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几个带兵将至青年的少男少女，从薪山脚下，沿着左右曲折盘回的街道，意气风发走在路中间，言笑不止，准备回山上继续修炼。

前些日子，他们中最后一人终于成功在十六岁之前，成为凡境修炼者，为了庆祝，就相约下山，带着兵器以及其它几件物品，去了原海交界处赏景，今日方才返回。

一个身穿墨绿短袍的男子，背上是一柄带鞘长剑，鞘不过三指宽，其中剑锋，自然不可能宽到哪里去，至少比起边境远猎人所用，足有掌宽的精钢大剑来看，可谓是纤瘦。

腰间别着一枝八寸长竹管，一开十二孔，其中一孔以膜封闭，还在尾端挂着一块白石牌，上面正是男子名讳，封博南。

“罗小丫，虽然你现在也是凡境修炼者了，可比起我们几人，还是迟了两年才破境，要是我们几人，明年就能真正下山，你可能得一个人留下来了，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封嘴，你这一张嘴，可以多花些功夫在你腰上那玩意上，闲来无事，吹得可比唱得好听。”

另一个身姿修长，脚上白雪踏金云长靴，身穿烟云长衫的男子，立刻出言，以针锋相对的姿态，维护被称作罗小丫的女子。

封博南撇撇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那张嘴吧，还好意思讥讽我，你以为平日那些找上门解决恩怨的人，是因为谁？”

“我哪怕再不擅长管乐一事，也比你好得多。”

“一曲出，海潮退散，浮云惊灭，我可没这通天彻地的本事。”

除了与封博南一般，在腰间别着一枝竹管外，这个男子背后还有一口数尺长的木箱，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罗熬桂。

至于他那柄两指宽的带鞘长刀，被梳着单辫的少女，一同背在身后，此刻少女并没有因为先前封博南的话面露不悦，而是带着淡淡红晕，走在两人身后。

突然间，她身边另一个也背着木箱的女子，上前从两个“眉来眼去”的男子中间撞过去。

木箱一边撞在封博南肩膀上，一边磕在郎夏小腿后面，让两人都是一个趔趄。

两人看着走到前面的女子，异口同声，“苗大力，你干什么？”

女子立刻回头，笑里含刀，“你们说什么？”

封博南和郎夏立刻噤声，惹不起惹不起。

罗熬桂拉了拉背上两柄成双成对的刀剑，糯语道：“我们还是快点上山吧，今日就是每月一日的大比，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被冠以“大力”名号的苗山山，这才冷静下来，没有赏两个男子一人一拳。

街边居民，看见几名少年，不由得会心而笑。

少男喜欢少女，少男也喜欢少女，可少女喜欢少男，少男便要吃味咯。

只是这最后一个少女，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两个都不喜欢，还是两个都喜欢，才见不得两人争风吃醋？

中庭修炼者最多，比起在外，厮杀不断的远猎人，此地最多的还是山上人之间零零碎碎地小事，落在普通人眼里最多，也好似永远看不够。

今日便是自去年深冬以来，才被长老们推行的修炼者大比之日，像四人这般，结队返回城内地远猎人，不在少数，七八成群，三三两两，甚至孤身一人皆有，想必都在浮空镜那一头，甚至镜缘山脉首尾两座城池走了一遭才回来的。

俱是行色匆匆，带着自信神色登山。

山腰宫墙的直道最下方，有三人立在那里，仰头看向上方宫门。

居中一道淡粉身影，手提一柄骨白三尺剑，左手边是一个戴面具，背两柄短阔剑的怪人，右手边是一个穿着普通褐色兽皮粗衣的男子。

皆是一动不动，好似三尊石塑。

刚来到此地的四名男女，心里疑惑，这种景象，以往从未见过。

宫内修炼者实在太多，足有上千余人，年年都有新人来，他们也不是谁都认识，但两边的人，一个穿着太独特，只要在山上待过，就不会认不出来，另一个则太老，必然不可能是山上的，都快三十还没能下山的修炼者，以前哪里有过嘛，真有的话，怕是都要比灵微境强者还出名了。

