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横山城面朝落日森林的一面城墙，城门已经被封堵，驻守城头的士兵，比起以往多了数倍，人人面色肃杀。

不仅如此，就在他们身后，每隔一小段距离，便有远猎人正襟危坐，目光死死盯住大山，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地面刀剑，斩杀日色，沉闷无比。

城下一处房屋之内，却比外间还要压抑数分。

一道女子带着自责、愧疚的话语声，不断传入众人耳中，令人如坠冰窟。

“若是当时我一同出手，说不定，陆晚姑娘就不会出事！”

泪雨滂沱的袁又可，抬手擦泪，却将缠绕手臂纱布上的血污，蹭到了脸上。

一个长相方正的男子，上前一言不发，帮她擦试面庞。

横山城主双手在袖中握成拳，一墙之隔，便是心上人，次次归来他都会前来等待，就为了确认对方无恙，这一次却是身受重伤昏迷。

稍微平复心神，开口安慰，“这一路回归，若不是袁姑娘奋力斩杀虫兽，或许师以风、王子安几人，根本无法活着回到横山城，想必陆晚不惜以命出手相救，便是为此，既然袁姑娘做得极好，便无需自责。”

巨兽于夜色里突然袭来之后，很快便抽身离开，并未冲杀剩下的人。

远猎人们身上的伤，俱是来自返程与虫兽厮杀。

因为师以风几人身上的血腥味，根本掩盖不住，会吸引凶性大发虫兽围攻队伍。

最凶险的一次，是碰见好几头丈许大小的岩级兽类，若是寻常时候，哪怕是卓秃子独自一人出手，都能够不落下风。

可愈发疲惫的队伍，袁又可独木难支，拼着重伤，死了好些兄弟，才终于逃离兽嘴。

所以眼下被人安慰，女子心中难受，并未减轻分毫。

若是自己早日启灵，便不会死这么多人。

面带心疼的周长开，低声宽慰不停，也只能堪堪止住女子哭声。

横山城主开口问道：“宋队长，你对落日森林最为熟悉，能否分辨到底是哪种虫兽？”

眉头紧皱的宋游峰，已经思索良久，却无奈摇头，“仅凭其色墨黑，与环节长舌，我实在想不到。”

此事极其重要，若能知晓是哪种虫兽，便能助横山城提早做出应对。

若是身具毛发之兽，便能用火攻，若是鳞甲之属，便要铸造破甲巨兵，若是身形灵巧一类，则需熔铸钢铁，制成巨网。

一点一滴的细节，便有可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由不得众人疏忽半点。

宇文灷主动开口道：“这几日我会加紧炼器，务求不止远猎人可以手握蛇鳞兵器。”

王将军问道：“是否需要征士？”

横山城主点头，若是巨兽来袭，恐怕比山潮还要凶猛，能够出力抵抗之人越多，城中十数万人的性命，越是安稳。

“宇文炼师，议事结束后，请来一趟城主府，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

宇文灷一怔，微微颔首。

横山城主拱手开口道：“我已经送出赤墨旗，并且书信几位城主，请他们派人前来帮守，只不过，万一其余两座边境城池，也遭遇了同样的变故，或许他们会无暇分心前来，到时候定我与在座诸位，同生共死。”

众人面色肃穆，起身抱拳回礼。

一道小巧人影，放下双手之后，沉声道：“城主，我能不能自己去一趟落日森林？”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这边看了过来，宋游峰与姚清鸢想要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以往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孙小桃，如今双瞳布满血丝，浑身行头穿戴齐整，似在等横山城主点头应下，就要立刻动身。

横山城主最后却是摇头，“陆晚姑娘已经生死不知，我不能再让你出事。”

孙小桃将拳套捏得炸响，最终还是一动未动。

周边数人忍不住叹息，心绪平复许多的袁又可，蓦然又鼻头一酸，受伤的手臂，本没有什么力气，依旧死死捏住身边男子的衣袖。

远猎营内，与孙小桃最为亲密之人，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如同姐姐一般的陆晚，先前在袁又可讲述山中发生的一切时，听及陆晚舍身救下袁又可，目光便死死盯住了重伤行动不便的女子。

