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一脉百千峰，群山各不同。

落日森林中的山头，虽不似屏风山脉那般，刀切斧凿，大多险峻，却还是有高崖绝壁幽涧景致。

在那道分割远猎人巡猎，虫兽实力完全不等的界限之中，有一处尺布飞瀑。

银素溪水经年累月倾落，渐渐在数丈崖石之下，开凿出碧水深潭。

潭边郁郁葱葱，环境清幽，有小兽前来饮水，双耳微微拧转，很是警惕。

一道尖锐破空声突然响彻水面，受惊小兽立刻转身逃窜，片刻之后，潭边树后的阴影中，倒出丈许长的漆黑虎尸。

大如水缸的头颅，双眼中间有一道伤口，却不见任何兵刃，只是有些水渍。

一道纤细人影，从潭水中上浮，悠游之姿，乘着水波来到岸上，穿戴好衣物，这才提剑肢解影虎尸身。

割下一块肉之后，就要抛入嘴中，却蓦然停顿，温润薄唇启张，喃喃道：“唔...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下次得记好，熟的肉才能吃。”

略有些娇憨的话语，声音清脆悦耳，虽然身子单薄了些，却不见喉结，竟是一个女子。

凭空摄来一堆干枯柴木后，青葱指尖轻捻，便有火苗落于柴堆。

不多时，肉香四溢，女子这才拿起足有小臂横粗的虎腿，很是豪迈地大口咬下一块，满足神色溢于言表。

“等什么时候回去，给大哥二哥也带一点，唔......好像带不下去，那还是算了吧。”

饱腹之后，满意拍拍自己微鼓的小腹，却又觉得此举有些......不太雅观，便动作轻柔，朝着潭水伸出一手，玉掌做了一个勾取的动作。

微漾水面，凭空生出一条溪流，翻卷至岸上将余烬卷回潭中，抹除人烟痕迹。

女子并未去管虎尸，反正无需多久，就会被林间芥虫啃食干净，届时此地说不定更加水草丰茂。

像这样的事情，以往在家里见得太多。

凝视了一眼大山深处，似在犹豫要不要再进去一趟，可是最终还是泄气。

再碰见那个小老头，真就跑不掉了。

先前侵袭灵识的手段，让她至今还有些胆怵，哪怕一时可以抵挡，却要耗费数日光阴，凭借水性慢慢将其消磨。

难怪大哥二哥说，不能离开三原范围，原来是外面太凶险。

胡思乱想一通之后，女子转身走入林间，朝着人族方向而去，

一个昼夜之后，便走出了大山，看着那道横贯在山缺之中的长墙，再度选择绕行。

与此同时，正在城头督战的横山城主，心有所感，看向数里之遥，那道纤细身影，却已经退回山中，远遁离开。

收回视线，收敛心神，安生几日的山林，后来又有虫兽袭向城池，只是比起之前，没有五兽齐临那么凶猛。

在一袭白衣身边，还有一道双眉微皱的淡粉身影。

前来横山城，既是远猎人，又怎么能够作壁上观？

有些苦恼的苏云川，看着远处与巨兽缠斗的兄长苏云涛，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忍不住开口。

“城主，不许我出城，对我兄长、师以风队长他们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

就连一同前来的蒋泉、周留、刘松烟等人，都各自出城厮杀过，然后又带伤返回，她自来到此地，却从头到尾，连弓弦都未曾撒放过一次。

哪怕外人不用异样眼光看待，她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

总不能此地也有听闻，自己是个实力稀烂的谈河城大小姐吧！

那都是过去之事，眼下早已不同了。

面无表情的横山城主，回答与之前亦没有太大差别，苏云川几乎都快能背下了。

“你师姐曾经有过闯关私自出城之举，如今你师傅也去了落日森林，若是让你出城，无人可以担保，你不会行相同之举。”