只有中间那个女子，看上去比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应该也就年长三两岁，应该是宫内不认识的人。

苗山山就主动上前攀谈，“这位姐姐，你是在这里等人吗?再有一个时辰，大比就要开始了，不如先上山休息片刻再找人，省得稍后气力不支，在切磋中落了下风。”

面对少女的好意，苏云川只是淡淡回道，“多谢妹妹好意。”

而后便没了下文。

少女几名好友，见三人行事古怪，就劝苗山山暂时不要多管，反正稍后不出意外，会在宫内再碰面。

就是要看他们与对方实力如何，也可能碰不上面。

几人就要顺着山道往上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突然传来。

“这不是蛮大力嘛，这些日子是又出去游山玩水了，也不知道今日大比，你能不能撑过两个对手。”

一道身穿黑衣的身影，背后带着六七人，目光不善向着苗山山几人走来。

苗山山都没有正眼看过去。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瞎放臭屁的傻子，有什么必要理睬。

一直没有动静的苏云川，却在这个时候将视线从朱红宫门处收回，朝着刚来的几人看过去，连同身边两人一起。

有一个灵识强大的修炼者在身边，苏云川可以知晓山内外的所有修炼者一言一行，先前苗山山几人谈话，她都听在耳中，不适合用来“敲门”。

而刚刚来到这里的黑衣男子，却是刚刚好，飞扬跋扈都写在了脸上。

最关键的是，从此人还未入城的时候起，就已经说了许多恶心人的话。

虽然都是针对一人，可旁听者，也会为之反感。

除了黑衣男子身边，那些一路货色。

总之就是与那些今年赶往人族各城，性子桀骜不驯的远猎人比起来，还要变本加厉。

打个半死，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苗山山对自己视而不见，黑衣男子眼神阴冷，咧嘴一笑，“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参差城，在那边买了一双鞋，颇为舒适。”

已经走上山道的几人，除了最前面，一身朴素衣裳的女子之外，都驻足转头看来，脾气暴躁一些的封博南，甚至已经打算拔剑。

郎夏也将背后木箱放下，从罗熬桂手中，接过自己长剑。

黑衣男子身后一群人，明明在阶下，却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姿态，蔑视上方几人。

金兰的话语，同时响彻在梦藏生与苏云川心湖。

两人小有意外，一是那个苗山山，实力是眼下在场众人中，最强的凡境，然后就是那个黑衣男子，他身后的一群人，已经暗中屏气凝神，好像就等苗山山他们出手，而在金兰看来，四人真动起手来，绝不是对面一行人的对手。

真有意思，原来是故意而为。

梦藏生将视线看向苗山山，女子容貌一般，甚至皮肤有些黑，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这种熟悉的面貌，以往在哪里见过，然后才记起来，小时候家乡大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都是差不多的肤色，若是年岁再长，说不定还会起斑。

黑衣男子继续嗤笑，“织梭、锄头用得多了，抚琴弄弦，都有一股子土味，俗不可耐。”

封博南背后长剑脱鞘锵出，怒目看向黑衣男子，“反正今日要大比，不如你和我就在这里提前来一场？”

黑衣男子不屑，“你在我手下，撑不过二十招，也有脸与我交手？”

郎夏与罗熬桂刚想开口助势，封博南就被人一脚踢在小腿后面，差点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滚下去。

站稳后愤愤回头，看着其实还比他小一岁的苗山山。

“你打我作什么？”

这一脚该踹下面那个混蛋才对吧！

苗山山抱起木箱，就要当作兵器敲在封博南头上，男子立刻拿着剑鞘，退后两步想要抵挡。

罗熬桂与她是好友，眼下也有点看不懂她此举何意，打算追问，手里却被人递过来一柄已经被握得温热的剑鞘。

稍稍抬首看去，对上一双灿灿明眸，就有些心潮涌动。

郎夏微微摇头，以自己的举动示意罗熬桂，眼下决不能出手，少女看了一眼黑衣男子身后众人，也明白过来了。

只有封博南，屈服在苗山山蛮力之下，才将原本据理力争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小声嘀咕。

