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天朗气清，日头高挂山岗，背阴一面的湖水坪草上，三人对坐。

虽然眼下阳光落在孙小桃身上，她却觉得有些寒凉。

实在是梦藏生所说的修炼猜测，在她看来，非但不觉得神妙，反而诡异无比。

杀人只需杀影，哪怕只是个猜想，就让人觉得无形刀剑，抵在脖颈间，随时有身死之险。

听见梦藏生说还要接着往下讲，孙小桃骤然前扑，按在他的手臂上，眉眼皱在一起，怯怯道：“师傅，我不该问你这么高深的问题的，不如今日就算了吧，我现在脑子里面，全是弯弯绕绕，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正想接着往下说的梦藏生，见弟子如此，颇有些头大。

自己好歹讲得也算浅显，要是像古人那般上来就大音希声，大象希形，那才叫晦涩难懂吧。

别因为自己想多了害怕，就搞得我像个不会引路不说，还会驾车冲下山崖的蠢笨马夫啊！

陆晚见他面色古怪，便轻言细语道：“其实你所说，我和小桃能听懂大部分，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理解透彻，并非你讲得太过弯绕。”

梦藏生心情好多了，还是自家媳妇会说话。

孙小桃撅着嘴看向陆晚，眼神里是央求。

陆晚姐姐，你就算当了师娘，陪伴十多年的情谊，比不过师傅陪你一天吗？

女子心中所想，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梦藏生抬手就是一个清脆脑瓜崩，咚的一声，让孙小桃吃痛后仰躺下。

佯装生气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什么恐怖之事，相反算作一场绝美景致，你要是不想听，就去蠢货虫子那边打拳，不过之后你别来求我再演示一遍。”

好歹师徒学拳相处了两个月，孙小桃的直觉告诉她，梦藏生接下来要做的事，绝对非同小可，于是壮着胆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半蹲在地，红着额头说道：“不了不了，今日演练太极已毕，还是聆听师父教诲为重。”

“真要听？”

“真的，和师傅你炼制的样样神器一样真！”

“那你接下来别开口打断我的思路。”

孙小桃正色抱拳，“谨尊师命！”

就是微微抽搐的眼角，暴露了她此时有多疼。

梦藏生摇摇头，再次从湖中拘来一汪清水，两手平摊，一手之上是明暗不同之外，大小脉络细微至极点，完全相同的两片无肉青叶，一手之上是表面正不停翻涌的水球。

“先前我猜测入虚境，是将我们人身所处世界看作一片青叶，做那完全复刻之举，等到虚实如一，便能凭借术法以虚像反过来影响实相。小桃问我未来术法会有多玄妙，那我就挑选我所想，看起来最不可能之事来阐述。”

说罢那团浮游水球，分出一线水路，缓缓注入色泽暗淡的叶脉中，逐渐将其壮大。

三人眼中景致，短短几息，便看完一颗小寸树芽，不断抽枝分干，枝繁叶茂，变作一颗三尺亭亭“大树”。

通体青色的完整树木，就像生根发芽在男子手心，甚至微微摇动，作迎风翻飞状，几乎让人听见莎莎之声。

梦藏生将树与叶脉，同时前推至满眼惊艳的陆晚与孙小桃眼前，问道：“你们如何看待这两物？”

孙小桃瞪大眼睛，心中忐忑。先前没说听讲还得现场考校学问的！

担心再吃一两记黑手，赶忙抱手皱眉冥思苦想。

陆晚则是稍稍思量过后，开口说道：“同源而出，只是历经光阴长短不同，最终结果不同。”

一直在思索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陆晚，心有所得。

见一粒芒尘，覆地成沙砾，聚凝变土石，堆叠成山脉。

观晨间蒙雾，散彻挂悬露，垂坠流溪河，浩荡涌大江。

万事万物，始终是在发展壮大，终成眼中最磅礴的景色。

可惜梦藏生不知道女子心中感悟，不然的话，估计要感概一句吾家贤内真真是天下独一份的聪慧。

因为这并非是男子所熟知的见解。

以往听闻的解释，是说人生初期，对所有见闻，都是理所当然看待，该是什么便是什么，所以他才会引用于灵识绘卷与真实天地的关系。

而陆晚所想，却是独树一帜。这大概便是对天地万物，个人经历不同，会生出万种念头。

梦藏生笑意温和，不等孙小桃回答，便继续问道：“若是我说，这两物其实是一物呢？”

陆晚闻言眼神微亮，孙小桃却是微张着嘴，满脸无法理解的模样。

梦藏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先前这株树木，便是用我暂定为虚像的叶脉成长所得，若是对照真实天地，这两件事物不正是同一物？既然我猜想入虚境强者，可以凭借灵识绘卷，对现实造成改变，那么这种改变，就不一定仅仅只是减法，反过来也能有加法。就像柏翁前辈提过的葳萧前辈，他的灵种，说不定就是催生树木的灵气脉络，以虚充实，让树木变得更加饱含灵韵。”

