多久的时间，更何况是修炼者。

只是这一段路，对于白怀离来说，好像要比进山远猎的道路更长，那道门槛，比落日森林里那条界线，还要难以跨越。

看他神色不对，老妇人慢慢想起来一事，原本祥和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浑身冰凉。

颤抖着身体，直视着院外男子的双眼，仿佛询问一般。

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最深处，有一丝期盼，让白怀离不敢与之对视。

“对不起。”

短短几个字，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老人的心间。

本就苍老的面庞，这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几乎就要站不住。

幸好白怀离提前搀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内外许久，直到饭菜的最后一丝热意消散，老人才颤声开口：“白领队...进来用些饭菜吧，老妇再给你热一热...”

这句话，如同一击重锤，落在白怀离胸前，让他喘不过气来。

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脸色有太大的异样，微微摇头，放开了搀扶住对方的手，垂在身侧。

“您老节哀。”

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再安慰些什么，因为这个世间，只有他一人，没资格做这件事。

老妇人伸出手，合拢院门，吱呀声格外刺耳，几次推上门闩，却没有成功。

一阵木块滚落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小院中，老人低头看了一眼后，转身朝屋内走去，步履蹒跚。

再次拿起碗筷，喃喃道：“饭菜凉了，我再给你热热吧......”

一边说，就一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院中挂着的衣衫，良久之后，边缘处有水滴落，打弯草叶，还剩一丝留在叶尖，低低下垂。

离去的白怀离，转过一个巷子拐角，再看不见那间小院之后，脚下的步子就变得越来越快，丝毫不敢回头。

就像被什么追赶一样，低头狼狈奔逃。

回远猎营的路上，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话。

准备着下一次进山的远猎人们，和刚回城的远猎人们，想着这两年，白怀离队长，好像就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就不觉奇怪了。

一堆人各自散去，要么回家，要么是接着忙碌。

更早前，石贵盘去了城主府，王陵带着苏云川去了炼师营。

因为放心不下小妹，所以苏云涛也就跟在他们两人身后，也不是担心有谁会欺负苏云川，就是单纯做兄长多年的习惯使然。

来到炼房之外，侍卫让他们稍等片刻，就先进去通禀。

“说了多少次了，别在我炼器的时候进来！你这人怎么就是不听呢！得，这下子又失败了，你赔给我！”

房内传出的声音，有些年少意气，就是这语气，让苏云川有些哑然。

怎么这么像石贵盘前辈呢？

又是几句抱怨之后，名为赵兴的炼师，才不情不愿的从房内走出来，扫视了一下门外几人，不满道：“找我干嘛啊，一天天的，事儿这么多！”

说话的时候不忘擦拭脸上落灰，只是擦的次数越多，不仅没有变干净，还更脏了几分。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黑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苏云川觉得对方也太傲气了，说话真无礼。

然后就有些气馁，这么年轻就是启灵境了，当然有傲气的本钱，不像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一样的境界。

原本她以为王陵会因为对方的话不满，但是不管是刚才被责骂的侍卫，还是身边的兄长他们，都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

王陵上前一步，笑着说道：“你这小子，要是不看脸，我都差点以为，你是老石流落在外的弟弟了。”

苏云川一愣，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有这感觉。

赵兴一咂舌，“啧，老王你这话，骂谁呢？老石能有我这么英俊潇洒？好了好了，先说说找我什么事吧。”

王陵无奈摇头，什么年岁的差别，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仿佛完全不存在一样。

“我们进去说吧，是和炼器有关的。”

赵兴惊奇道：“不是吧，老王你要学炼器？就算你想学，你的修为也......咦？你成功启灵啦！？怪不得...行吧，你要学炼器，我就教你。”

说着他就双手负后，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极其老成的口气说道：“老王你比我大了二十岁，叫师傅的话，不太合适，那我就代师收徒，你姑且就叫我一声师兄吧。”