一开始的时候，苏云川确实觉得此话有理，只是后面连登上城头都难，就让她心生疑惑，真相是否真如横山城主所说。

这在她看来，等同于一种...毫无自由的保护。

甚至开始往远处想，日后选择一处边境城池行远猎之事，横山城真的适合吗？

听说此地远猎营，曾经给师傅设了一个无需远猎的文职，那自己难道要弟子承师脉？

越想越气闷的苏云川，眉头更加紧锁。

横山城主不让苏云川出城的理由，自然没有这么简单，甚至能说很复杂。

女子是梦藏生徒弟，不能令其置身险境，不然等到师徒回来，那护短性格，指不定会做出什么。

灵识之内，点缀在灵气脉络胸前的，不是那古怪鳞片神物又是什么？万不能遗失在城外，被虫兽卷走。

视线不着痕迹掠过女子手腕，无论看几次，都觉得那颗青珠再平凡不过，与一颗碎石无异，可横山城主明白，此物绝不简单。

青珠在灵光流转的景色之内，能够阻挡一切在其之后的光华，能够堪破数尺土石的灵识，居然看不透指节大小的珠子，让他断定其亦是神物。

这些都还不算是最令横山城主在意苏云川的缘由。

去年严冬之末，梦藏生于横山城楼，借酒放歌。

当时在横山城主的灵识之中，极目之外，天地间出现了浩瀚灵气图案，缓缓沉入大地。

自那之后，唯有他一人能够察觉到，被笼罩的范围之内，浮游灵气多了一丝灵性，就像是被人敕令，主动融入修炼者体内，助其提升修为。

本来这是所有人都能受益之事，直到苏云川到来。

那些浮游灵气，女子占去七成，其他人共分余下三成。

横山城主这才有些明白，为何梦藏生会收其为徒，恐怕早就看破女子的不凡之处。

他甚至生出念头，想就此留下苏云川，窥探更多奥秘，同时也对数千年来，修炼者第一人从凡境直入启灵的平关城主，起了探究之心。

大徒弟孙小桃天赋极高，说不定就是下一个灵微境强者，三徒弟苏云川身具玄妙，日后作为不可限量，那么二徒弟呢？

横山城主对梦藏生的眼界，再次自觉遥不可及，甚至有些......恐惧。

只是他这些猜测，若是让山中某人得知，恐怕会啼笑皆非，未免太高估他矣。

这可真能算做，某种意义上的......草木皆兵？

城头上的苏云川，看见下方与虫兽厮杀的韩乐、白妤两人，周身被围得水泄不通，忍不住夺下了身边士兵长弓，一箭射穿一头鼠兽眼窝。

“城主，我就在此帮他们一把总可以吧！”

先做后说，颇有某人风范。

其实暗中也有释放灵压的横山城主，想着这几日，每次来袭的虫兽，数量都愈发稀少，或许眼下便是最后一拨，点头答应。

苏云川气闷舒缓几分，接过箭袋，不停出手，有小小振奋。

当时面对狼蛇攻城，唯有梦藏生所在的一面城墙，无一人身死，那道淡定自若的身形，映入了无数人的脑海，为之向往。

......

当两道清晰与模糊并肩的身影，出现在兽皮老人灵识之内，神色顿时无比凝重。

明明还有一处山级巨兽聚为诱饵的地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却选择前来围杀这只巨兽的地点，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

