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既然商队之事，是由领队向城主汇报，那从走马城回到平关，自然是苏云川亲自和平关城主汇禀。

“城主，此事古怪，我不敢妄加猜测，只能由你来定夺了。”

身姿端正，两眼毫不斜视，手掌摆放于双膝，坐在首座木椅上，淡粉衣衫的女子，语气严肃。

提笔书写不停的平关城主，嘴角平缓，也是没有表露亲近。

正事聊完，扇子舒展的铺开声，伴着摇椅碾动地面的响声，从露台之上传来，一只手臂，故意夸张伸出，轻摇不停。

看见那个“贫”字，原本一脸正经的苏云川，立时换了脸色，起身小跑到桌案后面，挤了挤平关城主，然后强行坐下了。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教训，不准耍贫嘴、干贫事，得记着点。

那只手也收了回去，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仰头喝酒的画面。

窃笑的苏云川，打探了两眼之后，挽住身边人的手臂，娇声娇气道：“师姐，你不知道，这一趟可累人了，什么事都要我管，我哪想得了这么多啊......”

原本刻意迎合，让场面看起来公事公办的平关城主，也是忍不住笑起来。

“云川，你别晃，等我先记载完。”

虽然脸上带笑，心底却是有些诧异。

据城内记载来看，从来没有哪支商队，会在单程赶路期间碰上两次狼群的，而来去碰上三回，更是匪夷所思。

还有一事更加古怪，便是其他商队，好像都没有碰见狼群，唯独自己师妹，刚好反过来，一直碰见。

想到前往囚珠退婚之前，城主府内，师傅曾经提起，有件事情，可以开始做了，便不由自主往这方面思索，会不会这些异样，都与此事有关？

难怪要先让师妹修为变强，原来如此凶险，一般人的话，或许早就支撑不住而出了意外。

在平关城主书写之时，苏云川便用手代替镇木，压住纸的另一端，微微侧首仰起，咧嘴笑得很是灿烂。

搁置毛笔，平关城主也是低头看来，“我的椅子就这么大，你再挤就要掉下去了。”

苏云川将头一埋，嘟囔道：“不管，我累了，不想动。”

平关城主无奈，朝着角落的一袭黑影使了个眼色，对方微微点头，便向着后堂走去。

原本面容冷硬的何秋雨，此时也变得柔和些许。

当一壶酒摆在桌案上之后，原本将头死死埋在身边人披风里的苏云川，耳朵一动，惊喜抬头，一把抓过。

“果然还是师姐最好了。”

小声这么说着，手上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打开了壶塞，喜滋滋地喝起来。

从出发之后，一直都是喝食翠，虽然也算美味，但是比起花酒，还是差得太远了。

尽兴过后，感激地看了一眼平关城主，还有一旁重新退回角落的何秋雨。

这个时候，一道人影从露台上缓缓走进来，吓得苏云川将酒壶藏在了座椅上，就在身旁之人披风下。

有些心虚看过去，一手背在身后的梦藏生，丢过了一件东西。

苏云川还没反应过来，平关城主就已经伸手，将其接下。

两人并肩站在桌案后面，看清是什么以后，苏云川转羞为喜，大方拿起座椅上的酒壶，开心道：“师傅早点给我花酒，我也不用找师姐要了。”

正当平关城主将酒壶递出，苏云川想接过的时候，某人话语便传来。

“你都有了一壶，就不要太贪心，给你师姐留点。”

苏云川见自己没被注意到，眼珠一转，故意委屈说道：“师傅和师姐合起伙来骗我，现在连一瓶酒都不给我喝。”

刚坐下的梦藏生，正在想接下来行走落峡的事，就听见自己三徒弟这么说，顿时没好气道：“你自己想想，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了？”

这下苏云川被噎住了，好像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只是自己没有想明白。

看她呆住，梦藏生不住摇头，自己也忍不住喝酒。

这已经快成为他的习惯了，但凡想事情，手上就有些停不下来，比如某些人会无意识咬指甲，女子可能会玩自己头发等。

真要说骗，其实是他和苏云川，合伙骗了平关城主两次才对。

第一次其实也不能说骗，而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明说。

第二次便是剑气强弱的真相，并非自然，而是有什么在隐秘处，触动了墨眉。

将剑留在城中的时候，倒是没想过会有这种作用，出事之后是有过后怕的。

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二徒弟，一直想着事事周全，结果还是会出纰漏，这弄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