王陵扶额，眼前这脑子拧不清的男子，和老石还是有些差别的，起码后者没有那么......欠揍。

他直接忽视对方的话，进了炼房之内，然后苏云涛跟上。

看他们两人都以一种“不请自来”的姿态进去了，苏云川思索片刻，也就绕过门口的赵兴，用兄长身体阻隔对方视线，进了炼房。

被三人无视后，赵兴气急，指着侍卫说了一句：“再敢乱闯进来，我扒了你的衣服丢炉子里！你就光着身子回去吧。”

然后转身进房，反手关上了门。

“哎哎哎，你们怎么这么无礼，我都没说请你们进来，还有老王，你打算怎么叫我......”

“砰！”

侍卫看着雕花木门，也是有些无奈，这个没来两年的炼师，其实除了一张嘴比较毒之外，哪里都好。

但偏偏就是这张嘴，有些时候说的话，连他都忍不住想给对方一拳，可惜境界不够。

另一名侍卫和他对视之后，偷笑起来，被他瞪眼威胁，这才消停。

房间之内，很是杂乱，苏云川在谈河城也曾去过炼师营，与此处比起来，井然有序多了。

最先进入房内的王陵，拿起左边石台上的一把长剑，仔细端详。

虽然是新炼制出的，但并不是成品，在刃面上有一些小小裂纹，一旦持之与人争斗，必定会断裂。

看他拿到这剑，赵兴脸色一苦，“老王你一上来就要学这么难的炼器吗？这我可教不了......”

王陵放下长剑，转过身对着他，笑问道：“你弄明白到底是何物了吗？”

赵兴翻了一个白眼，走进了旁边的小隔间，乒乒乓乓的响声从里面传来，有什么东西垮塌下来，滚落在地。

他低低骂了几句之后，两手抱着一大块“盾牌”又走了出来，摊放在石桌上。

“这东西我左看右看都是蛇鳞，但是什么蛇能长这么大？还有老苏也说了，这东西根本不可能是蛇鳞！所以我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玩意，也太难炼制了。”

一旁的苏云涛，突然挠挠头，窘迫的将视线移开了。

在看见蛇鳞之后，苏云川忍不住也打量了两眼那把长剑，做工粗糙不说，还灰蒙蒙的，难道是用覆地蟒鳞片炼制的？那也太差了一点。

赵兴用力拍打在蛇鳞上，砰砰作响，“你看看，太硬了，比我以前用过的所有兽骨都要硬，哎，老王你问这做什么？别东扯西扯的，先说说来我这到底有什么事吧？”

平时有事没事，会来这边闲逛的，不是王陵，而是石贵盘。

两人性子天然亲近，每次碰面，就拿出几壶小酒，将石桌当作凳子，并排坐着闲聊，从山中虫兽，到炼器修为，可以说彼此知根知底了。

若是石贵盘来这里，赵兴还能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但是王陵来这边的话，他就不太能想到了，只能随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当是正事之前，垫垫底。

王陵上前两步，伸出手，覆在蛇鳞表面，确定手感无异之后，对赵兴说道：“我的剑断了，想请你帮我重新炼制，就用此覆地蟒鳞片。”

“哈！我就说这是蛇鳞吧！老苏，你的话一点都不可信！”

神色激动的赵兴，一拍手掌，比划起来，至于剑断了这种事，对他并不重要。

“好家伙，这么大的鳞片，那这条覆地蟒得有多大，四五个人抱得住不，应该不行，起码得十几人才能抱得住。”

然后他面色窘迫，收手在袖里，向一旁侧移一步，开口说道：“这，老王你也看到了，我能用它炼制兵刃不假，但是，得到的全是残品。

我感觉你找我炼器，还不如真的找我学炼器来得靠谱。”

就当是没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王陵笑着走到苏云川身前，“苏丫头，借你剑一用。”