虫兽汪洋之中，虽然身上甲翅受损不多，但是身下地刃刺穿的地方，却让巨兽疼痛难忍。

尤其是天上那道身影，已经追了它好多个日夜，与记忆中那道徘徊山林许久的恐怖存在，相差无几。

让它不由得慌乱起来，更加用力挣扎。

老人见状，全力驱使兽群，如同万千蚂蚁，将巨兽死死压住，从其身体各个地方撕咬，尤其是那些鞘翅，煽动起来势不可挡，可一旦被限制，就是最脆弱的地方。

哪怕杀不死你，也要将你重伤！

长杖比起老人尝试操控巨兽之时，那块有形塑晶散发的七彩光华，更加耀眼夺目，如同一道长虹横跨此处山谷。

翻越山脊的梦藏生与孙小桃，刚好看见此幕。

万千虫兽，如疯似狂，浩浩荡荡几乎将下方山林填满、淹没，就连天际飞禽，展翅之后身形如同箭矢，朝着中心那处巨石俯冲而下，似要凭借坚硬鸟喙，直接刺穿其体表。

那七彩光芒美得似梦似幻，下方却是无比血腥的场景，让孙小桃愣神在原地。

那席卷而来的气势，让她觉得一旦踏足其中，会被率先撕碎。

梦藏生亦有瞬间失神，这还是除了自己的灵气壁垒之外，第一次见到如此宏大的场面。

只是下一刻，手中三尺剑出鞘，一剑斩落身后仿佛失去灵智，冲向山谷途中，差点撞上孙小桃的猿猴。

“小桃！”

一声低喝，让女子清醒几分。

孙小桃如梦初醒，眼神清明，忍不住开口，“师傅，为什么那个人要杀那头巨兽，他们不该是一伙的吗？”

梦藏生双眼微眯，“昨夜我还有一个猜测，没有来得及说出，那便是此人一开始就是想杀掉巨兽，眼下看来这便是真相，至于缘由，若是今日我能打得过他，就先打了再问！”

心神解禁，从树下奔涌而过的虫河兽江，以师徒两人为始，无形圆圈不断蔓延，令万物重回平静。

就像被揉乱又摊开的纸张，从某点开始，抚平所有皱褶，恢复平直。

就连天际飞禽，入了此范围，都折翼降下，不敢停留树梢，而是伏在地面。

本已对梦藏生修为有所猜测的孙小桃，悄然抹除心中灵微境一语，可若是让她说出对方到底是何修为，她却是做不到。

因为人族这么多年，就只知晓灵微境，更高的境界，从未听闻过。

骑乘巨鹰的老人，眼瞳微颤，因为在他的灵识之内，蓦然被抹除一片广袤灵描画卷，独留素白。

就像昨夜，他操纵男子身边之人出手偷袭，意图将其先伤后擒，却突然无法查看石壁之内的景象一般。

可就算是那些强过他的老家伙，也没有谁能做到此事！

连忙挥动长杖，运转独门术法，将自己护在其中，哪怕对方古怪秘术并未将自己笼罩其中，依旧不敢放松心神。

干枯双唇微启，话语回荡天际，如同滚雷。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我斩杀此虫？”

虽然所有虫兽，已经不再受制于老人，可是面对这恐怖话音，本就惊惧不已，这下更是昏死过去。

梦藏生提剑指向天际，不知对手修为，贸然用灵压逼迫，万一对方能够抵抗，岂不是等同于将自己底牌提前展示。

“我不喜欢别人问我话的时候，高高在上，要么你滚下来，要么我让你滚下来！”

面对这种故意激怒的话语，兽皮老人，却是不为所动。

凝目看去，见下方之人身边，又有一道身影，并且年岁尚浅，心知自己不是对手，瞬间有了打算。

“这位道友，你既然收了三个弟子，为何又肆意将其打杀？”

此话让梦藏生一滞，心中悚然。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其一面，可是自己有三个徒弟这件事，对方为何一清二楚？难不成这些年自己一直被人暗中窥探？

心里亦有不解，自问对三个弟子，就算没有做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却也算极好，哪里来的打杀？

一旁的孙小桃，先是一怔，随后破口大骂，“你这老混蛋少放屁！我两位师妹好好的，你居然敢污蔑我师傅！”

兽皮老人始终笼罩在七彩光华之内，“昨夜我不过出手试探一番，道友隐匿气息，再现之时，身边灵气脉络已然消失，这难道不是杀了人？”

梦藏生与孙小桃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灵识之内的景象，他们自然知晓，所谓的灵气脉络消失，就是指孙小桃被收入螺丝壳而已。

脑海中灵光一闪，梦藏生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灵压散布，有阻隔灵识查探之效！

虽不确定其他修炼者是否也能做到，但至少自己是如此！

右手立时拄剑在侧，话语不像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你问我是何人，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

