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幻之城

电视的各个频道，从播报完通知后便是一片蓝色。我从卧室的门缝中瞥见，母亲不到上午9点就已守在了电视前，望着那片纹丝不动的蓝色。

终于快捱到10点。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客厅，突然我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矩形，和a3纸差不多大小，薄得像是没有厚度。就在书柜前竖直地漂浮着，像是一块悬挂在空中的幕布。我转头，它也跟着转动，始终保持正面对着我。我伸手去摸它，却穿透了过去，手指没有任何触感。正在我纳闷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

她留着干练的齐耳短发，有着一张圆润的脸和一双充满善意的眼睛。她正在微笑着，两个酒窝挂在嘴旁，更让人感到亲切。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而她这般亲切的形象，也时常出现在我日后的噩梦里。

“各位好，想必你们都收到了昨天的通知。正如你们所见，我就是‘超智人’的化身。下面由我做为代表，向你们宣布几件事。“

我连忙跑到客厅，果然电视上也同步播放着这个女人。而当我正面看向电视的时候，眼前的矩形便消失了。

母亲看到我过来，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言语，继续看向电视。

后来我才知道，此刻全球都在同步直播着。而不同地区的人看到的化身形象却不同。美国是名微胖的西装男，说着流利的美式英语；西班牙是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的长发女郎，用低沉的西班牙语宣读着；而日本竟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朝气蓬勃地说着日语。

“首先，我先做下自我介绍。”电视里的圆脸女人接着说，“我，也可以说我们，来自宇宙深处，距蓝星——也就是你们的地球206光年的地方。在地球年的31亿年前，在一颗名为‘巨海’的被水包围的行星上，我们的文明诞生了。”

突然我感到双脚悬空，整个身体竟漂浮在了空中。环顾四周，客厅内的东西一一模糊消失，最后变成了一片蓝色的大海，而我正置身水中！我拼命挣扎想游到海平面上，可发现海平面距我头顶上方还有很远。我一失神，吸了一口气，竟然发现我在水中可以呼吸。而我的眼睛也完全没有酸胀感。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前方不远处，隐约地飘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和我之间的海水，就像蓝色的雾，朦胧地罩着她。

“妈！”我冲前方身影喊去。声音虽然有些空灵，却没有在水中的沉闷感，清晰度和在空气中说话差不多。

母亲转过头，快速游向我。“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在和我碰面后，她惊恐地问我。

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母亲后边游来了一群穿白色长袍的男女。他们大概有十几个人，就像鱼群一样，成团地轻盈游来。游到近处，我看清他们全部是亚洲人的长相，里边有年轻的男女，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

这群白袍人全部都是一脸冷漠，没有丝毫表情。领头的一个少年直直地盯着我们，向我们迎面游来。我和母亲已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害怕得不敢动弹。

“这里就是巨海星，是我们的母星。”而他游到近前，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和我们擦肩而过了。

“为了方便你们理解，水中环境模拟成了你们熟悉的地球海洋。”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后边的一个中年女性又靠近我们，跟我们说道，“我们就是你们口中的超智人，也模拟成人类的形象。”

“虽然超智人这个名字是你们起的，不过我很喜欢。”她后边的一个白袍男人接着说道。

“我们怎么会在这？”我颤抖地向他们问道。

可他们并没理我，一脸冷漠地游走了。“为了给你们一个直观印象，让你们身临其境地感受。不然我的自我介绍不就白讲了？”倒是旁边的一个小女孩游过来一边绕着我们转圈，一边回答我们。

“所以我做了这个幻象，模拟我们的故乡。怎么样？巨海星漂亮吗？”游在最后的一位白袍老人追上小女孩，说完这句话，就和她一起游走了。

这几个人虽然声音不一样，可音调却差不多，就像是一个人分成了好几个分身在和我们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幻象？”望着白袍老人的背影，母亲疑惑地问我。

“地球年的2亿年前，在经过了几场几乎灭世的战争之后，我们完成了心智共享，也就是通过网络把所有人的意识连在一起，共享记忆、情感和思维。”之前在电视中出现的圆脸女人的声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再次响起。“从此，在巨海星上，我们合而为一，沟通无碍，彼此合作极为默契。而同时我们也失去了自我意识，全部化为一个无形的整体。社会前所未有地高效运转。”

我看着白袍人离去的身影，他们就像在水中飞翔的鹤群，飘逸却井然有序。我抬头望了望头顶上遥不可及的海平面，伸手感受海水在我指尖的流动。显然如果在真的深海中，周围已然一片黑暗，而水压早就把我压成了肉饼。而我们现在却如浓雾下的清晨，虽然光线暗淡，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并且丝毫感受不到水压。