本来两人性格相差不多，这些日子，已经算做好友，却在一日之内，蓦然发生变化。

两道人影，一人搀扶另一人，从门外走进来。

脸色惨白的白九月，被其师兄李不浑扶到一旁落座。

被横山城主带来这边之后，她已经一夜未睡，就为了吊住师以风几人性命。

横山城主尽力压抑语气，“白丹师？”

白九月几乎没有余力开口，只能由李不浑代为回答，“他们四人没有性命之忧，不过王子安与卓秃子两人受伤更重，只怕月余之内都无法清醒。师队长与许晴源两人虽然受伤较轻，但也得四五日才能清醒。师妹已经帮他们接骨，在恢复期间，除了不能挪动身子，还需日日服用月生丹，现在阁内医师正在照看四人，城主若是放心不下，可以前往查看。”

横山城主站在原地未动，以灵识查看过后，听着一墙之隔的平稳气息，悬着的心终是安稳几分。

“多谢白丹师、李医师。”

白九月勉强一笑，闭目靠在椅背上，循着话语声传来的方向，叠放在身前的手掌，轻轻摆动。

议事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各司其职。

宇文灷则是跟着横山城主去了一趟内城。

高楼六层，除了侍卫之外，还有一人。

修为已至凡境瓶颈，却突然知晓气血修炼秘法，以及灵压修炼，想要尝试直入启灵境的朱石二。

汉子就这么站在厅中，等两人走入之后，抬眼看向一袭白衣的横山城主。

“城主，我想破境。”

这些日子，他留在此地，除了修炼便是修炼，再未出城厮杀，若是一直平安无事也就罢了，可是听说好友们死的死，伤的伤，就再难忍耐。

修炼摧残的是体魄，可是那份痛楚，比起心伤来说，丝毫不如。

横山城主摇头，“你所做之事，关乎人族未来，如今你的修为瓶颈已然拔高，就证明直入启灵一事可行，决不能半途而废。”

说罢抬手阻止了朱石二接下来的话。

“我与宇文炼师有事相商，你先返回后堂，今日的修炼，等我二人谈论要事之后便可开始。”

朱石二浑身紧绷，重重喘息数次后，终是丧气转身进入后堂。

只是灵识可以察觉天地间的灵气流转，却无法像肉眼那般，看清视野被阻之外的景象，所以汉子暗下决心的眼神，身后两人并未看见。

横山城主让宇文灷稍等，进入后堂数息便返回，手里还有几个木盒。

轻巧抬手，木盒便浮游至宇文灷身前，一一打开。

正是梦藏生送来的五行逆鳞饰品。

如今形势危急，横山城主连自己面对巨兽能否活下来都不敢做保证，索性不再管那么多，再次违背梦藏生的意思，将五件饰品交给宇文灷，希冀对方能够探查出某些奥秘。

“此物来历，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猜到，有些忌讳，我需要提前告诉你，除了不能将其损坏之外，亦不能同时佩戴全部，不然以你的修为，无法承受，会失去意识。”

宇文灷就像入了迷一般，小心翼翼伸手触碰木盒中的手镯。

若是以往所见的天材地宝，能够称之为灵性强大，眼前之物，给他的感觉，就是活物，是活着的神器！

这是一种与万物打交道之后，唯有炼师才有的直觉。

横山城主心意一动，木盒便一一扣合，“这几件神物，梦藏生曾告诉我，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如今我违背他的意思，将其交给你，还望宇文炼师，以大局为重。”

先前的议事，众人从始至终，都未曾提及这个名字，其中缘由看似错综复杂，究其根本，只有一个......对不起。

横山城这数月光阴，强大了不知几倍，其实大多拜一人所赐。

可事到如今，危难之际，对方给的一切，就像丝毫没有派上用场。

那种感觉，就像本有神兵利器的远猎人，与虫兽厮杀之时，依旧遗忘了神兵，而是拿了一柄木刀，场面令人耻笑。

最关键的是，城内与梦藏生关系最密切的三人，已经少了一个。

走神片刻的宇文灷，叹气一声，收起木盒，“这些日子，我会全力炼制兵器，在那之后再来窥探此物奥秘。”

