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每一日都有远猎人，骑马结队外出，平关城的居民们，再消息滞后，也意识到了有事发生。

不过那个令人伤怀的消息，刚刚流传开去，便又被另一个喜讯，从人心里抹去了这一页。

倒风山袭击商队，梦师前去援救，生死不知。

而后在雨中，所有人平安归来。

这一波跌宕起伏，真是把城内的人吓得不轻。

而且听说还有一件事，便是远猎人在平原上有所发现，之后会带回城内。

这不，一大早，城主就已经等在了城头上，现在都已经快傍晚了，还是没有离去，就等梦师和苏姑娘他们回来呢。

平关城主此举，也印证了之前的两个消息，都是真的。

无数人也聚集在此处城门，熙熙攘攘，想要看看梦师特意带回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与他们比起来，守城士兵则要幸运得多，能够站在高处，有什么一眼就能看见了，而且知道得更早。

城楼前，一袭红衣的城主，将手搭在外墙上，看着远处丘陵上的白骨，怔怔出神。

她所站的位置，恰好是当时狼兽围攻，某人不动如山，镇守人心所在。

右手握着一柄剑，通体纯白骨色，于细麟覆盖的剑柄处，有几个凸起文字。

苏云川的白蛇剑，剑柄处亦是相同，刻着她的名字。

平关城主的手指，轻轻在剑鞘上来回滑动，触感冰凉，让她焦急的心，也略微冷静。

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是浑身黑衣装束的冷峻女子，贴身侍卫何秋雨，也和前者一般，目不转睛，看向远处。

眼神突然有一丝颤动。

地平线上，一个黑点正在急速放大，起落不停，直向城池而来。

渐渐靠近，还来不及分辨是何物之时，城外那道丘陵，便将其遮住了。

守城士兵们立刻打起精神，聚精会神，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梦师他们回来了。

有人偷偷给城内居民打招呼，于是安静等待的人群，渐渐窃窃私语，再到人声鼎沸，气氛躁动起来。

被突然而来的热闹唤回神的平关城主，将视线上移，手上的剑鞘微微偏转，被挑起的披风，才终于落下。

楼下的人声，又渐渐变弱，因为有人察觉到桌上的杯中酒水，涟漪环起，越来越高，脚下震感，越来越强。

守城士兵们突然瞪大了眼睛，丘陵之上，先是一支马队，带着各种物资疾驰而来。

然后是一个巨大黑影，跃入天幕十几丈高，直接从归来的远猎人们后方飞起。

狼！一头巨大无比的狼！

看清楚那是什么以后，他们忍不住惊呼出声，城下也有居民，透过城门，看见了这一幕，吓得倒退，重重撞向身后的人。

而后面的居民，好奇梦藏生带回来了什么，又在不停往前挤，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从马队移到了巨兽之上。

平关城主心里震惊，但是没有惊慌，因为这次出现的巨兽，和覆地蟒比起来，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没有威压。

“师姐！”

一声欢快的高呼，传到了所有惊骇发呆的人耳中。

朝着源头看去，他们这才发现，马队带头的几人，有一道粉色身影，正骑马探起身子，挥手不停。

“师姐，我回来啦！”

女子再次高呼，笑脸明媚，身后巨兽轰隆坠地，她也没有丝毫惧意，反而伸手指过去，炫耀大喊。

“师姐快看，这是师傅带的礼物！”

一共三句话，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松，这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礼物，能比一头巨兽还要夸张？或者说另一头，让人不禁好奇，倒风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平关城主笑了起来，举手示意，“告诉城下居民，不必惊慌。”

