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师徒三人，外加一个侍卫，就在城主府内闲聊起来。

大部分时间都是苏云川在说，其他人听。

露台之上，躺在椅子里轻摇的梦藏生，偶尔会为其做一些补充。

除了他暗中跟随进山的事，没有提起以外，其他的都说了一遍。

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若是不算两城之间的行路，往大了说，有囚珠城三次比试，落日森林连番厮杀，还有船队民生大计之事。

往小了说，碰见了许许多多的人物，或匆匆一见，或交情已深，连同交恶也可以算在其中。

越听到后面，平关城主眼中，就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艳羡。

露台上的梦藏生，抱着剑躺在摇椅里，前后晃动，他虽然没有什么感受，不过还是找到了一些乐趣。

只要将目光封锁在某一个角度不变，每次摇椅向前，眼中所见，青天白云大日，就都“向上”跑动。

摇椅向后倒去，那些景象，又会“向下”回来。

若是以天地的高度来算，就等同于视线，已经在天上跨越了数里，甚至是数十里路程，那些白云，就是一座座被翻阅的高山。

摇晃次数多了以后，那叠加的路程，都让人感觉，像是在人族大地上游历一圈了。

听完师妹的讲述后，平关城主笑道：“打赢了吗？”

苏云川皱眉，“赢了啊，就是不过瘾，打到一半胡昕就认输了，还是那种心服口服的，让我都没办法劝。”

看着她不太满意的样子，平关城主也是觉得好笑。

若是两人一起外出，有不知情的人看来，一个身穿大红衣裳，身材高挑，做事雷厉风行，估计让人会觉得修炼之路，走的是霸道绝伦，大开大合。

一个满身浅粉色，平日里就像风吹桃花，俏皮灵动，个子也是稍矮，完全给人少女不谙世事的感觉，大概会让人觉得修炼路子，走的是偏柔，擅长以柔克刚，以巧取胜。

但实际上，两人恰好相反。

所以有些时候，真的不能凭外表去判断事物。

平关城主转头，向着外面看去，“师傅，这段日子我们还修炼吗？”

先前梦藏生就说了，离开以后，会把墨眉留下，她的关注点，不是墨眉，而是离开。

摇椅应声而停，梦藏生玩够了，起身又走回房间，笑着说道：“若是你们想修炼，就修炼，我可先说好，这些日子，从来没给你师妹开过小灶。”

流云坠的功效，和剑气修炼，刚好可以抵消，不能算小灶。

平关城主笑道：“那这些日子，我就修炼秘法好了。”

梦藏生问道：“要不要把剑给你？”

平关城主略作思索以后，微微点头。

苏云川撒娇道：“师傅，师姐都修炼秘法了，那我也试着修炼秘法好了。”

梦藏生提着剑，准备进入后堂，回头说道：“你想一下，接下来去哪座城，在我出来之前做出决定。”

一袭蓝色的背影，被屏风完全遮挡，突然面临抉择的苏云川，立刻眉头紧锁，艰难选择起来。

碧水风光秀丽，人尽皆知，落峡景色壮美，若是去那边，说不定能再有一次逆流而上的经历。

至于走马城，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暂且不做考虑。

她抱着杯子，转动不停，不知道该怎么选，求助看向身边的平关城主，“师姐，碧水还是落峡，你帮我选一个吧。”

平关城主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笑道：“不如先去碧水吧，师傅是从那边来的，你不是好奇......”