大局为重，除了当下横山城面临的危机为重，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横山城主，希望他日若真的城破，宇文灷可以带着逆鳞饰品离开。

至于他自己，横山城都已经没了，横山城主，还有何存在之意。

只是眼下一袭黑衣的男子，只想到了浅显意思。

宇文灷离去之后，横山城主静坐在木椅上，灵识外放，先查看过城内一切，又在某处停留颇久之后才收回。

依旧是满城“烛火”，于空无一物的虚幻之所，勾画出好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色。

手边还有一物，覆手摩挲于塑晶唐刀外鞘，他突然想要看清师以风的面貌...很想，或许数日，甚至是一日过后，便已是奢望。

自嘲起身，向着内堂走去，却连他都没有察觉到，灵识之中的那一点“尘埃”，挪动了几不可察的一丝。

就像是一座广袤平原上，有虫蚁向前走了一步。

等到城主府内的修炼即将结束之时，已经是夜幕沉沉。

满城人家炊烟袅袅，却有这么几户宅院，冷冷清清，甚至有抽泣之声传出。

一支远猎人队伍进山，二十多人去，十几人回，让数月未曾经历生离死别的横山城，那久违的伤痛，重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城内某处，两座宅院相邻，原本俱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今日却是六人变五人。

回到家中的孙小桃，一一摘下拳套，身上护住心脉的甲胄，吃过晚饭，咧嘴笑着对父母说道：“爹，娘，我吃饱啦，这几日得守在城墙那边，回来得晚，你们就自己先吃吧。”

又穿戴齐整之后，一路小跑回了自己闺房。

孙小桃的父母，脸上笑意，在她离去后，变作了伤怀。

“小桃今日，只怕心里难受，不比陆文夫妇二人来得少。”

“唉，陆晚丫头......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似也再没有胃口，就开始收拾碗筷，叮叮当当的响声，比起以往也好像蒙尘许多。

在后院某处房中，桌面最显眼的地方，摆放有一个通体墨色，双眼更为漆黑明亮的“小虎”，姿态雍容，侧卧在凹陷的小方枕内，枕上还有两个生有眼睛的小“馍兽”。

远猎营中，除了孙小桃得了一个泥偶，四处炫耀，惹得众多女子羡慕不已之外，还有另一个泥偶，就在隔壁院中。

九尾盛放如熳花的小狐狸，如今已沾满了泪水。

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就陪在哭泣不停的妇人身边，双眼布满血丝，却依旧轻声细语，安慰自己的夫人。

昏黄烛火中，两处宅院中间的墙头之上，一道身影默默看着下方景象，数息之后，轻巧隐没入夜色中。

短暂光阴过去，城主府，隔开前厅与后堂的木门，豁然洞开。

一道肉眼难觉的身影，瞬息间便落于连接高楼与内城城墙，巨大的浮空桥面上，带着雷声近乎破空远遁。

雪白身影，最终还是在外城城墙上，拦下了那个即将不知不觉，进入落日森林的瘦小身影。

“回去吧。”

“我只是上来透透气。”

“陆晚生死不知，若你也出事，你师傅会如何想？”

“生死不知？”

“......”