还在盯着城外看的守城士兵，赶忙应声，跑到城墙内的石阶高处，把真相传出去。

本已经有些骚乱的人群，又慢慢变回一开始的热切。

不愧是梦师，做什么事，都要让所有人心潮起伏一番。

哪怕是经过了巨蟒一事，还有全城比酒这种大场面，对这次的事情，他们还是不能习以为常，不如说，要真能看淡才是怪事！

巨兽在最后一次震动中，停在了城外左侧，与右侧的蛇骨相对，中间间隔一二十丈的距离，就像是在拱卫城池的侍卫一般，气势威严。

士兵们忍不住向前，胸前盔甲靠在外墙上，想尽量离得近一些，看清楚点。

居民们也是探头探脑，透过门洞，向外张望。

远猎人们赶紧出声：“都让让！先等我们进去！”

从石墙拐角伸出的一排排头颅，才缩了回去。

就在苏云川他们骑马进入城内的时候，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城墙上，刚好站在平关城主面前的墙垛上。

一袭黑衣低头看来，打趣说道：“怎么了，二徒弟？又要跳楼出城？”

平关城主已经习惯了此人的不正经，这熟悉的语气，此时反而让她更安心几分，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退后两步，秉剑行礼，说道：“弟子见过师傅。”

等女子抬头，居高临下的梦藏生，反而有些错愕。

跳落在她身前，柔声说道：“就是几日不见，怎么还要哭了呢。”

让他安慰人，确实是有些为难人了，不然当时就是劝说，而不是喝骂激怒何秋雨。

平关城主含泪带笑：“见到师傅和师妹平安归来，心里欢喜。”

梦藏生神色微窘，总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摸摸头，说不哭了吧。

二徒弟也是二十多岁，比自己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可没小多少。

他开口说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平关城主摇头，“天象之时，谁也说不准，不能怪师傅。”

梦藏生一笑，侧过身子，伸手摆向城外，“给平关带的礼物，喜欢吗？”

一语双关，既指城池，又指个人。

平关城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感动，微微颔首。

不等她回答，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从一旁的城头上靠过来了。

哪怕是何秋雨，都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个浅淡弧度。

苏云川抱着盒子，边跑边喊：“师姐，我给你带了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冲得太快，没有稳住身形，一淡粉一赤红，两道身影撞了个满怀。

平关城主扶住苏云川的肩膀，让其站直身子。

苏云川咧嘴一笑，打开木盒，取出其中泥偶，反正师傅已经知道了，又不用担心被责罚。

她拿着泥偶，举到平关城主眼前，讨好问道：“怎么样，好看吗？这可是师傅做的，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老蔡还回来的。”

一旁的梦藏生无奈摇头，放下右手，心里想到。

傻徒弟，人家老蔡是故意附和，好拖你下水，这一番二十年的功夫，把自己给费进去了可还行。

不过对于苏云川挑选的泥偶，他确实很满意。

飞鸟凌万空，游鱼奔四海。

本身就是凤凰原型的锦鸡，和身形飘逸灵动的金鱼，就是一种无声祈愿，希望收到的人，能去到自己想去的山川江河。

寓意极好，送的人也很合适，是真的用心了。

平关城主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用意，看着眼前的笑脸，再次红了双眼，点头说道：“喜欢，都喜欢。”

既回答了师妹的问题，又回答了师傅的问题。

苏云川见她哭了，笑脸凝固片刻，偷偷向旁边瞄了一眼，发现某人的笑，开始有不明意味后，便立刻收敛。

“对了，师傅还说过，会做些景致，用来摆放它们，到时候一定会更好看，是吧师傅？”

急中生智的女子，转移话题，这样说到。

梦藏生点头，虽然不知道二徒弟刚才在想什么，但一定是什么不尊师重道的事。

苏云川心虚一笑，“师姐，我先帮你收起来，等下回去在摆出来，就放你桌子上，嗯...放在剑房也可以，不行，还是放外面更好，但是这样外人看来，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显摆啊，可是这么漂亮的东西，就该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才是......”