眼神变化，不再是风轻云淡，而是下了决心。

还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平关城主，还是把酒给了苏云川，好奇低声问道：“你和师傅，在打什么哑谜？”

白得一壶酒，苏云川自然是更加欣喜，于是双手拿着两个壶，挡在脸前，故作怨念道：“上一次回来我给忘了，师姐，你知道了螺丝壳的秘密，居然不告诉我！”

听她这么回答，恍然大悟的平关城主，无奈笑道：“这都是师傅的意思，说你还没到启灵，也用不了，不如不说，再者，以后你自己发现，才会更加惊喜，我也觉得有理，这才瞒下来的。”

苏云川来了兴趣，“那师姐你都放了些什么在里面啊？有多大、重不重？把东西放进去会消耗灵气吗，活的能放吗，食物什么的放在里面太久会不会坏掉......？”

她老早就想问这些事了，就是一直没机会，再加上后来忙碌找不着空。哪怕回城待了几天，梦藏生又闭关了，见不到人，自然也就想不起来。

还有一个何秋雨在场，她便压抑着嗓音，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听得平关城主有些羞赧。

这些事情，在知晓螺丝壳秘密的当夜，都已经尝试过了，回想起来，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平时的沉稳干练，统统被抛在了脑后。

师姐妹两人在窃窃私语，梦藏生却走到了何秋雨身前，说道：“何侍卫，之后能不能替我们守住房门？”

这话让一袭黑衣的女子，瞬间想起了之前那一个多月，背对房间，无声修炼的疑惑，直到后来亲眼目睹破境前后发生的一切，才解开心中谜团。

下意识以为眼前之人又要带着城主修炼，自己既然已经见过了，也不用再遮掩，所以才不会被要求离开城主府前厅。

心里起了念头，就刚好趁此机会，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办法，有无可能模仿行事，便要忍不住点头。

只是下巴细微点下，便悚然回神，双眼微睁。

眼前之人，浅笑淡然，却让她觉得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语气平淡，没有刻意放低嗓音，“此事梦师应当询问城主，我只是一个侍卫，听命行事。”

正在求着身边人，等下多演示几次螺丝壳收纳物品，好过过眼瘾的苏云川，突然听见这“久违”的嗓音，便好奇转头看来。

平关城主亦然，对于何秋雨，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很习惯对方的冰冷，所以知道其很少会在没有自己命令的情形下开口。

又有些诧异，遮挡住视线的是师妹，自己视野宽敞，却一点没有发现，师傅是什么时候走过去的。

两人目光里，梦藏生突然点头，“不错，何侍卫说得在理。”

他转身，走回两排座椅间，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一条线，要将其牢牢守住才行。

之前何秋雨曾经问过，能不能和平关城主她们一起修炼，可是后来面对更玄妙的灵气护罩，却毫无表示，这其实有些反常。

眼下出言试探，何秋雨面对探知修炼方法的诱惑，依旧能够将其交由平关城主决定，在梦藏生看来，便是守住了那条线。

这样的一个人，才更让久处一室之人心安。

苏云川抱着两个酒壶，跑了下来，好奇问道：“师傅，你刚才让何姐姐做什么事啊？”

她有些担心，何秋雨能活下来，又成为贴身侍卫，全是眼前男子的功劳，如此特别的待遇，该不会......

看自己三徒弟两眼珠滴溜溜地转，梦藏生合拢扇子，点了一下身边木桌，笑道：“乖徒弟，坐下。”

这种口气，这种笑意，顿时让苏云川感到不妙，把两壶酒整齐摆放在一起，坐下后再次目不斜视，极为乖巧。

平关城主也是走下来，“不知道师傅想让何侍卫做什么？”

她倒是不会像自己师妹，瞎想些有的没的，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务已经够多了，要修炼灵气的种种用法，体悟五行变化，以及各种术法，还要学新语，早已忙得晕头转向。

梦藏生随手将扇子挂在腰上，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劳烦何侍卫守个门。”

平关城主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梦藏生接着说道：“不是修炼，只是有些事想要告诉你。”

平关城主错愕，何秋雨的眼神也是闪动了一下。

前者转头说道：“何侍卫，以后师傅的话，就是我的话，有劳了。”

何秋雨并未作答，默默走到门边，有些犹豫，是否要抬脚跨过门槛。

一两个呼吸后，只是将门合上，背对三人站立。

梦藏生无奈，这可是生气了。

“二徒弟，你也坐吧。”