对于对方知晓自己有三个弟子之事，他还是有些投鼠忌器。

老人朗声回道：“自离开人族之日起，老夫便舍了名讳，道友若不嫌弃，称一句柏翁便可。”

梦藏生思量片刻，带上怒意问道：“你要斩杀此虫，与我无关，可你为何要暗中对我出手？”

闻言老人眼神微凝，“明明是道友先遣弟子窥视老夫行踪，被老夫发现，也并未太过为难，任其离去，怎么...道友这是要颠倒黑白？”

梦藏生与孙小桃更加满头雾水，貌似这个修为不知多高的老人，口中所说的三个弟子，并不是他们师徒所想的三个弟子。

两方说话，都是真假参杂，此时老人亦是心生疑惑。

若是对方所说属实，与这只巨虫，真的并无关系，又为何突然在自己困杀巨虫之时出手阻拦？

已然认定梦藏生是心狠手辣之辈的老人，对其话语，不信比信多。

为求证心中猜想，梦藏生抬首看向上方，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杀了徒弟，无非是想挑拨我与身边弟子的关系，好趁机出手或是逃离，可我很想知道，就算我真的做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身边也不过两名弟子而已，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有三名弟子？”

有些时候，开口问话，问题本身便是答案。

老人借此大致确定一事，眼前这个容貌年轻的新面孔，确实有三个徒弟。

“先前道友杀了几只此处的地刃虫，老夫前来查看，碰巧遇上一个灵微境的小家伙，一番交手之后，其逃入了人族界限。老夫年岁虽高，却不至于老眼昏花，道友如今身边小徒，虽说得上天资卓绝，但至多只有启灵境，莫不是道友还有遮掩修为的道术，能够瞒过老夫灵识？”

既然对方能隔绝自己灵识查探，说不得就还有其他本事。

一番交谈中，蓦然得到数条诡异消息，梦藏生一时间心绪纷乱，在脑海中控制不住推测。

灵微境的小家伙，难道是横山城主也暗中跟随进山？

不太可能，那家伙怎么会抛下一城之人不管。

也就是说...人族之内或许还有其他灵微境强者，秘而不宣？

逃入界限...眼前老人说舍弃姓名，那必定是来自人族无异，知晓界限也不奇怪，可话里的意思，怎么给人一种，那个灵微境过了界限，老人就无法再追捕的感觉。

难道界限，不是因为远猎人常年巡猎，扫清其中虫兽所致，而是一直存在？

见梦藏生面色凝重无比，孙小桃默默运转秘法，一旦交手，便全力施为。

梦藏生却是抬手，轻轻压下女子斗笠，遮住其蕴含光华的双瞳。

随即冷笑一声，“柏翁，你不必套我话，我与弟子一开始就是为了斩杀此巨兽而来，你却暗中对我们出手，此番仇怨，你说该如何解决？”

对于梦藏生所说，是为了斩杀巨兽而来，兽皮老人只信了一成，眼见对方打算动手，自己也就想要再次逃离。

开口打圆场，欲要让对方分心，“道友何须如此，既然我们此行目的相同，不如先联手斩杀此虫，再来化解仇怨如何。”

梦藏生听后，眼神闪动，似乎在考虑老人提议。

老人也略表诚意，驭使巨鹰煽动双翅，缓缓下落。

数息之后，梦藏生眼中怒意消减几分，开口说道：“你这话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暂且放下与你的仇怨......先斩虫兽！”

话音落下，兽皮老人心弦瞬间紧绷。

虽说灵识无法勘探对方道术笼罩的范围，可到了他的境界，哪怕相隔数里，视物不说纤毫毕现，细致入微，至少也是清晰可辨，仅仅离着地面不足百丈，对下方一切自然了如指掌。

一点青银迅光，刺穿堆叠虫兽身躯，冲天而起，在老人震惊的眼瞳中，转瞬及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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