为了打消梦藏生使坏的念头，她开始絮絮叨叨。

然后整个身子，突然被人拉入怀中，就这么举着两个泥偶，不知所措。

是平关城主，主动抱紧了苏云川，因为刚才她的话里有一个词。

别人是外人，那自己便不是，对于孤身数年的平关城主来说，这是一种莫大安慰，特别是以为他们身死，又失而复得之后，才会一时情难自控。

梦藏生看不得这种温情场面，只能转过身，看向城外。

“这些人，怎么一点远猎人的风范都没有。”

原来是刚回城的郑佳节、胡昕等人，又去了城外，目的地不言而喻。

他们不仅自己去，身后还有许多居民，浩浩荡荡的人潮，从梦藏生眼皮子底下涌出。

人堆里的沈故棠，正走在张怀鑫和郝二云身边，不停说着什么，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城上的人以后，她也是挥手大喊：“城主，现在可还没入夜，我们不用报备请求吧！”

这话自然是开玩笑，平关城主脸微红，放开了怀里的人，若不是男女有别，她其实也想抱梦藏生一下的。

为了缓解这份羞怯，她对下方的人说道：“你们不要留得太晚就行！”

沈故棠大喊，语气欢快：“好的！”

这短短三两句对话，自然让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城头上的人，纷纷笑着打招呼，而梦藏生没有办法，只能笑着挥手回应。

末了他回头问道：“三徒弟，规矩传出去了吗？”

苏云川点头，“当然了，我先说了才上来的，而且蒋大哥，周姐姐他们也会叮嘱他们的，师父放心吧。”

自然是围观巨狼之人，不得对其肆意损坏，不得乱涂乱画等规矩。

居民们也知道了其中缘由，这头狼据说是长埋地下，可能比人族还要更早来到这片平原，属于古兽，与山潮无关，不该被迁怒。

再加上这是梦师亲自顶下的规矩，他们也就打心眼里认同了，甚至告诫自家孩童，这次不能去写怪话了。

苏云川把泥偶收回了木盒，交给何秋雨保管。

“师傅，其实我觉得，已经很远了。”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让身边的两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梦藏生回头看着她，笑道：“很远吗？”

苏云川点头。

梦藏生哈哈一笑，“没关系，迟早能追上的。”

平关城主终于反应过来，两人在说什么。

远猎人，长途跋涉去往落日森林，凡境、破凡、启灵，乃至灵微境，面对虫兽，总有无能为力之时。

若是连续两次，碰见如城外这般的巨兽，只怕多少人，都是有去无回。

这不是在说远近，而是修为。

虽然眼前这个男子，一直说自己是启灵境，但事实上，修为比起当世修炼者，到底走了多远，却无人能得知。

不过师傅说是启灵，那便是启灵吧，顶多是...强了些许的启灵境。

平关城主明白过来后，笑着开口道：“或许师傅下次回来，我也能稍稍赶上了。”

面对倒风山，依然能安然归来，现在她已经不觉得，会有什么能对梦藏生造成威胁，那么对方要去哪里，做些什么，自然放心许多。

梦藏生双手负后，作宗师风范，微微挑眉，“二徒弟这话，很是自信啊，难道最近有所感悟，修为大涨？”

平关城主挺直后背，稍稍提剑，“是有些收获。”

修为的瓶颈，本来是需要借助剑气，或者灵压，才能缓解突破的冲击感。

但是今天，她从清晨红日初升，到现在日暮西沉，一直在城楼前等待，并未携带墨眉，这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

不过短短数天，又能有所精进，梦藏生也为她感到高兴。

于是颔首道：“走吧，让他们自己疯去，我们先回城主府，让我看看你又变强多少。”

商队之前就已经走了，再过一日，“他们”这些谈河城远猎人也将启程，就任其自在一个傍晚好了。

苏云川听见平关城主的话，也为其感到开心，笑着揽住了对方的胳膊，丝毫没有为先前的相拥而羞窘，毕竟有那么一个粗狂的父亲，内里许多方面，是要像男孩子一些。

比如谈河城主，与人聊到兴起，便是一个熊抱，用力拍打对方后背，让还小的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梦藏生突然又说道：“我先走一步。”