已有准备的苏云川，从进来之时，就已经从背后取下白蛇剑，微微点头，顺势就递了过去。

这个时候，赵兴才将注意力放在这名眼生的女子身上，一开始他还以为，就是一个来混眼熟的。

之前很多新到边境的远猎人，都会先想办法和炼师熟络起来，一旦有什么好兵器，就能快人一步得到，所以赵兴刚到此处的时候，隔三岔五就会有人找过来，对于他来说，还是应付不过来的，自然有些抗拒。

但是此刻他眼睛一亮，盯着苏云川，急切上前，都不等剑落到王陵手中，就先一步拿了过来。

拔剑出鞘，寒光凛然，手抹过剑身，笑得愈发灿烂。

看着他在那边对白蛇剑上下其手，苏云川虽然明白这是炼师必做之事，还是忍不住嘀咕道：“什么人嘛，又不是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小心一点。”

听见这话，苏云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不会出什么问题的，王陵也是笑着低声说道：“你且放心，赵兴炼师，还是知道分寸的。”

苏云川点头，“没事，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他的行事风格。”

已经一心全放在白蛇剑上的赵兴，完全没注意到几人的话，惊喜的从剑刃到剑尾，所有细节都不放过，以秘法查看了一番。

之后就是各种古怪行为。

称量有多重、测验其尺寸还算正常，但是灵气外附，持之劈斩精钢，还做了一个拱桥，将白蛇剑压弯，这些就超出了苏云川可以接受的范围，脸色越来越差。

就在赵兴拿着剑，兴致勃勃朝着铸造炉走去的时候，就连王陵也忍不住了，一个闪身，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不善道：“适可而止。”

不明所以的赵兴，回头看来，才发现剑的主人，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水了，这才反应过来，心虚开口：“一时间有些痴迷了，苏姑娘是吧，见谅，见谅......”

不过手上动作停下的时候，还是有一丝遗憾，要是能立刻以火炼制一番，说不定就能明白，这把剑到底为什么如此完美了。

说不定参透以后，屋里那堆蛇鳞，就能变成一大堆极品兵刃，以后远猎人们，再进山的话，岂不是稳稳当当。

透过刃面，看着映照其上的火光，赵兴不舍地将剑收回鞘中。

“老王啊，这柄剑是从何而来的，这份炼器造诣，只怕是不在宇文师兄之下，说不得，都快赶上老头子了。”

因为这句话，王陵眼神微异，“这剑来自一个名为沈藏梦的独行猎人，是他送给苏丫头拜师礼的其中之一。”

“之一！如此精良的一把剑，居然还有其他可以与之媲美的东西！？苏云川姑娘是吧，能不能拿出来，让我饱饱眼福？”

本就大喜的赵兴，惊呼之后，大跨步走向苏云川，目光灼灼。

被他的举动吓到的苏云川，下意识后退一步，苏云涛立刻横移半步，挡住了她的大半身子，开口说道：“赵兴，你站远点。”

此时的苏云川，有些后悔答应王陵，一同前来炼师营这件事了。

她的手绕过兄长的臂膀，伸到了赵兴的面前，“请赵兴炼师将白蛇剑归还于我。”

一袭黑衣，面带污尘的赵兴，脸有些发红，再一次唐突别人，太丢面儿了。

硬着头皮，将剑递了出去，被对方抓住的时候，又有些不想松手，拉扯几次之后，才被人拿过去。

他是启灵境修炼者，而苏云川不过凡境，实力差距之大，后者怎么能强行从他手里夺走一件物品呢。

等到眼前这姑娘将剑负在背后，他才以商求的口吻说道：“既然苏姑娘已经拿回了兵刃，那能否让我看看其余几件拜师礼？”

整了整背带，苏云川才看向赵兴，那张有些脏的脸上，满是讨好神色，心里顿时就原谅了对方对白蛇剑的种种无礼行为。

人不坏，就是脑子有点拧不清，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修炼到启灵境的。

她开口说道：“师傅送给我的拜师礼，除了白蛇剑之外，都是贴身之物，不好给赵兴炼师过目。”

