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从平关城赶赴落峡城的商队，与从中庭而来的远猎人交汇又分离之后，遇上了狼蛇围攻。

当那条小蛇，被突然出现的身影斩杀，众人便明白，今后的平原上，应是又恢复了安宁。

商队领头的城兽，缓缓走出一片血泊，继续原来的路程。

而城兽的背上，比起以往，多出了一个人。

朦胧晨光，驱散微凉薄雾之后，落在每个人略有疲惫，却精神高昂的面庞上，所有视线，都下意识集中向最前端的黑色背影。

昨夜听梦藏生讲述自己来历，那些曲折惊险，光怪陆离的事情，让众人上一刻还在心神紧绷，下一刻就要忍不住感叹，居然会有这种事？

于是乎，陷入故事里的他们，连带着讲述故事的人，一起聊到了后半夜，才被人赶去睡下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好些人清早醒来，彼此对视，就知道对方昨夜一定也和自己一样，神游去了落日森林里，那所谓的绝天高峰、四野大泽等地，再回到一片茫茫草原，总觉得不够尽兴。

苏云川就在盘腿而坐的梦藏生背后，依旧是趴在城兽背上，虽然她体内气血已经完全恢复，只是背上的伤口，没有苏生灵气疗愈，短短一夜，不可能愈合。

而且她也是之前听得入迷，不想去睡的其中一人，所以醒来没多久，就被梦藏生以权谋私，卸下了重担，只管休息便是。

领队之事，自然交给了梦藏生，连昨夜停在此地无需迁移围城的决定，都是他传下的。

此时双剑负后，看向远方，感受着身后那些意犹未尽的目光，只能无奈开口，让队伍立刻启程。

正事在前，远猎人们只能按捺心里的好奇，带着轻松意味，吃吃喝喝出发。

今后的平原上，不管怎么样，狼群应该会少很多了。

往前走了几里地，队伍便经过一个大坑，不出意外，这便是昨日躲藏覆地蟒群的陷阱，要不是苏云川有预感，提前围城，只怕队伍现在已经死伤惨重。

梦藏生啧啧称奇，这趋吉避凶，大概也是所谓道运的体现。

回头看了一眼，眼下的情形，苏云川一直埋头在兽皮大被里，不肯露头。

不过平原上并无高大灌木遮拦，所以大日驱散雾气之后，很快就烤热了大地，再加上已经是炎夏，厚重兽皮下，女子很快就满头大汗。

单以酷暑来说，修炼者也不是撑不住，只是她身上还有流云坠，那股燥热就是从内而外生发，极难压下。

“好热啊！”

终于忍不住揭开一角，感受微风吹在额上，苏云川呼气不停。

想完全揭开大被，又耻于后方之人全能看见自己是趴着的，就咬牙放弃了这个想法。

梦藏生也不回头，这些变化他又感受不到，但也不是忘了提醒自己徒弟，就是想看看，这姑娘会把自己热成什么样。

这大概算是一种，没来由的恶趣味，正事忙完，总要找些闲事做做。

苏云川故意提高语调，“好热啊，口好渴！”

梦藏生无奈一笑，伸手到怀里，取出了一个纤细酒壶，向后递过去。

苏云川双眼一亮，“多谢师傅赐酒！”

双手接过，打开壶塞，却发现趴着不太方便，便拉着兽皮坐了起来，美美喝酒。

微风带着香味，不断飘向后方，小小刺激了一下队伍众人的馋虫，都知道有这么一种酒，是从横山城来的，可惜还没谁有这福份能尝一口呢。

只喝掉半壶，就有些舍不得的苏云川，收好酒壶，看那架势，是不打算还回去了。

“你都坐起来了，还披着兽皮做什么，又不用担心给人看去。”

梦藏生打趣说到，让苏云川一时语噎，好像过了一夜，不用考虑队伍事宜之后，脑子又不灵光了。

虽说已经解了渴，但燥热哪有这么容易消下去，她便站了起来，想让周身都浸在风里，以此消暑。

梦藏生又开口道：“你伤口还没好，动作别这么大。”

苏云川带着笑意回道：“没事的师傅，我就这么站着凉快些。”