“请城主让路。”

就在两道身影，在城墙上对峙之时，还留在附近的宋游峰、周长开等人，通通闻讯赶至。

随即便看见一道璨目雷光，平地生发，一线直向白衣男子而去。

横山城主无奈，灵微境与启灵境，差距之大，远超凡境与破凡，孙小桃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右手抬起，两线灵气细化如绳索，瞬息间结节在孙小桃缠绕雷电的双拳之上，同时身形于墙垛上消散，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女子身后。

右手下压，圈圈捆住孙小桃双手的灵气绳索，便带着女子扑倒，随后灵气凝结成冰，似要将人冻结封禁在地面。

就在宋游峰觉得到此为止之时，孙小桃目光平静，双拳猛然撼地，碎石同冰渣飞溅，借力腾空飞起。

横山城主有些意外，灵气多寡相差如此之大，居然能逃过自己一记冰法，此等天赋当真是人族罕见。

既然如此，他就更不能放任孙小桃去送死。

本是不愿动用雷法，担心打伤对方的横山城主，衡量得失过后，脚步点蹋冰冷方石，后发先至，来到已然跃入城外半空的孙小桃前方。

一手负后，另一手双指并拢，一点紫雷悬浮在指尖，被其推向对方右肩。

孙小桃流光溢彩的双目，微微眯起，若是硬抗这一记雷法，必然周身麻痹，行动不便。

唯一能够脱身抵御之物，便是一双拳套，心一横，用最快的速度摘下拳套抛出，同时借力拧转身躯。

眼下两人都在半空，只要躲过这一击，落到地面，她就有很大的机会，趁着夜色浓厚离开。

横山城主眼里，似乎没有那一只拳套，从一开始就背在身后的掌心，蓦然喷薄出一道狂风，反推着他的身躯加速跨越了数寸之距，双指点在了孙小桃肩上。

一阵霹雳声中，孙小桃身体僵硬，直坠落地，横山城主接住袭来拳套，再一手提在女子衣物后颈，为其减缓下落速度后，平抱在怀中，飘然落地。

随后再度脚尖点踩土石，飞回到城墙上。

直至被放在墙角，背靠冰冷石块，眼里有不甘委屈的孙小桃，一张小脸狠狠皱在一起，死死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算她如今修为已至启灵，实力高强，也终究是一个年岁十八的少女而已。

越是少年，心思单纯，便愈发容易冲动行事。

明白这一点的横山城主，并未责怪孙小桃先前的举动，叹气一声，将拳套给女子戴回手上，“宋大哥，你先将她带回去吧。”

先前既没有出手阻拦女子举动，亦不曾出手相助的宋游峰，其实心里也有煎熬。

月生丹、塑晶矿、灵气术法，承了人家如此多的情分，到头来，连一个与之有关的人，如今到底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就是这么回报天大恩情的！？

默默上前，将孙小桃背起，向着横山城主点头过后，便走下了城墙。

目睹一切的周长开，深深看着一袭白衣身影。

他们一行来自中庭的远猎人，能够在最短时日内，与横山城远猎营亲密无间，除了许晴源特意择人之外，便是来了之后才发现，此地的修炼者，论及各种术法，比起中庭之人还要熟捻，实力更是高强得不可思议，让人打心底佩服。

唯有一事让周长开等人心生疑惑。

众多破凡境启灵的强者，公认城中最强者，不是能以一己之力，力压数位同境的师以风，而是几乎不出手的横山城主。

直至今日看过眼前男子与孙小桃的交手，轻描淡写制服对手，周长开心中不由得生出大胆猜测。

横山城主察觉到这道视线，转身拱手，“周兄，还请与宋大哥一起，多照看小桃一二。”

言下之意，是希望看好女子，不要让她偷偷离开横山城。

周长开明了，没有问出自己的猜测，抱拳应下。

横山城主垂臂，挪步至城上一侧，于最后稀薄光明之中，低头看向城中。

横斜垂弧檐下，人家灯火渐次亮起。

其中一处，便是师以风休养所在，他却不敢去看她一眼。

眼下城内，他是最不能乱了心神的那一个。

面色惆怅，横山城主跃下城头，在议事之所旁边的楼外街道上，默默站了许久，以灵识查探楼中几人，灵气流转趋于平常，这才离去。

过了几日，一支商队赶到横山城，负责护卫之人，可称极强。

碧水城炼师王炀，谈河城远猎人苏云涛，带着数十名凡境远猎人，成了第一拨赶来援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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