等到平关城主不明所以坐下，梦藏生垂下的手，食指轻轻勾动。

身后木椅自行走过地面，来到他身后。

坐下之时，青色灵气，从四足蔓延而出，自行画圆，渐起壁垒合拢。

两女眼神明亮，师傅这一手，真是越来越有风采了！

护罩并不大，不过一丈圆，梦藏生不打算站着，是不想让自己二徒弟，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吩咐的错觉。

他率先开口：“之前我和你师妹，其实一直有件事瞒着你，还有一件事骗了你，我在这里先给你道歉，对不起。”

平关城主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苏云川也是愣在了原处。

“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

梦藏生已有腹稿，便缓缓说出：“如我猜测不错，这些时日以来，汇禀受到狼群袭击的商队，应该只有云川跟随的几次。”

这下子苏云川反应过来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男子抬手阻止。

“这一次狼王没有灵核，无论是哪种解释，都太过牵强，所以你应该已有察觉，正是我躲藏商队，和云川一明一暗所做之事引起的变化。”

平关城主怔怔说道：“弟子心里，确实有猜测。”

梦藏生接着说道：“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因为......”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梦藏生和苏云川，都有些意外，看着一身赤红，如释重负的平关城主。

女子脸上带笑：“师傅，你想说的，是城外那条覆地蟒还没完全死去...对吧？”

从一开始，梦藏生出现在平关城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巧合。

那一天关于虫兽失去灵核，是否还能存活的询问，所有人都只当是，在灵核破碎后，巨兽又活了一段时间，这才被击杀。

但是平关城主，再次听到狼群出没的消息，偏偏此次又和自己最在乎的两个人有关，回过头来细想，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一开始也不敢确定心中所想，直到此次，一连三头狼王，体内没有灵核，简直和巨蟒一模一样，就已经可以确认，师傅师妹到底在做什么了。

若是其他城池的城主，说不得都要亲自勘验尸体，她却避而不谈，这便是真正原因。

苏云川呆呆问道：“师姐，你都已经知道了？”

平关城主点头，各自看了两人一眼，“我虽然早有猜测，但也是先前才确定的。”

苏云川突然向后靠在椅背上，嘟囔道：“师姐你都猜到了，那怎么不告诉我呢？”

自从知道要做些什么后，忐忑害怕，再到坚定不移，又因为不能将其告诉旁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能说，那份歉疚感，数种心绪糅杂，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突然发现，可以分享的人多了一个，只觉得浑身压力，骤然变轻了不少。

就像每次灵压修炼，结束之后的那种畅快，还有上次喝酒，酩酊大醉，万事不管的痛快。

短暂吃惊后，梦藏生再次郑重道歉：“这些日子让你担忧了，是我和云川的不对。”

苏云川立刻坐直身体，又要说什么，却再次被阻止。

心里有些憋闷，明明是师傅不让说的。

平关城主摇头：“师傅，你和师妹特意不说，想必是为了城中安宁，不让当时已经遭受过灾厄的居民们提心吊胆，甚至其他城池的居民也因此平安，那我又怎么忍心揭穿？”

梦藏生再次愣住，片刻后轻笑起来。

投桃报李，被人回馈善意，原来是如此舒心的一件事。

他伸出手，“墨眉你有带在身上吗？”

苏云川立刻睁大眼睛，平关城主却是摇头。

苏云川又失望了一下，梦藏生才说道：“虽然我们都是为了彼此着想，但是究其根本，其实不对。你知道吗，当我听说墨眉剑气曾经有过强弱变化，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其实很慌乱。”

他脸上的神色极其凝重，带上了懊恼，让两女也不由得屏气。

平关城主立刻想明白了，那一次，其实逃过一命的巨兽，已经显出了踪迹，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罢了。

“我瞒住你在前，覆地蟒返回在后，若是当时城中没有墨眉，会是什么下场，我至今只要想到......

而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不正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真相所致？”

会不会等他回来的时候，满城男女，老弱妇孺，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走过街道，映入眼帘的全是已经腐烂的尸首，只是那股味道，对于他这个没有嗅觉的人来说，根本察觉不到，只能、只敢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没有触觉，哪怕抱起一具尸体，也感受不到重量。

用尽一切办法，所求的真相，是为了验证最残忍的那个结果，要让他如原谅自己的过错？

所以那一场满城比酒，也有一些私心，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醉一场，暂时忘却这一段事。

至少...让一个不眠不休近三年的人，缓口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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