梦藏生想了想，举了一个比较形象的例子。

“就像酒壶投影在灵识之内，修炼者以玄妙术法，绕开现实，直接往灵气虚像之内注酒，因为虚实最终会趋同，虚像酒壶之内的酒水，便会化作真实，出现在真正的酒壶之内。”

这样说着，手上的一树一叶，渐渐变化。

三尺翠树，横向蔓延出数道细线，牵扯孤独脉叶，光华流转间，树木仿佛是一场光阴逆转，繁茂枝叶重新变回初生嫩芽，而独剩脉络的树叶，却与先前的“灵识脉叶”一般，开始抽枝成木。

最终停下之时，两颗几乎一样的小树，生长在梦藏生两手上，并非镜像，而是完全一致。

“这便是我猜想中的未来术法玄妙之处，而且不止如此，若是对虚像施加五行之术，会不会也会得到一样的结果？不只草木，一切蕴含灵气的事物，会被染上寒霜炙热的特性，又或者生生不息。就像先前，一叶脉络，在灵识之内的景象却是参天巨树，那旁人想以外力损毁树叶，实际上就是要砍伐一株巨木，会凭空耗费无数倍的功夫来做此事。若是修炼者也可以改变自己在他人灵识中的样貌，比如说，法天象地，七尺身躯，在灵识之内，却是万丈雄伟之姿，与之对敌，不就是等于仰望巨人？若是再大胆一些推测，灵识之内的景象，可以投映至现实天地，成为真相，只怕修炼者一拳下去，要叫山川崩碎，天穹洞开！”

说到最后，梦藏生自己也很是憧憬这幅画面，微微仰头，眺望天际。

一股无人察觉的奇特波动，从他身体里扩散至周边群山，一时间风平树静，万籁俱寂。

孙小桃双目炯炯有神，默默将这番话记在心里，回想起先前演练太极时，脑海中浮现将山川作浪，推行波涛的想法，突然觉得，未尝不可！

离得不远处，静静恢复的抱乌虫，自始至终，除了留心附近有无异动之外，对于男子话语，亦是未曾落下一字，巨大磷目之内的神智，愈发与常人无异。

在其灵识之内，连抱乌虫自己都不清楚，因为先前某一个念头，它那十几丈高大的身躯，蓦然缩小一分。

陆晚反复回想先前，青色灵树与明光叶脉交汇，逐渐合一的景象，像极了两处高低不平的水面，此消彼长，均衡合一。

从一开始，梦藏生就有意以水文作例子，所以眼下，陆晚对水势感悟，无形中更深一分。

再加上先前见水是水的独特领悟，她总觉得，对于启灵一事，仅仅半步之遥。

讲述出对于千年之后的术法猜想之后，梦藏生开始畅想自己若是有灵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到底是什么会彩绘斑斓，什么又云遮雾绕。

想了片刻，却得出一个古怪结论，不由嘴角勾起。

不论其他事物如何，至少有一人，必定是最为清晰可见。

手中由湖水凝结而成的树木，渐渐变化，最终变作了一个身姿苗条的女子，端庄落座于椅中。

陆晚呆呆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自己”，伸出手指，欲要触碰。

那由湖水勾勒而成的“陆晚”，亦是同时伸手。

感受到指尖那股微凉之后，陆晚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不足一尺的镜水自己，就是未来灵识之内的模样，那能不能如同梦藏生说的那般，虚像变幻？

这般想着，她就看见“自己”的身躯，不断变大，穿着不合身的衣物，也一览无遗，顿时娇羞不已，收手虚按胸前。

嗔怪一声：“你为什么将衣物幻化作我眼下这一身？”

陆晚本想更换孙小桃的衣物，只是小姑娘小姑娘......小的不仅是年岁、个头，虽然年方十九，孙小桃却是真的，还是个孩子。

所以她的衣物，穿在身姿婀娜的陆晚身上，才会让本人生出太不雅观的感觉。

无奈的陆晚，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穿上了梦藏生的衣物，本已经刻意忽略，却不曾想，因为一个水做的人偶，又想起来。

梦藏生随手一挥，从身畔湖中拘来的水，尽数归还。

上前一步，拉起陆晚的手，笑道：“我家陆晚，果然是修道天才，这才多少岁，便已经启灵。”

陆晚本来害羞低头不敢与之对视，闻言却是一滞，抬首看来。

原来先前人偶变化，是她心念所致，灵气所至。

梦藏生并未将女子的手牢牢攥住，此刻放开后退，任由她不敢置信，翻转被托起的手掌，看着那无色流光，如同水脉般自掌心涌出。

下一刻，小小憾事被补全的陆晚，眼眶微红，被梦藏生拉进怀中。

男子身上那变化万般的独特感受，如今恒定不变，像是千山风雪之中行路，蓦然见远处有一背影，提炉静候，闻声回首而来，好生暖心。

随之反应过来的孙小桃，瞬间跳起一人高，落地时神色激动，欣喜大喊：“陆姐姐，太好啦！你终于启灵了！”