说话声越来越低，还有一丝怂恿的意味在其中，苏云川立刻眼神一亮，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先去碧水，就能偷偷打听师傅以前的事迹了！

只是苏云川忘了，只要不是在边境，她都得背着个大箱子。

打定主意以后，她就又开始喝酒，既不会醉，还更加觉得香甜几分。

敲门声突然响起，何秋雨起身去开门，是门外侍卫前来通禀，有客来访。

待来人进入厅中后，苏云川有些疑惑，这位蔡商，怎么会寻到这里来了？不过来得好，等下就先从这人下手，套......问些师傅的过往。

老蔡眼光扫视了一下房内三人，以他这么多年的阅历，一眼就认出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其实是女子，还在好奇，这人难道就是梦藏生的另一个徒弟？

苏云川他已经见过了，就只剩身穿红衣的女子，第一次见。

他上前两步，拱手行礼，“横山城商人，蔡商，见过城主。”

不是说他是来自横山城的行商，而是他的本名，其实就叫做蔡商。

麻烦的就在这里，对于行商的人，普通人为了称呼简洁明了，都会直呼其某商，就像医师、炼师，都是以名前加。

那蔡商蔡商，叫久了，也不知道是直呼其名，还是礼貌待之，总会让他混淆。

后来与之亲近的人，大概也明了这种烦恼，就只称其老蔡了。

察觉到他言语的停顿，平关城主立时想明白其中关节，起身做了一个虚托的动作，“不必多礼，不知蔡行商前来，有何要事？”

只是多加了一个字，却让老蔡心里舒坦数倍，笑着躬身道：“回城主的话，其实我来此并非本意，只是有封书信，想要交给梦藏生，哦，也就是这位苏姑娘的师傅。”

先前梦藏生走得太匆忙，让他忘了把白医师的信拿出来了，觉得事情不该耽搁，就出门找人询问其去向。

没想到那人一听他来意，就说：“梦师和苏姑娘去了城主府，若是你有要事，恐怕只能求见城主了，因为梦师会在府上待到半夜才离开，所以等嘛，你是等不到他出来咯。”

没有办法，老蔡在楼下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请侍卫通禀一番。

不过他没想歪，因为那人接着解释了，梦藏生是在帮弟子修炼。

要问路人是如何晓得的？现在城里没几个人不知道，城主师姐妹两人，顿顿靠蛇肉填补消耗！据说吃得都反胃了，可谓是辛苦至极。

明白老蔡的意图后，平关城主笑着说道：“还请稍等片刻，先喝点茶水，师傅正在后堂，想必马上就会出来了。”

老蔡笑着起身，“多谢城...主...？”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平缓的语气，也开始走调。

平关城主是梦藏生的徒弟？难道不是一旁的黑衣女子？

突然的失态，让平关城主也有些疑惑，向着一旁的座位摊手，“请坐吧。”

老蔡的行为举止，就像是苏云川年幼时玩过的木人一样，僵硬无比，坐到了椅子上，实在是此事带来的冲击太大！

他开以为某人在平关，除了斩蛇以外，就没闹出什么大事，结果现在才知道，早就干了非人之事了！

那可是一座城池的城主！

要是从职位高低往下算，中庭长老地位最高，书官之首排在后面，接下来就是城主。

再往后，不做细算的话，修炼者的队长与炼师，统兵的将领，城中管事，然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职位。

怎么突然就跨越了这么多个阶段，地位比城主还高了？

特别是想到某人之后要去中庭，老蔡开始担忧起来，会不会再见的时候，用对方的话说，已经混了个长老当当了！？

他的这些反应，看得苏云川偷笑起来。

没有寒暄几句，一袭蓝衣的梦藏生，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见他也是有些吃惊。

“老蔡，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就算是头猪，生四五十个崽，也没有这么快的。”

这种熟悉的浑话，让如坐针毡的老蔡，立刻放松了不少，起身笑道：“不是不是，之前有些东西忘了给你，这不赶紧送过来了嘛。”

梦藏生恍然，先前好像确实提及了书信，只是自己走太快，没记起来。

他伸出手：“不是讨债就行，拿来吧，我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老蔡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封信，全塞在了对方手里。

“三封信都在这儿了，对了，还有一件东西，也是白医师托我带来的。”

又从袖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是之前梦藏生在医药阁见过，专门用来盛装丹药的瓶子。

他大概猜到其中一封信的内容了，打算将其放在最后再看。

此行目的达到之后，老蔡也不想再多做停留，咳嗽一声后，说道：“既然东西已经交给你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之后会在城中留个几天，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行。”

