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第一件事，金兰与李书亭，必然有一人是中庭安排，刻意接近于我。关于我的真实身份，横山城主早就已经拟送书信，将我的‘来历’统统上述中庭，长老们不可能会放任一个会危害人族的存在肆意来去，所以必定会让人前来暗中试探，监视我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说，有意善待人族。”

说到此处，梦藏生稍稍停顿，让苏云川在《三思》自述上看过关于自己与金、李二人相交的过往，再想明白其中关节。

苏云川眉头紧蹙，“师傅今日带我去湖边满湫的住处，是想让我用道脉甄别两人是否对师傅别有用心？不过在我看来，他们两人没什么古怪的，就是一个死板惹人厌，另一个又鲁莽得不行。”

就好像面对囚珠城白家兄弟，以及与墨雨城胡靡切磋之时，对方身心蕴藏歹念，她便会心有反感。

梦藏生点头，“却有此想，让你看看他们是否有古怪心思，不过你都这么说了，便只能另寻他法验证两人身份，这便要牵扯到更重要的第二件事...你仔细看看我与金兰初次相见的场景。”

苏云川闻言一字一句，将草原双骑碰上被追赶的金兰，再到其获救被擒，押送至朔峰城的经过，又重复看了一遍。

深思过后，抬头不确定道：“师傅是觉得，此事太过巧合？”

梦藏生点头，“没错，我与李书亭双骑，是一直沿着商道而行，可金兰碰巧被我们救下的地方，也是在商道之上，既是被追杀，怎么可能在一地徘徊不去，更何况，当时他为了躲避狼群，明明是横穿商道，或许只要我们双方，快慢数息差距，就有可能彼此错过，对于一片平原的广袤来说，这种巧合，就不太可能是巧合，特别是在第三件事发生后，其中关节，我倒是弄明白了些许。”

双指并拢，一条青色丝线从梦藏生指尖飘摇延长，粘连书页后连翻数篇。

其中记载的，正是在落日森林内遇见身怀御兽之法的柏翁后，从对方口中得知有其他灵微境修炼者，逃入人族...或许说是逃回更为合适。

“这个神秘女子，自从进入人族，便如同鱼入大海，失去了所有踪迹，可我当时是从横山城进入落日森林，若是她一直跟随在我身后，必然会被同为灵微境的横山城主察觉，可后来我返回边境，旁敲侧击过那家伙，若他没有刻意隐瞒，那就是横山城内，的确没有出现过其他灵微境强者，如此只有一个可能......那个神秘女子，早就知道横山城主已入灵微，才会提前绕开，而能够知晓此秘辛的，必然是曾经待在中庭之人，至少是在今年远猎人赶赴边境前，在中庭待过的人。”

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的苏云川，只觉得身前书本上的一连串字，比起梦藏生带来的新语还要更难理解。

满面愁容，早知道先前在朔石上面，就不想着让师傅写几本趣事话本给自己了。

就算是真有话本，其中内容好歹也换一下子啊，怎么会是这么伤脑筋的东西呢！

在心底拼命串联前后之事，中庭、灵微境强者、巧遇等字眼，渐渐在苏云川脑海中化作一条线。

“也就是说，师傅在朔峰城结交的两人，都是中庭和那个灵微境强者，有意安排下，机缘巧合接近师傅，好在平原上博得师傅信任，以此来贴身盯着师傅的一举一动？”

尽量条理清晰，说出此话后，苏云川捂着脑袋，将脸埋在书间。

这算个什么事嘛，原本以为就是单纯上山打架，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忍俊不禁的梦藏生，给苏云川到了一杯花酒。

其实有个徒弟在身边，确实能解不少闷。

梦藏生笑道：“按照推测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不过也不排除，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巧合，毕竟我与融乌那蠢虫子再见面，就真的是一种最古怪的巧遇。说来也怪，它是我在山中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活物，有可能冥冥之中，注定我们俩会有千丝万缕的交集吧。而且我乘着融乌返回人族后，曾让它巡游落角平原，也未能找到除横山城主外的灵微境强者，这才断定那个女子强者，应该是在须梭平原以及更东边。”

苏云川将书册推开至一旁，既是担心酒水弄花书纸，也是暂时放松急转不停的心神。

“师傅你当时撒那种谎话骗横山城主，中庭的长老们信不过你，让李书亭暗中监视你也很正常，可是灵微境强者，为何又要让金兰故意接近你呢？总不可能是...看上师傅你了吧！”

一放松下来，苏云川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梦藏生双指一勾，将苏云川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凭空牵扯回自己身前，杯身悬浮在桌面半空缓缓转动。

苏云川立刻高举双手，上半身趴伏在桌面，大声讨饶，“弟子知错！”

无奈的梦藏生，双指微摆，酒杯又落回女子身前，轻微磕碰声传开，苏云川立刻笑着双手抓紧酒杯，仰头饮尽酒水。

“与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还是要端庄一些，这些你记不住，倒是认怂的本事越来越熟捻。”

