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山风吹拂，寒意流转，至一座满峰花开，人间绝色的山头周遭，就变作了和煦清风，从万树之巅悠然而下，行入楼阁长街，青石亭台。

期间总有调皮娇俏风息，摘下熳花三两瓣，偷偷放在行人发梢，酒客杯边。

山脚院落，有男子正翻书，细细回味三月前石阶宫道，似就在眼前的四擂刀光剑影，正巧有一片花瓣落在书页上，又偷溜进夹缝中。

将其捻起，握在手心，男子笑意温和，抬头看向那道横贯山腰，朱白二色的宫墙。

今日大比，不知道又有那些年轻俊彦，玉骨娇娥，能够拔得头筹。

再书一百二十回，满篇纷争尽缤纷，这般才有意思嘛。

可惜了，若是山上现在还有启灵，想必那些奇绚术法，才更让《胜败集》引人入胜。

男子合书躺倒在长木摇椅里，神色惬意。

这摇椅是九长老从边境忘年好友处得来的，如今几乎成了中庭家家必备的闲心之物。

回想九长老起那一日施展灵气飞鸟，嬉戏伴游的场景，男子不禁畅想，长老们也有启灵，若是交手......片刻后摇摇头，罢了，还是年轻人意气风发，更有看头。

院门被人叩响，摇椅咯吱声停歇，男子高声喊了一句稍等，就卷起书本，前去开门。

院外来人满脸倦怠，双颊微陷，一身衣物也是襟缕垂乱，与男子记忆中丰神俊朗的相貌气度，相去甚远，甚至过去处变不惊的神色，也不复存在，微红双目里带着急切神色。

“你怎么会亲自回来？”

“找人。”

倒是这个说话的习惯，依旧没变，让男子深感无奈。

他侧过身，打算邀请对方入内，可来人摇摇头，话语简单明了。

“三人，斗笠、蓑衣。”

男子有些意外，是两日前抵达中庭的那三人？

“那今日你应该是要无功而返了，那三人已经上山，且下山之期必不会短。不过他们这两日都住在听嘈客栈，你可以去那里等。”

最后男子想了一下，又追问一句，“需要我与你一同前去吗？”

始终不打算进门的男子摇头，“不必了，多谢。”

若是男子一同前去，就不是两人，而是暗处还有更多人，对一般人而言，或许便是围困之局，可对于客栈三人而言，毫无意义。

等到风尘仆仆的来客离开，男子合上院门，指尖搓动。

看来今日要写的东西，比往日会多得多。

......

四座三尺高，方圆五丈的夯土擂台，都是几个月前，为了修炼者大比才建造出来的。

本该是四台同时人影战错，眼下却只有中间，离着长老们最近的那一座，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然已经说过是混战，但擂台上一袭淡粉身影，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被九人围攻的境地。

人群之中，金兰忍不住传音，“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输？”

梦藏生一心三用，“我三徒弟输得多了，不在乎这么一次两次，况且同时与九个同境之人交手，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金兰怔神之时，才刚刚起战不过数息的擂台，便有一人被打飞下来，被数人伸手托背。

要不是实在避不开，围观的修炼者，一点都不想接住此人。

这才多久就下来了，也不知道抢着上去做什么，丢人现眼吗？

第一个被击败的人，听了好些类似没吃饭，看见对手是个漂亮女子，就下不去手了之类的阴阳怪气话语，此刻面沉如水，眼神懊恼。

明明想趁着对方出剑，从背后出手，都已经近身到三尺了，怎么就突然被打落下来了呢？

梦藏生呵呵一笑。玩阴险，你一个人，能比得过数百狼群围杀时的防不胜防？

苏云川也自知凭借自己的实力，想要依靠将所有人都击倒在台上，或许不可能，所以才选择将人打出场外这种比较简单的取胜之法。

而在面对围攻之时，她无时无刻都记住一件事，身后一柄短匕，万般险过身前连纵刀剑。

无论是她兄长苏云涛，被影虎背后偷袭，还是后来自己再碰见覆地蟒灵核小蛇，被狼王抓伤后背，两件凶险之事，苏云川始终铭记在心。

梦藏生在关注苏云川的比试之外，环顾一圈，按照金兰所说，看向人群中所谓的凡境强者，除了苗山山、胡轩之外，还有其余几人，都在苏云川数息之内打落一人后，眼底细微轻蔑，变成有些不敢置信，纷纷将视线投向胡轩，而胡轩则是羞恼不予回应。