梦藏生没好气道：“行了，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提醒我，你走之前会拿到泥偶的。”

老蔡嘿嘿一笑，虽然当了一城之主的师傅，人还是那个人嘛。

他朝着平关城主告歉一声，就要退下，苏云川却站了起来，“师傅，我送送蔡行商。”

其实这种礼送来客的事情，这些日子，都是交由何秋雨去做的，这也让平关城主觉得，有一个贴身侍卫，确实要方便许多。

见师妹突然开口提出这种请求，猜到了其中心思，就暗暗示意何秋雨不用出声。

梦藏生倒是不知道徒弟怎么变得这么...知礼守节了，就点头答应了。

老蔡抱拳笑道：“那就有劳苏姑娘了。”

在梦藏生看信的时候，苏云川就开开心心陪着老蔡走了。

认真看过横山城主和宇文灷的信，其中所写，都是关于灵气的事，想要询问有无其他变化。

特别是宇文灷的信，极其厚重，从一开始的灵气衍化，絮絮叨叨，到了最新的“合金”，就像要一口气，把看信之人脑子里的东西挖空一样。

不过梦藏生对合金还是很感兴趣的，觉得自己之后可以尝试一下。

最后是苏云川的信，言语不多，就两张纸。

第一张，梦藏生看了两句话之后，就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毫不意外的，一上来就是满篇臭骂，其中还提到了某位女子的近况，让他有些许窘迫。

这一幕被平关城主收入眼中，也开始和送人离开的师妹一样，对师傅的过去感到好奇。

跳过无用的部分后，梦藏生看信的同时，就拿着瓷瓶，单手拔掉塞子，示意二徒弟接一下，从中倒出一颗翠色丹药。

他反复打量起丹药，月生丹？这个名字，该不是把自己加进去了吧，谁想的馊主意，老老实实取个回灵丹不行吗？

这个想法，倒是和白九月一开始相同，很不擅长取名了。

正巧苏云川心满意足的回来了，看见师姐手上的丹药，一如神经大条的姚清鸢，以为是糖果，就伸出手，就想拿过来尝尝看。

梦藏生拦住了她：“乖徒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要往嘴里塞。”

苏云川缩回手，疑惑道：“这不是糖吗？”

这么多天以来，她也大致摸清了不同称呼，代表的意思。

单独以徒弟、二徒弟称呼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不用多做思量。

如果是亲昵一些，不带姓，单以名称，那就是事情在师傅心里，看得很重。

看似最宠溺的乖徒弟一称，其实才要小心几分，一定不会是好事。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头上就挨了一记。

苏云川抱头后退，这次有点疼嘞，总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也变强了不少，但面对这脑阔疼，还是没有任何抵挡的能力。

不过貌似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师姐，破凡境了，还是躲不开，那自己对此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梦藏生气笑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知不知道？上次有个傻子，吃了你所谓的“糖果”，肿得和猪一样，好些天才恢复原样，怎么的，你也想当个胖子呗？”

苏云川连忙后退，神色惊恐，不停摆手：“啊！我不要肿成猪！”

平关城主顺势站起身，也是有些吃惊，手上这枚青翠色的圆子，应该是丹药无疑，但是为何功效如此古怪，这又有何意义？

梦藏生缓缓叠好几封书信，为防徒弟乱吃东西，还是要吓一吓的。

将信放入怀中，他才好整以暇解释道：“放心吧，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嘛，就是一种丹药。

它的功效，是帮助力竭的修炼者，快速恢复灵气体力，不过现在看来，对于破凡境之上的人比较有用，凡境和普通人服下以后，倒是没那么功效卓著了，顶多就是，能精神饱满个两三天吧。”

平关城主的手猛地收紧，不敢置信，“师傅...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梦藏生点头，“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灵核能不能吃？眼下看来，是能吃的，就是得炼制一番。对了，这个丹药叫月生丹，是横山城的医师白九月炼制的，不过以后估计要改口，叫人家炼丹师了。”