“要不是怕把你箱子里的琴打碎了，今天你拦不住我。”

苗山山浅浅一笑，“拦不住你什么，找打吗？”

堵了封博南一口气，苗山山平静看着黑衣男子，“胡轩，你眼光不错，我家的鞋左邻右舍没有不称赞的，我自小也穿，你若是真心喜欢，不如帮我在山上推行一二，我在此先行替家中父母谢过你，让他们多赚了两钱。”

说完之后，将木箱丢到封博南怀中，再度登高。

梦藏生在心底笑得开心，这姑娘心性可以啊，不仅稳得住，还一开始就看穿了对方想做什么，借着对方故意使的小手段，反过来破其心防，有两下子。

先前金兰就说了，黑衣男子身后众人，都已经默默运气，显然今日两拨人在山道下相遇，不是偶然。

今日恰好是大比，黑衣男子实力又不如苗山山，估计以前两人就交过手，而且还败得比较惨，所以想设计让一群拥趸，提前消耗女子实力，到了大比时，自然胜算更大。

为了激人出手，甚至不惜去人家家中，变着法羞辱其父母，这种手段，可真是下作。

那黑衣男子胡轩，脸色铁青，眼下一双与玄锦衣物不算相配的粗韧短靴，估计也就再穿一小刻，进了宫墙就得换掉。

就在黑衣男子羞恼，想要发作的时候，一道轻灵女声，蓦然传开。

“这位妹妹，是农耕之家？”

对胡轩不理不睬的苗山山，眼神闪动，回头看向先前对她神色冷漠的粉衣女子。

封博南却是再度恼怒道：“这位姑娘，你是瞧不起农耕人家吗？”

一行四人，其实只有郎夏，家中经商，也算小有积蓄，身上所穿衣物，比起其余三人华贵些许，苗山山与罗熬桂，家中往上几代都是务农，封博南家里则是放牧。

苗山山没有从苏云川话里，听出任何轻视意味，所以又赏了封博南一脚。

“这位姐姐，我确实是参差城的农户出身，却不是纯粹农耕之家，平日里也会做些铁匠活，添补家用。”

被人取了个“大力”外号，也正因如此，在上山后，比起同龄人体魄强横许多，几乎是不可思议。

苏云川笑意更浓，“原来是这样，多谢妹妹家里送下山的粟米，吃多少都不够。”

落角平原谈河城，离着中庭，足足需要周转七座城池，可谓是路途遥远，想要将食粮送过去，并不是简单的事。

苏云川这句道谢，道谢的一方，不仅是一人，接受的一方，也不单是一人。

是落角平原，在对浮空镜上的农人表示感谢。

苗山山眼神微异。原来这位姐姐，真不是中庭的人。

被晾在一旁的黑衣男子，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

在宫墙之内，有这么一句话......百年不识灵微，三月当知山山。

将一个凡境与灵微境做对比，实在是因为苗山山太过特殊，不仅是因为实力，更是因为过去所为。

少女为了帮扶家事，仅凭人人都能学的启蒙道诀，成功踏上修炼之路后，又隐瞒修为，在家里忙碌数年，若不是某次铸铁暴露修为，被参差城启灵境强者发现异样，她或许至今还在农地上耕作，

等到上山之后，女子三月之内，实力一路赶超几乎所有凡境，成为最强，其实只为了一件事。

既然一时半会儿无法破凡，还不如回家种地。

几乎所有人，都惊异于其天赋异禀，撑天阁里的几位老人，却是更在意一件事。

苗山山，是怎么隐藏修为的，能够让人数年都无法发现。

因其特殊性，不到三个月，所有还在中庭的新老修炼者，无人不识苗山山。

那不认识苗山山的粉衣女子，在逐渐回过神来的众人眼中，就有些古怪了，居然是几个外人？

黑衣男子胡轩，皱眉问道：“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人，莫不是前几年离山的师姐，有事返回中庭？”