得到小小满足的苏云川，用手背擦去唇边酒水。

哪有的事，只是在师傅面前硬气不起来而已，等到了中庭，认怂的绝不会是自己！

梦藏生拿起书册，重回正题，“既然已经有所猜测，金兰与那个灵微境女子有关系，那就得想方法求证，倒是李书亭这事，可以放一放。”

只要上了薪山，找韩老问一下不就可以了，一点都不麻烦，就是到时候，韩老别嫌弃自己麻烦就行。

或许是心情好转，苏云川的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接话道：“这一次非要拉着他去中庭，是为了让那个灵微境强者暗中跟随，只要在入目尽白的雪山中，看见任何异样存在，就更容易将其找出！”

苏云川突然眼神一亮，振奋道：“灵微境强者有灵识，若是她在夜色中查探我们，那我或许就能感受到其存在，她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夜色里不凭借火光来去自如，可师傅你不一样，在夜色里也可以来去无阻，实在不行，就取出蛇目，到时候定叫那人无所遁形！”

女子最后神色崇敬，看着眼下普普通通得一入人海，便会被人潮淹没的男子。

“怪不得师傅你要将另一颗蛇目带来，原来想得如此深远，弟子佩服！”

在女子话音落下后，梦藏生心里有些尴尬。

虽然大部分都与苏云川说得差不多，可简单阐述，实在是没有连吹带捧来得让人心羞。

不过眨眼间，梦藏生就回过味来了，自己徒弟这副模样，显然是别有所图啊！

哭笑不得道：“喝了一点酒脑子就变灵光了？我这边与你说正事，你在想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呢？”

苏云川面色肃重，“弟子句句发自肺腑，绝没有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梦藏生也突然语气严肃，“欺师？”

女子立刻委屈不已，“师傅，你怜悯怜悯弟子，就您老这百察无漏的心思，弟子哪敢欺瞒您啊！”

那换了谁，随便与一个人相识，会觉得有问题？

每天都这样过，师傅您不累吗？

而且...该不会师傅收下我，也觉得我是中庭特意安排在身边的探子？

看着苏云川难得故作瘪嘴伤心的神色，眼底又有怪异，梦藏生扶额摇头，“行了，想要什么礼物，说吧。”

碰见一个念头曲折如迷阵的徒弟，任凭梦藏生再怎么想破脑袋，也不是每次都能猜到其在想些什么，就单纯以为苏云川，这是急匆匆要自己兑现在满湫家中许下的承诺。

有其师必有其徒，在听见有礼可收之后，苏云川也学到了某人，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精髓，将不顺心意的事统统抛诸脑后，神色惊喜道：“师傅既然已经誊写《字典》，又写《三思》，那不如将以往见闻都汇集成册？比如今日的冰山，我就从未听师傅以前提过，想必那晚师傅，除了凌天高峰、旷野水泽，还有许多事没有说出吧，弟子这一去薪山，或许就是三两月不能再见，修炼切磋之余，难免寂寞，还请师傅赏赐些解乏的话本！”

自己先前确实没有撒谎嘛！心性不稳便会影响实力，实力不济便容易败在中庭修炼者的手下，而切磋落败便会影响师傅的大计！这哪里能算做无关紧要！？

梦藏生面带微笑，小臂撑住下巴靠在桌面，安静听完女子显然是早有准备的诉求后，当即点头同意。

“可以，到时候我会将给你预留的花酒，连同后面写的故事，都交给九长老，正好他与你见过，还能代我照看你一段时日。”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苏云川却是一怔，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又或者是一定有哪里不对！

梦藏生却是以手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之声，再度回归正题。

“关于金兰之事，这一路上，你务必不要被他察觉到任何不对之处。”

苏云川郑重点头，那就还是该打打，该骂骂！

梦藏生取出墨笔，“说说看吧，今日那颗红石，有何异样之处？”

是金兰所谓从雪山热泉中寻到的一颗奇异圆石，后被满湫以绳结编制成坠，戴在身上。

在五人同聚餐桌时，苏云川触碰到红石，便生出一丝异样，被梦藏生传音，要她暂时隐瞒。

此刻被提起，苏云川当即取下月棂坠，翻来覆去查看。

“那颗红石倒是没有什么古怪的，但是我碰到它的时候，月棂坠突然......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血脉跳动清晰可觉，不过也就这么一瞬，后来便再无异动。”

提笔记录苏云川话语的梦藏生，立刻低声呢喃。

“能够引动龙鱼逆鳞，那就不可能是凡物，可逆鳞遇上红石，到底是被催发威能，还是像塑晶遇上隐灵墨玉那般被压制，还有待考证...云川，如今的月棂坠与以往相比，有无变化？”

苏云川先将月棂坠放在桌上，等待体内那股寒凉之意慢慢消散，气血恢复平常后，方才再度将其拿起，闭目细细感受。

梦藏生便将笔暂时搁置在一旁，等待苏云川开口。

在平关城的时候，师徒三人，便是这般慢慢研查逆鳞各种奇妙之处。

等到毛笔润色，变作暗哑干燥之貌，苏云川才睁开双眸，语气笃定：“没有任何变化。”