大比之时，他们早有约定，不会在混战中碰见彼此，毕竟之后单打独斗对他们来说才是重中之重。

猜到这一点的梦藏生，收回视线，继续看三徒弟的比试，表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已经在某位老人那边撒泼打滚起来。

“九长老，我亲爱的九长老，这事成不成，您老回句话呗。”

“就是一个赌约而已嘛，又不涉及人族要事，而且您老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这种好事可就这么一次，过时不候了啊。”

“您老要是觉得一百个问题太多，那我也可以打个折嘛，五十个怎么样，万一我输了呢，五十个问题，有问必答，就算您不心动，其余长老估计都要满心欢喜替您答应下来咯。”

“二长老又看了我一眼，九长老，您这事做得可就不厚道了啊，事都没谈妥，你怎么就往外传了呢，果然回了中庭，当了九长老，交情就淡了，胳膊肘往外拐了，人心不古，世道难熬啊......”

被梦藏生一直传音，吵得脑瓜子有些嗡嗡作响的九长老，伸手按住眼侧半寸，轻轻揉按起来。

心湖里又是一句“关切”过后，老人终于忍不住回话。

“别吵了，我答应你便是。”

原来是刚到此处，梦藏生就找上了熟人九长老，询问之后能不能与其请教一些问题。

九长老亦有疑惑积攒心里，想要问他，所以就打算答应下来。

可偏偏此时梦藏生又说了些想问的内容，听过之后，九长老便果断回绝了他。

人族至今发现了多少种道脉、薪山之内有何灵异、人族长史起点在何处。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涉及人族根本的大事，别说九长老一个人，就算是所有长老齐聚议事堂，恐怕都商榷不出一个结果。

但梦藏生其实也是故意放大了一些心思，说了几件并不感兴趣的事在其中，以此来讨价还价。

果不其然，九长老的话继续传来。

“不过有些事，非我一人可以决断，哪怕是你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梦藏生回道：“九长老放心，该问的与不该问的，我心里有数。”

九长老朝这边看了一眼。心里有数，这话听起来才是最不靠谱的。

梦藏生注视着擂台上的动静，恍若未觉的模样。

既然是一人不可决断，那到时候有别的长老在，不就可以决断了？

怎么一开始不答应自己以徒弟胜负作赌，后来又改变心意呢，怕不是除了二长老之外，还有别的几位长老也在暗中窥视此地吧。

又是一人被打落下擂台，苏云川收回左拳，从交错袭来的兵刃下脱身，出剑逼退两人，移身后退，几乎贴近擂台边缘，脚下就要踩在围砌石砖上。

没有什么观战不语的规矩，好些人愤恼出声。

“干什么呢你们，非要三两人一起上，给人各个击破？”

“平日里的刀剑架枪呢，这副模样，还下什么山，去什么边境！”

“九个打一个还被打落两个，他娘的，你们这两年白修练了，趁早回家去吧！”