说着便要上前，冲入相拥而立的两人，却突然被一道无形薄壁阻拦，一头撞上，跌坐回去。

梦藏生算是看出来了，大徒弟惯是个没眼力见的，所以悄然释放灵气，阻拦她破坏自己二人氛围。

至于此举是否有些浪费灵气？浪费灵气和亲近媳妇，拿屁股想都知道什么更重要！

这一段时日，对陆晚来说，可谓是大起大落，本以为必死之局，却不想活了下来，接着便是日日等待，期冀中又有害怕，怕某人不会来。

好在最后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梦藏生，互相倾诉心意，结局圆满。

更加圆满的，便是在男子帮助下，成功启灵，二十多年，这几日便是最安稳喜乐的。

贪心在男子怀中许久之后，陆晚想起身边还有旁人，声若蚊蝇道：“梦藏生，小桃还在。”

她这话要是让孙小桃听见，估计又是一阵委屈。

怎么才一日功夫，自己在陆晚姐姐心里，就成了旁人了？

梦藏生也知道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就放开了怀中人，同时撤去灵气屏障。

接着便是抬手，接下了身侧袭来的拳头，冷眼看过去，“怎么，欺师灭祖？”

孙小桃满脸窘蹙，“哪有的事，师傅误会了，弟子不过是......为师娘感到高兴，一时有些忘情！”

被灵气壁障拦住之后，她试了数次，想要闯过去，可是每一次出拳，顶多就是让青光闪动几分，所以渐渐上头，牟足了劲，一拳轰下去。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梦藏生撤去了壁障，她的拳头，顺势被人接在手中。

梦藏生正思量着，是不是真要让大徒弟飞天几次，听见她又识趣说出“师娘”一称，这才心满意足放手。

“以后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学学你陆晚姐姐，不然的话，所有人一直都把你当个小丫头，还想不想找个如意郎君了？”

孙小桃蓦然涨红脸颊，低头模样，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孙小桃时常爬墙偷看，所以能够得知陆晚心意，可是陆晚乃至横山城远猎营的所有人，几乎都能看出来，孙小桃常常缠着王子安，隔三岔五要切磋，心思哪里是放在切磋一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王子安那个满脑子只有修炼，帅气非凡的傻子才察觉不到。

不过每次孙小桃主动要与王子安比试，他还是很高兴的......能够磨砺修为，可真是一件快意事。

想起王子安，孙小桃的羞涩，渐渐转变成了伤心，抬头小声说道：“师傅，我们能不能早一点回去？”

陆晚本是笑意嫣然，察觉到孙小桃语气中的低落，视线悄然看向梦藏生。

梦藏生传音解释，“师以风他们四人都受伤不轻，虽然活着回到横山城，却是重伤昏迷，尤其是王子安与卓秃子，只怕到现在都还没醒来。”

不曾想一开始就认定身死的陆晚，却是最安然无恙的那个。

陆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环住孙小桃双肩，轻拍其后背。

梦藏生开口道：“等到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孙小桃轻轻点头，视线不由自主，看向远处的黑色巨虫。

因为知道陆晚还活着，一时心喜，她便暂时放下了对抱乌虫的仇怨，眼下想起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是因它而起，难免心生愤怒。

察觉到弟子视线，梦藏生垂眸内疚，其实追本溯源，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抱乌虫本身太过弱小，其实是无法踏上修炼一途的，可是山坪上这只，从他出世的洞穴之内，得了一份机缘。

是梦藏生三年前所制，昨日再见陆晚之时，女子身上穿的那一套树皮衣物。

其中的神妙光芒，被抱乌虫吸纳之后，帮它开启了一份灵性，又吞噬了洞穴之内的小半塑晶，这才在短短数月之内，拥有眼下实力。

梦藏生轻声道：“小桃，它的一身修为，其实与我脱不了干系，念在它未曾杀害一人，给它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何？”

孙小桃摇摇头，“它最多是生长错了地方，既然不是有意，就只是错，算不上罪。”

她微微抬头，看向梦藏生，“师傅，我们真的要将它带回人族吗？”

梦藏生点头，或许自己这个弟子，心性通明，便是最好的修炼天赋。

“放心吧，有我在一天，它就不会像巨蟒一样，做出对人族有危害之事。”

孙小桃再次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如果有一天能够昭告人族它的存在，我想要它给王子安他们道歉。”

人族数千年，或许她是唯一一个，想要让虫兽开口道歉之人。

面对这般念头，梦藏生却是毫不犹豫应下，“好，它要是敢不道歉，我就打到它求饶。”

孙小桃破涕为笑，远处的抱乌虫，却是战战兢兢。

之前挨的一顿毒打，差点就要了命，只怕下一次眼前之人动手，根本不会给自己求饶的机会。

接下来的一日一夜，梦藏生继续讲述那些光怪陆离的猜想。

并非仅与修炼者有关，而是许许多多，类似于天材地宝成因，神异景色如何诞生。

除了为之骄傲的陆晚，佩服不已的孙小桃，以及心怀敬畏的抱乌虫之外。

此处大到山峰，小到寸草，尽皆沉沉聆听。

一场突如其来的......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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