自以为猜到真相，胡轩语气也没有那么和善。

不久前才送来一个“金兰”，这才过了多久，又有人从山下跑回来，真是丢尽了中庭的颜面。

他身后众人，看待粉衣女子三人，也变得不屑起来。

苏云川持剑转身，“你很看不起农牧之人？”

并没有回答胡轩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胡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若是说没有，岂不是变相对苗山山的认同，但是点头认可，他还没这个胆子。

可一想到对方，是“怯逃”回中庭的远猎人，他就底气十足起来。

“我如何想，与你有什么关系？”

苏云川沉默一瞬，上前一步，“你如何想，与我无关的话，那么我如何想，也与你无关是吧？”

胡轩皱眉，“你想说什么？”

极少露出鄙夷神色的苏云川，一步步走向胡轩。

黑衣男子原地不动，垂在身侧，握紧的手心，却已经被汗水打湿，身后众人，也有些心神不稳。

眼前这个粉衣女子，手上到底沾染多少虫兽鲜血，周身杀意才会这么浓密！？

女子站定在一行人丈许处，让对面所有人，都能看清自己脸上神色，话语嘲讽。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心在山巅，力在山脚的中庭猎人。”

苗山山神思极快。原来这位姐姐，不是从山上走下去的，只是上山而来。

胡轩被苏云川脸上神色激怒，喝骂道：“可笑，中庭走出去多少修炼者，若是没有中庭，人族三原何在，你是何人，胆敢在这边诋毁中庭修炼者！？”

哪怕他不是出自胡家城主本家一脉，可好歹是支脉之中，天赋最出众的年轻一辈，自从来到中庭，何曾被人以这种鄙夷神色对待过？

先前被粉衣女子周身血腥气震慑的心神，也变得坚毅起来。

苏云川微微歪头，额前碎发偏落开，一双好看眉眼，冷冰冰盯着胡轩。

“听不懂人话？”

明明说的是你们这一类人，非要将我的话故意歪曲，牵扯旁人？

苗山山也是面无表情看着石道下方的胡轩，就是因为对方这些小心思，她才不愿与其纠缠。

明明将心思放在修炼上，实力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偏偏走歪路。

地里的庄稼，哪有生长在走道上的。

被苏云川一眼看穿心思，还被暗讽一句，胡轩恼羞成怒。

听不懂人话，是在骂自己不是人！？

黑衣男子，稍稍抬头，看向山道上的另外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

两个面貌完全不同的女子，在他眼里，好似合作了一人。

又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神色！难道自己这份实力，败在你们手中，就这么理所当然！？

本是胡轩想趁着大比之前，逼苗山山动手，消耗对方实力，可眼下他面对的境况，就像是另一个他，反过来对自己做了相同的事。

胡轩闭目深吸几口气，竟然在暴怒动手前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个粉衣女子的对手，眼下真正目的达不到，何必在此空耗功夫，留着力气，应对接下来的大比，才是正事。

梦藏生有小小意外，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有脑子的，也不是只会耍点小手段嘛。

苏云川见对方恢复平静，好似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开口道：“胡靡还敢与我一战，你也姓胡，比起他来，真是不堪。”

一瞬间，黑衣男子面容狰狞扭曲，背上长刀嗡鸣出鞘。

只有长久生活在别人阴影之下的人，才会知道那种日子，到底有多难熬。

胡轩做事不择手段，皆是为了迟早有一日，能够做到被提起时，不再被人说一句。

原来是人族择武胡靡的表弟，看来未来大有可期。

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蔑视！

看着被一句话激怒的胡轩，苏云川觉得梦藏生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人最受不了的，果然是对他人施加的事情，被人施加在自己身上。

看来以后得得记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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