擂台下的众人心急无比，可这些话对剩下七人非但起不了激励之用，反而让他们心烦意乱起来，气息都变得不稳。

本来就是人多打人少，各自出手只攻一人就已经够无耻了，还配和出剑，要不要脸了，再吵吵......再吵吵老子也不下去！

反观苏云川，始终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只不过心里有些疑惑。

怎么中庭这些凡境修炼者，好像...实力还比不上一头普通狼王？

看见弟子脸上露出的疑惑，要不是梦藏生知道苏云川不会在切磋时废话，他都要忍不住传音，嘱咐其千万管住嘴，别乱说话。

擂台上的七名修炼者，其中几人交换眼神，彼此间的位置就明显发生了变化。

苏云川眼神一凝，“生死”之战，怎么可能让对手顺心如意。

一袭淡粉身影，提剑直掠而去，打算趁着几人尚未兵势呼应，先行破局。

并未与身边人一起结势的两人，犹豫一瞬，还是出手阻拦苏云川。

可交手之时，一个间隙，便能决定胜负。

两人被震退出去，苏云川一人一剑，杀进其他人之间，身形腾挪出剑不停。

若是苏云川真的将所有人都看作虫兽，恐怕现在几人身上，已经带伤不少。

当然，又不是真的搏命厮杀，从一开始，九人也都是收着力在出手。

九长老忍不住询问：“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丫头实力精进如此之多？”

梦藏生得意回道：“这胜负都还未分，赌约都还未完，您老就这么迫不及待问上问题了？罢了罢了，就当是随赠之物，买五十送一好了。”

所谓赌约，正是看苏云川能否在十人中胜出，双方押注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坐在高台之上的九长老，轻笑一声。

已经是当师傅的人了，还是这么一股子顽皮劲儿，也不知道日后成婚，能不能收收性子。

长老们的神情，自然是有修炼者会忍不住查看，其余三位长老，一直都是古井无波，唯独九长老，先前在看见第二个人被打落擂台，抬手揉颅，显然是心生不悦。

看见眼下几人联手，又舒心一笑，岂不是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了。

那两个不与旁人联手，各自为战的修炼者，被擂台下的人好意提醒，终于是不再膈应，加入五人行列，一同据敌。

梦藏生正在与九长老讲述着苏云川这些日子的修炼之功，还好心提醒一句，若是有已经知道的，告诉自己一声，可以跳过，专门讲那些没有被拟送中庭的，美名其曰生意人，童叟无欺，就看见擂台上的局势发生变化，顿时急切起来。

“您老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怎么还鼓励这帮混小子联手对付我徒弟的，这可是作弊，您老赢了也不能算。”

一边询问身边金兰，有没有在灵识中找到游丝灵线。

九长老在看台之上，微微直起腰杆，回复道：“老夫可未曾传音让他们联手，再者...既然是混战，本就没说不可联手，在边境这几十年，除了山级巨兽之外，其它畜生，可不会与我等光明磊落单打独斗。”

老人说话的范，渐渐与某人靠拢，但心底深处，却因梦藏生所说的知之略之，不知添之而心弦紧绷起来。

连自己都是成为长老后，才知晓一些从未对外公布的人族秘辛，他又是怎么知道存在各个城池，暗线消息传递之网？

身躯与灵识，分别置身在两幅画卷之内的金兰，向梦藏生回复，除了九长老与他之间有灵气通路构筑，其他地方，没有察觉到任何一丝异样。

梦藏生小有意外，也就是说，先前韩老确实是自己做出决定，打算与自己交换消息？

还有另一个可能，梦藏生不太敢想。

那便是从自己来到中庭开始，一举一动，都被人算在其中。

这种一步远窥千万里的存在，实在是有些令人害怕。

“既然您老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怀疑不是，不过我徒弟，可不是每日在屋中埋头苦修，两耳不闻窗外事得来的修为，您老想赢也没那么简单。”

“呵呵...那老夫便拭目以待。”