负责驾驭城兽的商人，也是开口说道：“这天气确实热起来了，有点让人受不住，大概得等到七八月，才会慢慢凉下来。虽然昨晚梦师你说我们这些人，也有自己能做的事，但要真是能修炼，我肯定不会当个商人的，别的不说，就这不用在意四季变化的体子，就让我羡慕得不行。”

梦藏生又伸手到怀里，取出了一把折扇和另一件物品，将前者递给了商人。

“你试试这个，虽然比起团扇不是那么有劲，但是收纳却要方便得多。”

商人接过后，打量了一下，学着以前看过的对方动作，单手便展开了扇面，有些惊奇，那种节节开的感觉，确实令人舒心，好像还未生风，便已有凉意。

只是看见扇子两面，一个“贫”，一个“穷”，就有些窘迫。

用过之后，心里很是中意，心想之后可以做一批，不为售卖，但能用来送礼，就是扇面得换过，至少要是什么山水美景才是，比如说身边人故事里提起的那些地方。

不等苏云川讨要，一只手便举到了她腰前，定睛看去，是一枚和流云坠大小相当的坠子。

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师傅又突然送自己龙鱼鳞片挂坠，明明已经不需要勾引覆地蟒出现了才是。

女子心思，总是比较复杂，于是开始往各处细想。

难道说，覆地蟒不止能化成一条小蛇，还有别的同样存在！？

脸上刚有震惊神色，便听左前身的男子无奈传音。

“别瞎猜了，这个月棂坠，与你身上的流云坠，功效既然相同，那就可以看天时换着佩戴，消暑取暖正好凑成一对。”

在知道意思如此简单之后，苏云川羞赧一笑，拿起圆坠查看。

穿孔之处一线分割开的话，大圆套小圆，并不均等，而是偏向一侧。大圆阴刻了一株古树，老枝交错盘折。小圆镂空雕刻，成了窗户内外景色，小桌上摆放了一只玲珑茶杯，而一束花枝，绕过上方窗棂，伸入屋内，似有淡香萦绕鼻尖，精美异常。

这是梦藏生以前的作品，再做了一次，想着龙鱼鳞片功效非凡，便暗中将大半做成了各类饰品，挂坠、耳环、手串皆有，只等此次覆地蟒事情结束，便送给需要的人。

眼下他正等着赞美的话语，就听身后女子，疑惑开口：“为什么是个茶杯，不是只酒壶呢？”

梦藏生的笑容僵在脸上，以前自己又不喜欢喝酒，哪想过这么多，自然是心里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了。

苏云川手里胸前，两股截然不同的感受，不停蔓延周身，并未相抵，而是间错扰动气血，所受压力比起之前不止强了一倍。

赶忙取下流云坠，只是提着绳子，并不触碰，才独留清凉之感，所受压迫也变回了熟悉的强度。

她坐下之后，单独佩戴月棂坠，而收起另一枚，仿佛从炎夏回到初春一般，放眼看去，视野里的青草色多过了枯黄色。

回味刚才的感受，纠结片刻，还是稍稍凑近一袭黑衣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师傅，能不能再多给我两件饰品？”

梦藏生有些吃惊，龙鱼鳞片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对于其他修炼者来看，说是至宝也不为过，而苏云川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自家徒弟，从拜师开始，就一直没有开口讨要过身上珍贵之物，大抵都是酒和泥偶一类普通的物品，极有分寸。那突然开口讨要龙鱼饰品，一定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他转过身子，面对苏云川而坐，面色严肃。

这一幕看得一旁商人心里咯噔一下，担心他会责罚苏云川，便开口打圆场：“梦师这个手艺确实了得，我还从没见过能有如此精致的饰品，这要是给那些年轻姑娘们看去了，都怕要忍不住上门求取了，苏姑娘想多佩戴一两件，也是情有可原的。”

语气十分真诚，因为先前苏云川打量月棂坠，并未遮掩，流云坠取下后，也是刚好悬在他眼前，好歹是来回好几座城池的商人，眼力见自然有，一看两件饰物就不是凡品，心里是真的赞美有加。

况且平关城主桌案上，有两个极美摆件之事，已经被远猎人传开了，那夸得叫一个天花乱坠，让很多爱美之人都心痒难耐，想一探究竟。

师徒两人正暗中传音，无声交谈呢，被突然插话进来，都有些哭笑不得，一起转头过去。

梦藏生开口笑道：“是修炼上的事，我真不是那么严苛的人。”