“哼，又是超智人搞的鬼。”我向母亲解释道，“为了配合他们的讲解，给我们做了一个浸入式的vr体验，只不过设备在我们的脑子里。”我猜测之所以我和母亲同时出现在一个幻象里，可能是因为我们在看同一个电视。

“你看，下边是什么？”母亲愣愣地琢磨我的话，不知听懂了多少。突然她目光亮起来，伸手指向我们的脚下。

我顺着她的手指向下看，在我们的脚下竟有点点星光。我和母亲向下游去，脚下的世界也渐渐清晰起来。

透过海水形成的蓝色云雾，我们在朦胧中看到许多曲线构成的轮廓，此起彼伏，像是巨大的珊瑚群。继续向下游，轮廓逐渐清晰，上边也出现了斑驳的颜色。我们终于看清，那竟是一望无际的海底建筑群。

俯瞰这座海底城市，怪异而又生机勃勃。城市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建筑。宏伟的有如大型机场般大小，占据着城市的一隅；小巧的也有3、4层的叠拼别墅那么大，往往是十几栋自成韵律地排布着。而不同于陆地上的建筑物，海底的建筑就像西班牙建筑师高迪在巴塞罗那的作品，全部由曲线构成，没有一条直线，造型也因此出现了许多扭曲变化，就像是直接从海底生长出来，而不是人为建造的一样。建筑的颜色也是五彩斑斓，橘黄色的灯光从它们同样是曲面形状的门和窗中照射出来，显得更加光怪陆离。

当然也有一些是纯色的建筑。比如一座像国家大剧院般大小的建筑，它自由挥舞着自身飘逸的曲线，远看像是一条巨鲸。通体是白色的建筑，是由上万片斜插排布的矩形瓦片所组成，就像是长在建筑上的鱼鳞。黄色的灯光就从每个瓦片倾斜的缝隙处洒出，使“鳞片”更具立体感，整个建筑俨然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建筑之间长着珊瑚、水草等植物，生长的位置与建筑相得益彰，显然经过细心的规划设计。各色的鱼群在城市中穿流不息。一条一米左右的灯笼鱼，顶着它头上的亮光，从我们身旁缓缓游过；两条像风筝般扁平的黑鱼，背上驮着散布的白点，正灵巧地围绕着我们互相追逐。

突然追逐的鱼停止了嬉戏，共同向我们前方游去。一些远处的鱼群也同时调转了方向，全部四散游走。我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忙转过头，发现在我们背后不远处，一条2米长的鲨鱼正快速向我们游来。

“啊！”我不由惊呼一声，立刻拽着母亲逃走。虽然知道这是幻象，可真实感还是太浓烈，使我不得不本能地做出反应。

我们游得速度太慢，鲨鱼很快就游到我们近前。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不知从哪窜出一片黑色的鱼群，竟迎面冲向鲨鱼。

鲨鱼受到鱼群的冲撞，有些恼羞成怒，转而攻击鱼群。而鱼群并不畏惧，反而与鲨鱼展开了搏斗。只见黑色鱼群分为了几个小团体，有的负责声东击西，分散鲨鱼的注意力；有的负责防御；有的则负责精准地攻击鲨鱼的眼睛。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作战部队。

鲨鱼被攻击到眼睛，在疼痛中察觉到了威胁，悻悻地逃走了。而鱼群向前游了一截便不再追，停在了原地。

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黑色鱼群突然向内聚拢，鱼和鱼之间没有一点缝隙，变成了一个黑球。而这黑球又变幻形状，一分为二，分开的两个黑球继续扭动伸展，变成了两个人形。而这两个人形又渐渐生出了眉眼五官，最终变成了两个黑袍少年。

我和母亲已在原地看呆。两个黑袍少年依旧一脸冷漠。他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其中一个便向远处游去，另一个游到我们近前。

“我们负责城市的安保工作。总是会有各种意外袭击我们的城市，但我保证居民不会受到伤害。”黑袍少年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们。

我注意到他们游的时候身体并没有动，只是微微向前俯身，两个手臂的袍袖处便喷出两道水流，推动他们前进。就像是手上装了两个小马达一样。而且他们的游速极快，又运转自如，小马达就像长在了他们手上一样灵活。