这只是缘由之一，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她意识到一件事。

白蛇剑是师傅炼制的，很轻松就能完成，以前除了意义特殊之外，还没觉得有多了不起，直到来了囚珠，才发现在别的炼师看来，它居然是需要人族顶尖炼师才能完成的，那么真正作为拜师礼的青珠手链，以及流云坠，只怕是更加珍贵非凡。

一旦暴露得太多，恐怕会给师傅添麻烦，最好还是不要让外人知晓。

只有白蛇剑，是师傅主动开口，让自己显露于人前的，那就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以不用计较这么多。

稍加思索过后，苏云川又开口说道：“若是赵兴炼师想要深究白蛇剑，在我师傅来之前，我可以将剑留在此处，但是请赵兴炼师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损坏它半分。”

听到可以保留白蛇剑数日，赵兴立马就将无法查看拜师礼的烦愁，全都抛到了脑后，热切说道：“苏姑娘放心，但凡损伤到此剑分毫，我这里的东西，全都可以当作赔偿！”

话说得倒是豪气云干，就是眼神有些飘忽。

苏云川眯眼，突然向着王陵抱拳，“前辈，对不住了，炼制兵刃一事，我会请求师傅想办法。”

王陵摇头，无奈道：“无妨，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小心思被看穿，赵兴立刻大声央求道：“苏姑娘，我错了，我发誓，绝对不会伤到你的剑，真的！要是有损伤，你，你就把我手剁了，怎么样！”

想要上前拉住苏云川，却被个子高大的苏云涛张开双手拦住了。

一开始他说的是赔偿，言下之意，就是不保证完全不损伤白蛇剑，被揭穿之后，才改口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这种不重视的态度，让苏云川心生不喜，她向王陵表达歉意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赵兴当然不想让她走，但是被苏云涛拦住，也追不过去，有些憋屈，就小声念叨，“那这是炼器啊，谁敢说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呢，我要是有这份能力，再早生个千百年，说不定现在人族都杀穿落日森林里了。”

从苏云川抱拳，说出那句话之后，王陵就明白，今天看来是无法将事情办好了。

走到了赵兴身边，又刚好听见他的抱怨，就拍了拍其肩膀，“你呀，这张嘴还是收敛一点吧。”

说完也就慢慢向外走去，双手负后，也没有太失望。

反正苏丫头说了，会找沈藏梦想办法，那么自己以后，必然会有一柄趁手好剑的。

突然笑起来，怪不得老石这两日，心情颇为不错，应当是私下与苏丫头说过相同的事了，如此也好，便不用自己再做多余的事了，偷闲之举，偶尔为之，还是很舒心的。

苏云涛在最后，胡乱抱拳，“赵兴，小妹今日刚从山里回来，有些疲累，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急促为苏云川开脱一番，就小跑追着苏云川而去。

只留下了赵兴一个人在炼房里站着，若有所思。

两个侍卫有些疑惑，怎么来访三人，神情各异呢，一个脸上不悦，一个心情不错，一个神色稍急。

他们忍不住探头看向门内，正好这个时候，赵兴叹气一声，走过来准备关门，发现他们的动作之后，一瞪眼，“好看吗？”

两侍卫赶忙摇头，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赵兴哼了一声，就把两扇房门砰地合上了。

走回石桌旁，拿起自己之前用蛇鳞炼制的长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气得用力一摔，没想到长剑就此断裂。

目瞪口呆的他，面色突然悲苦，这已经是第十五次失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暗下决心，一定要讨好苏云川。

转念一想，不对，应该讨好苏云川的师傅，只是她的师傅是谁呢？

刚才苏云涛说了小妹，那他一定知道，可以先旁敲侧击一下。

想着想着，就急忙打开房门，在侍卫惊讶的目光中，追着前面三人跑走了。

阅读人间万年无星月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