苏云川突然羡慕起师姐，心里也急切了一些，要是自己能赶快到启灵，学会灵气传音，就不用闹出这么一个笑话了。而这个加快修炼速度的好机会，就在眼前。

商人看两人神色不似作伪，就知道自己是瞎操心了，“嗨！我说呢，昨晚和梦师你聊过，也觉得你平易近人，那你们慢慢聊，我就专心驾驭城兽了。”

一手摇扇，一手拉缰绳，不再插话。

师徒稍稍移了一些，让后方队伍之人，都有点疑惑。

总不能苏姑娘背着大伙吃独食，一个人听故事？可是梦师好像也没有开口说话，对了，这大概就是许姑娘说的灵气传音！

苏云川小声说道：“师傅，能不能各种变化的首饰都给我一件？”

听见这话，梦藏生就能确定，刚才自己想得不错，于是开口问道。

“先前你同时佩戴两个挂坠，功效是叠加的？”

苏云川点头，“而且不是普通叠加，好像还会彼此呼应，效果更甚。”

梦藏生双手撑在膝盖上，双眼微眯，暗暗思量，因为感受不到鳞片有什么属性，所以他并不能借其修炼，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能够组合成一套，这感觉，就像是所谓的灵宝一般。

眼下只是寒暑相配，功效便超过了一加一，之后增添其它五行之力，恐怕打熬体魄气血的能力会更强，而且不一定要不同属性，若是同时穿戴两三件同样属性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越想到后面，双眼里的喜色就愈发浓烈，察言观色的苏云川也是一喜，虽说最先的目的，确实是只为了修炼，但要真是能有一套漂亮首饰，哪个女子不心动？

梦藏生思量过后，第三次伸手入怀里，再度取出好几样东西。

两根簪子、一对耳环、三只手镯，大部分都是直接以一块鳞片做成的，他还因此发现一件古怪的事。

逆鳞不似之前听过用过的材料，诸如塑晶、隐灵墨玉等，可以随意分割，至多只能分成双份，再往后就会失去所有灵性，变成普通鳞片。

尝试了三次，结局都一样，就放弃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挥霍的东西。

苏云川有些憋不住笑意，谁的衣衫里面能装下这么多东西？都是在装模作样从螺蛳壳里取出来的。

看见徒弟脸上的神情，梦藏生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在给出饰品之前，先让对方拿出了流云坠。

后面看着他们的一行人，顿时懂了，原来是苏姑娘在讨礼，便不再那么上心，开始留意起周边。

这五六趟护卫，已经让他们闲不下来了。

梦藏生将所有饰品拿在手里，让苏云川从第一件开始拿起，修炼过后说出感受。

苏云川也懂了他的意思，这样的事情，就像是从老蔡那里听来的，与韩老同行，逐步完善灵气传音术法那样，心里也有小小振奋，没想到突然就能参与到这么一件大事里面来。

迫不及待拿起一枚簪子，直白簪身尾部，是三两个重叠在一起，六角形状，极其均衡的薄片，其上有淡蓝纹路，一看就给人沁凉之感。

上手之后，苏云川只觉体内那股凉意，已经不像是春末那般惬意了，而是冬季之后的春寒料峭，不自觉嘶了一口气。

看见她的反应，梦藏生才猛然回神，想起一事。

自己这三徒弟，眼下身上还有伤呢，不适合做这些。

于是直接伸手，只是黑影一闪，便拿回了簪子，再是胡乱往怀里一塞，所有饰品便都消失了。

苏云川还举着手，当时就呆住了，怔怔问道：“师傅，怎么了？”

后面的人们也是有些疑惑，怎么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呢？这也不算收回，这都能是抢回了。

梦藏生一笑：“此事不急，等回了平关，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和你师姐一起试试。”

苏云川身子回暖，反应过来了，虽有些遗憾，还是笑着哦了一声。

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在梦藏生离开落角平原之前，还会待在平关城许久，而不是这次去了落峡城，就直接穿过屏风山脉前去墨雨城。