“心智共享后仅过了300个地球年，我们又掌握了分解和相融技术。这项技术可以分解自身达到原子级别，同样可以将其他周遭事物分解，与自身融为一体。你们脑中的蛋白质，正是我的一部分。”圆脸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分解融合技术使我们成为了真正的神。我们既能化成云，在天上变幻形状；又能与其它动植物基因结合，取其优势，为己所用。你们的《西游记》里有孙悟空的72变，我们的变化可不止72种。从此我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时我们已经跟随黑袍少年游到了海底城市的上空。三三两两的白袍人在城市中游走。城市的路很少，也很窄，白袍人几乎都是在半空中游动，因此很多建筑的门都开在了屋顶上。

之前看到的纯白色建筑已在我们脚下。我注意到它的矩形瓦片居然在轻轻晃动，整个建筑就像活的一样。

突然间，一个瓦片竟自己飘散开了，剩下的瓦片也随之纷纷飘离。就像被风吹开的蒲公英，分散成点点碎片。而这些碎片又像有自我意识一样，迅速聚合成几十个白团。白团又像之前一样变幻形状，最终变成了几十个白袍人。

这些白袍人依旧没有交流，拍成一队游走了。原来建筑的位置变成了一片空旷的广场，几个白袍人正聚在广场中央研究着什么。

“真厉害！”我不由得感叹道。他们的分解融合技术不仅能和马达之类的机器相融合，提高身体的性能，甚至能集体融合成为建筑，成为鱼群。整个海底世界都像是共通了心智，巨海星变成了一个活的意识一体的星球。

“然而1亿3000万年前，巨海星开始变得干涸，资源已快耗尽。所幸由于心智共享，我们没有陷入抢夺资源的战争中，而是集体倾注心血，研究太空航行技术。200年后，我们终于掌握了曲速引擎技术。从此我们进入了浩渺的宇宙，寻找下一个家园。”圆脸女人的讲解又一次开始了。我看着生机勃勃的海底城市，想象它变成干涸荒凉的景象，竟有一丝不舍。

“你们的地球已经是我们殖民的第三颗星球。”圆脸女人继续说道，“前两颗殖民星球，一颗是行星，另一颗是围绕着行星的卫星。其中的卫星也已诞生了文明。前两次我们的殖民很顺利，可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忽视了殖民星球的生态系统需要维护。我们殖民没多久，就摧毁了那颗卫星的文明，原始的智慧生物灭绝了，我们的统治取而代之。可没想到星球生态失去了平衡，一再恶化，仅过了3000个地球年，殖民星球已一片死寂。我们不再能生存下去，只能再次进入太空，寻找家园。”

“当我们降临地球的时候，就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要尽量维护，当然包括你们人类。事实上，因为人类的心智开化，地球的生态系统已遭到破坏。大半的物种因为人类而灭绝，城市化使地球表面出现了一块块伤疤。但我们依然会保护你们。这里的生物种类不会再减少，尤其是人类，你们是地球上唯一的高等智慧生物，我们不会让你们灭绝。这也是我们没有真正伤害人类的原因，尽管我们有这个能力。”

这时我感到一直像空气般呼吸的海水突然变回了液体，流进了我的鼻子和嘴里。我被呛得满脸通红，本能地大口呼吸，但更多的海水流进我的鼻腔。窒息感向我袭来，眼睛酸胀得像要被挤爆，五脏六腑全部拧在了一起。我拼命挣扎，抬头望向遥不可及的海平面，绝望侵蚀着我，上一秒还像天堂的海底世界此时犹如地狱。我察觉到死亡离我这样近。

童年的回忆一瞬间在脑中涌现，那时我还拥有完整的家庭。我想起了父母第一次带我去滑冰的情景。我在冰场上颤颤巍巍地走，父亲在前边倒退着牵我的手，母亲一边扶着我的腰，一边让父亲慢点滑。这段记忆像夜晚角落里的黑猫，突然趁我不备跳出来。而在此之前，我以为这个角落里已空无一物。我甚至记起了周围人的笑容。一个阿姨过来对我说：“看你爸妈对你多好。”

我挣扎着看向母亲，发现她也在我不远处表情狰狞地挣扎。她正看向我，我想起我们昨天的争吵还没有和解，便不顾一切地游向她。

可还没游几下，眼前的一切已变得模糊，手脚就像脱离了身体一样动弹不得，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在我放弃求生意识的一瞬间，竟突然呼吸到了空气。水中的失重感同时消失，周围熟悉的陈设却逐渐清晰，我又回到了家里的客厅。

我和母亲跪在地板上拼命地咳嗽，却发现并没有呛水的不适感，相反我们的衣服还是干的，一点水渍都没有。

我们安静下来，呆呆地站在客厅中间，恍如隔世。阿心躲在沙发旁冒出头来看着我们，在它眼里，我们可能一直在客厅里原地手舞足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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