平关城主死死握着丹药，却又不敢用力捏住，只是将五指团起来，留出一个空间，生怕丹药落在地上，有什么损坏。

梦藏生一笑：“不用这么紧张，这种丹药以后会很多的，你看，这瓶子里都还有一些。”

他把打开的瓷瓶向下抖了抖，又是几颗一模一样的丹药，落入了掌心。

大概是为了让他亲自体会效用，所以白九月不止送了一颗过来，反正横山城医药阁，现在已经堆满了食翠虫核和各种药草，都是王将军带人，从边境附近扫荡回来的。

不缺药材，外加炼制手法越发熟练，现在远猎人几乎人手一颗月生丹。

唯一的限制，就是没日没夜炼丹，白九月太累，在李不浑的“武力”要求之下，每天至多有两个时辰，用来炼制月生丹。

一向性子随和的李不浑，因为此事，破天荒生气，让白九月也不敢再反对了。

心里念叨着，谁让你是我师兄呢，我不和你计较。

看着师傅手中，磕碰在一起的丹药，平关城主鼻头一酸，眼里瞬间就有了泪水。

一旁面无表情的何秋雨，眼神也是有些晦暗。

梦藏生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后就想明白了，若是月生丹问世时间提前两个月，那平关城死伤的人，就会少很多。

他不禁想到远处，因为力竭，倒在那片大山里的远猎人，何其多。

千百年来，只要翻开书籍文献，就会发现，修炼者的平均年龄，也就不过三十几岁，反而是普通人，还能活得更久。

也难怪白怀离会与人族背道而驰，选择独自长生。

收敛心思，梦藏生宽慰道：“过去之事，虽无法挽回，但未来之事，我们却可以干预几分，让其不再走老路。”

二徒弟身为城主，知道的事，一定更多，如此表现，也算人之常情。

倒是三徒弟，果然是从小被宠着的，除了傻笑，还是傻笑，就不知道安慰一下你师姐吗？

苏云川明白师傅是在唬人，又知道月生丹的效用以后，心情很好。

听见师傅的宽慰话语，才发现师姐有些难过，很是不解，这明明是好事才对啊？

她赶忙拉住平关城主的手，“师姐，你怎么哭了？”

很多事情，最怕一个迟字，就像第一次知道梦藏生真实修为时一样，平关城主此时的难受，便是源于对过去的无力感。

她用衣袖抹掉眼泪，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太开心了。”

个人愁苦，应由个人承受，何须连累别人，便将此事说成喜极而泣好了。

苏云川看她仍有泪痕，也用自己的衣袖去帮忙擦拭，小心翼翼。

梦藏生在一旁轻轻点头，不错，至少两个徒弟相处融洽。

为了将此事揭过，他将手中丹药，尽数装回瓷瓶，递给了平关城主。

“二徒弟，这些丹药就暂且留在你这里，你也可以服下，看看能不能感悟其中灵气，说不定会对破境有裨益。”

平关城主一愣，“师傅你不留在身边吗？”

梦藏生摇头，“说实话，对我作用不大。”

平关城主刚平复的情绪，又起波澜，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将手中丹药，一并放回瓶中，贴身收好。

梦藏生转头看向眼巴巴的苏云川，无奈道：“一半给你，行了吧。”

苏云川立刻欢呼雀跃，“多谢师傅！”

梦藏生问道：“想好要去哪座城池了吗？”

苏云川立刻回道：“碧水！”

梦藏生不自觉将目光往某个方向看去，缓缓踱步，直到走入烈日阳光之下，将手搭在栏杆之上，思索起来。

向外眺望，远处城外丘陵之下，一副雪白巨大蛇骨，清晰可见，陷在青黄大地之上，如同暖春遇雪，枯草渐生新草，被稀疏覆盖，尚未化尽。

其实一开始，就想暗中先走一趟碧水的，那个方向，曾有巨兽袭来，那座城池，也曾被围攻。

梦藏生笑着回头，“好，先去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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