九长老轻捻胡须，就是在平关城高阁第六层苦修一些时日，再去了一趟横山城，受那所谓的灵气灌体，实力便能精进至此？此事也真算奇闻。

老人脸上愈发浓厚的笑意，让在战七位修炼者，比起先前有两人被打落擂台之时，心神振奋许多，一招一式都变得更加凌厉。

对于带回灵气衍化、御物之法的九长老，除了尊敬之外，更多是心神往之。

此刻的九长老，名望与其余久在中庭的长老，并驾齐驱。

苏云川的身形，从未在一处停留超过一眨眼的功夫，速度快到让众多凡境修炼者眼花缭乱。

女子轻叹一声。她每次出剑，其实都是有意避免损坏对手兵器，可眼下看起来，是无法顾及这么多了。

弟子握剑之手稍稍转动，让梦藏生忍不住勾起唇角。

早该如此，混世魔王，就该酣畅淋漓无所顾忌！

苏云川突然摆出了一个古怪剑招，双手摆放姿势，落在众人眼中，就像是......扫地？

朔峰城老城主，多年修炼生涯，自创一门刀法，对群兽围攻，有破解奇效，城中远猎人，最后大多修此刀法。

而苏云川曾在朔峰城远猎营，连战三场，又观摩过后来的雨中断兵之争，对扫地刀法就算不是精通，也可以说是擅长。

眼下面对数人围攻，以剑作刀破局，再合适不过。

女子重重踏地，剑光不再是一横一竖，直来直往，而是变作了坝上落水，连绵成瀑。

唯一不同之处，是剑瀑从地上倒灌而来。

剑风掀起扬尘，吹袭在几人面庞，尽管他们忍受不适，睁大眼睛，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几人联手，以兵刃构筑的“墙”，在苏云川身形穿过其中之后，残破了一片。

最中间那人，惊讶看着手上只剩一小截刀刃的兵器，开始犯难。

虽说之前所有人断了兵器，都主动认输，可眼下的局面，也由不得自己认输啊。

这人的两难境地，很快就被化解。

二长老苍劲有力的话语，盖过了下方上千人的嘈杂乱语，回荡在整片操场。

“只有跌落场外者，无力再战者，主动认输者，方为落败。”

那么断兵者自然没有输。

梦藏生不禁将目光看向二长老。这是想看看我徒弟实力上限在何处？那你们就准备给这几个男女准备好新的兵器吧。

苏云川对二长老的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谁说兵器断了就一定会输，这就与巨兽濒死一击，葬送了无数远猎人的性命，并无不同。

女子再度徙地而走，步法是来自梦藏生偷师于囚珠城破凡境蔡长空的“鹰掠”。

因为雄鹰扑食，其势迅猛，却能“点水”既走，力与控皆有，故而得名。

当扫地刀法与鹰掠同时施展，苏云川的身形、剑路，更加捉摸不定。

又是一声刺耳刮鸣，七把兵器已去其二。

擂台下对几人面对苏云川，看上去简直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感到扼腕懊恼，为何不是自己上场的那些人，出谋划策，指指点点，出言贬谪的话，渐渐小了下去。

到最后，除了山风带着花瓣前来观赏这一场切磋之外，最大的动静，便是兵刃碰撞数次之后，有金铁碎裂的声音传开。

苏云川不急着将那些抛掉刀剑柄部的人打落下台。一面可以更换墙面的城墙，会被虫兽涌入的残缺漏隙，会让完好之地的士兵，耗费更多心神，更容易出现纰漏。

这是她在看横山城抵兽潮，士兵们以身持盾作城墙时明白的道理。

而事实正如她所想，那些没有了兵器的人，非但没有起到牵制她的作用，反而更让身边人进退两难，分身乏术，不知道是该援手还是先退敌，想要将两事合二为一，又根本做不到。

九长老轻轻摇头。断兵如重伤，勉力而行，在落日森林之内，乃是大忌！害人害己。

二长老并非是要针对苏云川，只是趁此机会，教会中庭之人此事。

几位长老，同时露出了遗憾神色。

下方众人，就知道擂台之上，或许最后胜者，是那个远道而来，要教中庭对山下俯首的粉衣女子。

又是一小刻光阴，苏云川将数名对手统统打落擂台，振剑身侧。

早已经说不出话的中庭修炼者们，咬牙露出不甘神色，听二长老宣布苏云川未第一场比试胜者。

女子呼吸稍显急促，坦然擦掉额面汗水，并未急着走下擂台。

许多人见她这般举动，就起了再上场比试一番的念头。

梦藏生却是忍不住偷笑。自己这三徒弟，一定是在发呆。估计在想，怎么会突然就一人能胜九人了？中庭这些人都这么弱？之类的念头。

不过他猜到苏云川在发呆是真，却没有猜到女子真正心思。

反而是在场修炼者们猜到了。

苏云川就是在等，等破凡境的人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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