这下子一帮不明所以的人，更加傻眼了，怎么苏姑娘的礼都被收回去了，人还这么高兴呢？怪事，真是怪事。

梦藏生又坐了回去，看向远处的商路，而苏云川就一直带着笑意，坐得累了，就盖着兽皮趴下，也不管其他人会不会觉得古怪。

之后两日的路程，大同小异，就是白天行路，到了夜晚，商队众人就拉着梦藏生，追问往事。

实在编不出什么了，男子就随意搪塞，说某些事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强行换成了唱曲。

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他们还是同意了，就是有些后悔。

第一次城外夜聚，初次尝到烧烤美味之时，被问及想听曲还是想听故事，应该先选后者的。

商队就这么在梦藏生的带领下，以一种极其轻松的气氛，来到了一片绵延山峰的边缘。

那条从落日森林里流出，途径谈河城，在平原腹地打了个拐，直向落峡城而来的无息河，如今就在商队身后。

抬眼看去，两座高峰脚下，并非合拢的土地，而是一道十几丈宽，深不见底的黑渊，原本平静无声的河水，到了此处湖口，倾泻而下，气雾翻涌从地下深渊中倒卷而出，声势浩大如雷。

梦藏生啧啧称奇，更奇的，还有深渊旁边的道路，一路往山脉里走去，经过几里地之后，才是落峡城之所在。

城池长绵数里，左右对分，如同被一道惊天剑气，连同下方大地一道斩开。

在某渊璧靠近，只有四五丈的地方，一座十几丈高楼，如同一座庞大拱桥座落在两边城池中心，那里便是落峡城内城，城主府所在之地。

此时正值傍晚，若商队是从另一面的墨雨城而来，远看高楼，一片漆黑，就像是又有山峰，突兀而起。

苏云川修养两天后，已经可以活动自如，而不会牵扯背上伤口，便跳下了城兽背部，一路走走看看，时不时还冲着渊低吸气大呼，只觉得此地景色好生雄壮，放在最后才来，果然不负期望。

梦藏生没好气开口：“玩够了就回来，进城之后还要去落峡城主那里汇禀。”

声音清晰传入淡粉衣衫女子耳中，只能乖乖返回，就是心里有些落差。

之前受伤的时候，那么温柔的师傅，怎么没两天就又变回去了呢？

商队其他人，都没有嘲笑她什么，以前初来乍到，表现其实差不多。

进入城内，闻讯赶来迎接的，是一个老熟人。

远远跑来的汉子，名叫李刀，平关城被狼蛇围攻之时，带队前往援救，离开后就没有再去过平关。

本来是满脸客气笑着，想要向商队为首之人抱拳问好的，但是看清楚粉衣旁边的男子后，面色僵硬了一瞬。

“梦...前辈，你怎么亲自来了？”

语气古怪，让人不得不生疑。

梦藏生看着眼前这个只怕比自己还大的人，笑着摆手，“别叫我前辈，受不起，还是换个称呼吧。”

李刀几次张口又合上，始终无法改口，说出那个本应传遍城内的“斩蛇人”称号。

见他面色为难，梦藏生也不强求，反而是苏云川，皱着眉头。

碰见许晴源的时候，就已经有疑惑了，以自己师傅的名气，就算是匆匆而过此地，也应该能听见不少传闻才是，但是为什么漂亮姐姐，就像完全不知道一样，甚至姓名都不清楚。

只是李刀还没松口气，就听眼前这一对师徒，在那边聊着。

“三徒弟，走吧，先去城主府汇禀，毕竟这一次的领队是你，我只是半途加入商队的，负责后半路程而已。”

“可是师傅，我也是第一次来，有点不熟路。”

两人便将目光，全都看向了自己送上门的汉子。

李刀面色一苦，心想自己就不该来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给两人带路。

看见他不经意皱眉，梦藏生不动声色，默默跟了上去。

苏云川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抬头看向被余晖照得通明的高楼，只觉得此地一定有些问题。

走出去不远之后，背后突然有人大喊。

“梦师，你的扇子！”

梦藏生回身，将手举过头顶挥了挥。

“你先留着，等木匠做出来了再还给我便可！”

李刀面色更苦了，千防万防，终究是没能拦住大小姐的师傅，将名头传来落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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