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情缘

“运动一开始，他就成了审查对象。其原因：一、没有站稳阶级立场，作为一名党员，贫苦农民的后代，竟与地主老财的结婚，受其‘流毒’影响，在所难免。二、经济收入有问题，五间新房耗资巨大，个人有限的收入绝对盖不起来，肯定贪污了集体资金。三、给病人爱耍官僚作风······隔离审查两月有余，他仍是‘铁心对抗，据不老实交代。’八月十二，自知‘罪责难逃’，利用诊断病人之便，跳河‘自绝于人民’······

“此讯，犹如一个晴天霹雷，震的人晕头转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报信者是他的远房兄弟，怎能教人不信？连着追问几句，向专案组的人告过假（我也是审查对象），就匆匆忙忙地跟他上路。一路之上，思来想去，总觉此事来得有些突然，有些不可能。因为，我深知他的脾性，虽说自尊心极强，可毕竟是从旧社会的黄连汤里熬过来的人，又不是胆小怕事、莽闯迂腐之人，此举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无情的现实，证明他确是那么去了！

“待赶到后，村人已把他安葬在这里。只怪自己晚来一步，没能见上他的遗容，后悔的要死。失去心心相印的知己，失去不亚于一母同胞的兄长，我的悲伤无以言喻。正如那句古语所讲：‘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硬汉，跪倒坟前，眼泪就像断线珠子，哭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些送葬之人，触景伤情，皆陪着流了一阵伤心泪，方才把我劝回村中。

“家中境况教人见了更是伤心：五间新瓦房，门窗上贴着封条，你娘女仨人连锅带灶，住在一间茅草棚内。伯母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已经辫不清楚人了；你妈哭得两眼红肿，披头散发，也染病在身。她看见我未曾开口就气更咽喉，泣不成声。我安慰一会，待她心绪稍微平静，便询问此事原委。她啜泣着说：‘是我带累了他呀！三月前，工作组的人找他谈话，说他不该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是他气愤不过，顶撞几句，就被关进学习班。以后又牵扯上房子的问题，要他交代贪污问题。你知此房的底细，他岂能认糊涂账。工作组的人就说他‘心虚口硬，拒绝坦白。’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房子给封了。前天，书记的儿子有病，把他保放出来，谁想他回来看到家中如此光景，气不打一处来，爬在床头写了些东西，抱起丽丽亲了一下就出去了。谁曾想到他竟自寻了无常······’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哭了一阵，尔后就从一本药书中翻出一封信，递给我说，‘噩耗传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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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我一下就惊呆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清醒后就想随上他的后路，可上有老，下有小，把人牵扯住。昨天整理遗物时，抖出他临走时留的信，原来是写给你的，’我接过信，又勾起旧情，不免又是泪如泉涌······”

说到这里，爸爸停住话头，揉揉潮湿的眼眶，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面向我说：“悲痛欲绝的你母亲把他的全部东西都付之一炬，没有留下一件遗物。唯独这封信，我珍藏了一十八年，你看看吧。以后就交给你，做个念想。”

我接过信，把吃了一半的馒头塞进兜内，慢慢将其展开——真是父女天性，笔迹与我的确有点酷似。只见上面写道：

你我结拜一场，虽少古人之风，情实不亚于一母同胞。人生在世，能遇你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此生实无憾矣！忆当年，撮土为香，情切切有感于天地共知；意绵绵尽付与鬼神同鉴。或言曰：非同年同月同日生，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难相扶，有危相担，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乃是何等的义气，何等的豪气干云！此，兄遭变故，自觉无颜再立天地间，只能先行一步。望弟怜念愚兄之苦情，不要怨恨吾悔盟之举。

自计，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已是最下流、最没有价值的惩罚手段。初，吾被审查，本是问心无愧，没做亏心事，怎怕鬼叫门。未免盛气凌人，冷语相对。自恃行的端走得正，料谁也拿我没办法。后牵扯到房子问题，我便有点底气不足。盖房的钱，只要靠你资助，应该没啥问题。只怪我不自量力，盖到中途为充门面增加两间，就就与会计商量，借了站上一百元钱，以后用自己的津贴逐月还清。谁料我此前无意间惹恼了工作组，他们私下做了手脚，要会计不要承认借款，算做我贪污公款，以此整垮我。后来闻听你也遭审查，疑心那四百元也有问题，说出来又怕牵扯到你。此事愚兄宁可把命搭上，也断然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不仁不义之事。愚兄只能以沉默相待，盼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今天，张书记的儿子身染重病，把我保了出来。谁料又是绝症，任华佗在世，也无法医治，眼睁睁看着孩子没了。工作组借此又大作文章，说我是有意报复，草菅人命，扬言要写材料法办我。幸亏张书记是个明白人，把我推出门外，让我趁机会回家看看，再去专案组报到。回家的路上，就有不明真相的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说穷的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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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压不住，干点小公事，就侵吞人民的血汗，真比旧社会地主老财还狠心······如此等等.真是不堪入耳。到家看到亲人的凄惨情景，心就像被利刃切割，碎成粉末。天啦！我李静前世造了什么孽，干了什么缺德事，使亲人遭罪，让路人诽谤？唉！我在人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不如死了落个干净。

不知听谁说过这么一句话：自杀，那是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死，确实是太冤枉。可是，活，又是怎样一个活法呢？身上的黑疤这辈子是洗不净了，就让我把它带走吧。我不是挪用了一百元公款吗，就算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自己的一条命总能还上。

古语云：父债子还，夫账妻抵。我用你四百元钱，招来横祸，这辈子是还不上了。既然咱亲如兄弟，我从未放在心上，想你也绝不会为难家小。将来家人还要相烦照看，九泉之下，感恩戴德！

书不尽言，弟自珍重

八月十二绝笔

我含着泪水，连看数遍，小心翼翼叠好，问爸爸道：“后来······后来呢？”

“以后吗？······”爸爸叹息一声，顺手掐了一棵小草，放嘴里边嚼边说，“他走后不多几天，伯母操心害病，也过世了。母女二人，孤苦伶仃，你妈娘家又没有亲人，在村里实难生活下去，出于无奈，我将你们安置在大姐家中暂住。过了些时日，你妈病也好了，自觉这样终非长久之计，经人说合，就组成现在这个家庭。”

“难道说他就这样白白死了？再没人去管吗？”

“当时，运动非常紧张，谁也不想把头往石头上碰。况他又无嫡系亲属，只我一个干亲，跑前跑后，到后来竟把自己套了进去。我的资金来源证明，换回‘大搞封建买卖婚姻’的罪名，不但丢掉乌纱帽，还把你奶奶给气了过一命归西。不过，村人也良心发现，感念他在世时的好处，配合我终于把事实弄清。不过，活人的理由更充足：‘人，不是谁故意推想河的，乃是自己自己想不开跳进去的。谁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只能有错就该，有冤就平，房屋既然算不上贪污，就退回得了。’你妈妈那有心情去接受房子，就捐献给大队，做了村学的教室，落了几句表扬，就马马虎虎结了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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