梦藏生忝墨继续落笔，“看来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确定红石是否与逆鳞同出一脉......不过既然不是凡物，假定金兰与灵微境的女子有联系，那么此物出现，落入满湫之手，便有些可疑了...云川，今日你觉得满湫姑娘身上，有没有古怪气息？”

苏云川摇头，“我感觉不到满湫妹妹是否有异象。”

稍稍停顿的梦藏生，眼神微凝。

胡靡也纠缠过满湫一段时日，不过他知晓自己徒弟特别之后，简直可以说得上死缠烂打，若是满湫也有古怪道运，他不可能是这么轻易放弃，而且身怀道运，应该可以修炼，为何满湫却是个普通人呢？

一件事情里面，牵扯出许多冲突之点，梦藏生只能笔锋画“树”，将所有矛盾之处并列如同枝桠记下，而“树干”部分，便是金兰真实身份之谜。

“那块红石中的脉络，说起来，很像我见过的一种神兽。”

苏云川从未听过这种说法，疑惑小声道：“神兽是什么？和那只抱乌虫，还有那条覆地蟒，以及巨狼差不多？”

以往人族土、石、岩、山四级之后，最多便是足有三丈高大的山王级巨兽，可如今一连出现三头大如山岳的巨兽，所有人对虫兽的认知，都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梦藏生摇头，“不，融乌与神兽相比，如同沙砾之于山岳，萤火之于日...总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青龙真身，可是在碧水湖底，涌入脑海的画面之一，便是无垠霄汉，万千星光汇聚成一条足可遮蔽星河的严圣巨龙，降临人间。

哪怕模糊不堪，跨越数千年而来的一声龙吟，还是让梦藏生每每回想起，都会觉得心神震荡。

苏云川握杯的手微颤，惊声道：“也就是说冰山真的有可能是活物！？”

本已经打算停笔的梦藏生，听见弟子的无端联想，倒是又记起一件事，解释道：“放心吧，冰山确实不是活物，就是浮冰而已，不过...”

神色紧张的苏云川，双手捏住酒杯，颤声道，“不过...什么？”

梦藏生抬眼看向窗外，“冰山应该只在极北或者极南之地存在才对，而三原之地，四季流转如常，显然不可能地处两极，冰山漂流万里而来，就显得太怪异了些，除非......”

心绪被反复拧转的苏云川，怨念道：“师傅！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说话只说到一半！”

被弟子指正埋怨，梦藏生展颜一笑，“放心吧，说不定是好事，既然反常之物出现在人族近海，说不定海外不远处，便有什么神物蕴生，日后能够被人族所用也不一定。”

慌乱如同小鹿的苏云川，视线下落，看着梦藏生持笔的手，抿嘴不言。

现在师傅说什么不重要，写什么才重要！

直到梦藏生不再提笔记写，苏云川这才放松下来，这也就意味着冰山之事，没有更多变故。

为了让弟子彻底安心，梦藏生直接将书笔收回螺丝壳。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他担心会真的吓到弟子，才没有将另一个猜测说出。

海中巨兽，徙山前行！

想到自己迟早都要走一趟极北之地，去探查阴阳同生鸟，透过墨眉传入自己体内的呼唤之意，到底是因何而起，梦藏生便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走一趟海路。

暂时掩藏心中所想，梦藏生面不改色开口，“此事暂且不谈，到时候我会写一些我知道的山川志事给你，眼下最重要的，是一旦先前我所设想，金兰与灵微境女子有勾结为真，红石便不会是偶然所得，落入满湫之手，而到时候该怎么处理，着实有些伤脑筋。”

苏云川缓和片刻，心想此事应该是不能直接告诉满湫的。

“要不...我想个法子，与满湫妹妹换过来？”

梦藏生思索过后，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但前提是满湫会答应。

连李书亭每月买纸，满湫都会将此心意牢牢记在心里，更何况是金兰从镜缘山脉带回来的礼物，只怕满湫更不会有所辜负。

能不能换过来，此事实在难说，一个不慎，让满湫察觉到异样，或许就要让她伤心不已。

原来接近她的人，非是真心对她。

梦藏生眼神里突然带上一丝惆怅，给自己倒了一杯老苦酒。

察觉到梦藏生心绪低落，苏云川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除了上一次对师姐坦白覆地蟒的事外，她从没见过眼前的人，如此消沉。

“今日你初见满湫，觉得她如何？”

“满湫妹妹待人和善，虽是初见，却对我没有一点戒备远斥，落落大方之外，又礼节周到，人美心澈，也难怪这么多男子对她一见倾心，若我是男子，或许也......”

师徒两人一问一答过后，就在屋内无声对饮。

梦藏生对弟子有意调笑的话语，一笑置之，低头看着杯中，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入口苦涩，却唯独在自己这里，独有醇甜的酒水，随着杯盏摇晃，一圈圈旋转不停，好似永远也逃不出这个轮回。

人族饱经苦难，可苦难落在人身上，也是轻重有所不同的。

父母双亡，自幼有疾，在世间如同雨打浮萍，飘摇无依，却依旧能待人热枕赤诚，不怨不矣。

这样的一个女子，不该再承受无端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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