说完不等旁边几人反应过来，直接起身，一路沿着屋脊，潇洒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平关城主一笑，对着苏云川说道：“云川，不如？”

苏云川立刻会意，眼里满是跃跃欲试。

平关城主将剑递给了一旁的何秋雨，苏云川也是取下背上白蛇剑，做了同样的事。

城主歉意道：“秋雨，有劳你了。”

何秋雨点头，“分内之事，城主不必如此。”

苏云川也是有些不好意思，“那秋雨姐姐，我们先走了。”

何秋雨回道：“一路小心些。”

师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后，闭目定神，师妹默默收起流云坠。

之后同时睁眼，起身飞跃出墙头，学着先前某人，踩踏在高低不平的屋脊之上，长衣飘摇，短袖猎猎作响，此起彼落追随而去。

留在原地的何秋雨，默默看着两人背影，确定无事，这才转身下了城墙，慢慢步行于街道上。

有守城军士看见这些场景，忍不住感叹：“要是我也能像梦师、城主他们一样飞来飞去就好了。”

身边同伴说道：“是真的好看。”

这话换来的是异样目光，他赶忙解释，“你别多想，我就是觉得城主她们飞过去，像鸟一样，很好看而已。”

先说话的人却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我懂的，有这想法不奇怪，关键是，你的对手...有点多了。”

不说苏云川，走出谈河之后，无意中招惹了多少情债。

就说平关城主，在此处城门的那场厮杀里，曾有远猎人在她怀中断气，说过值了，不论如何，也该有几分情意在其中。

被取笑的人，气急出手，与对方打闹在一起。

虽然此时他们还在值守，但是可以偷闲，看看城外不远处，这么多远猎人，还能出什么事，再说了，城门管事，自己都去看巨狼了。

三道身影，先后掠过城池街道上空，见过此景的人，觉得慢人一步，也没什么不好，有些得意，这可是不一样的谈资。

城外巨兽，想看随时都能看，但这番景象，可是很少能见到的，还专门有人，不时就会仰头看天，想碰运气，专门见识某人身姿的。

许多年后，这个本意是偷懒，不想多绕路，由梦藏生牵头的举动，却成了一件小小的逸事。

等一袭黑衣的身影，以及红粉两道身形，先后踏檐而上，落到内城最高处的露台之上，下面的围观人群，才收回视线。

砰砰两声轻响过后，端坐在屋里的梦藏生回头看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不小心，把徒弟们带坏了，顿时哭笑不得。

起身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三徒弟脸上，有郁闷神色。

平关城主却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不用担心，之后我会让人去帮忙修缮的。”

原来是方才，本就喜欢走刚猛路子的苏云川，一时没控制好力度，踩裂了几处人家屋顶。

得知真相的梦藏生，也是不厚道地笑了，“我看三徒弟，你这修炼还不到家。”

苏云川气急：“哪有，别的地方都没事，就那几个地方坏了，一定是偷工减料了。”

梦藏生点头，语气敷衍：“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何侍卫回来，我们就开始修炼吧。”

苏云川一时噎住，怎么感觉被认同了，好像更堵得慌了。

平关城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毕竟感同身受，曾经她也是被敷衍的其中一人，那个时候，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收敛心绪，两人走入厅中。

在何秋雨回来之后，今夜的情形，又回到了两个月前。

厅中青罩之内，一人站立，赞许看着眼前闭目修炼的两人。

不一样的是，灵压修炼，以及秘法炼体过后，地上盘腿而坐的两人，只是轻吐一口浊气，便能起身。

梦藏生拍手庆贺，“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徒弟。”

他看着面带笑容，默默擦汗的两人，话锋一转，“看来再过不久，我就有两个对手陪练了。”

原本还在得意于修为长进的两人，立刻动作停滞，面色僵硬。

隔了这么久，都快忘记了，未来的比试对象，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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