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孩子

丁穆觉得自己被强行拉过来的时候，内心是万分抗拒而嫌弃的，可没想到真坐在油腻腻的露天折叠桌塑料凳旁边，看着拼桌刚走的俩人留下的残羹冷汁，他居然奇迹般的有些饿了。

周围摆着五六张歪歪斜斜的同款折叠桌，再往远一点还能看见一个烧烤摊，和一个支在垃圾桶旁边的铁锅炒米粉摊，瞧着是又脏又香。

一群一对用餐的都是一个个黑铁般结实的年轻壮男，瘦鸡似的丁穆后知后觉的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小秦选好了菜，把冒尖的小筐放在桌上排队，一手夹着两瓶冰豆奶，一手拎着个瓶起子，走在半路上就把瓶盖起开了。后头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直接把瓶起子抛过去，大腿一跨，骑坐在塑料凳上。

丁穆推推眼镜，接过豆奶瓶子，让上面的水珠湿了一手，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手，又擦瓶子，顺便把靠近自己这边的桌边儿聊胜于无的抹了抹，一侧头刚想礼貌问问小秦要不要纸巾，就看见对方正拽起T恤下摆，大刀阔斧的抹了一把头脸，接收到他的注目之后，还手里不停的又擦了把脖子，呲牙笑问：“闻着味儿饿了吧？”

丁穆没什么可说的，低头佯装看手机，可等手机屏幕真亮起了来电提醒，他又微皱起眉，把手机直接倒扣在了桌面上。

小秦吸溜吸溜的咬着吸管喝豆奶，听见声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诶，你电话响了。”

“知道。”丁穆嘴里说着也并不看手机，等手机响了三四个来回，才叹口气接起来，“喂，胡老师，是，我到了，对，接到了，在吃饭，刚在路上没听到我爸妈电话，是，那麻烦您告诉他们一声，好，好，谢谢。”

小秦支棱着耳朵听了几句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兀自有些讪讪，看见那边老板招手，原地蹦起来去取餐。

满满两大碗，物料丰盈，酱料满溢，非常适合这些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无底洞似的胃。

折叠桌中间立着个筷子筒，小秦拿了自己的，看丁穆不动手，又犹豫着拿了一双递给他，迟疑的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丁穆看着疵边儿的筷子头，“我想要双一次性筷子，行吗？”

小秦起身找老板要了副一次性的筷子，撕了塑料包装递给他，也不急着吃了，“还要啥，要不你直接说全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安排不太好？我确实没啥经验，其实我也是看着你岁数和我差不多，想着能省......“

“再来瓶啤酒吧，你能喝点不？”丁穆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筷子的毛刺，抬起头来眼神稍微亮了点。

“喝酒？”小秦打量了一眼对方那文文静静别别扭扭的书呆子样，“你是心情不好想谈心啊？话说咱俩这才刚认识，交浅言深是不是不好？”

丁穆眼神暗下去，低头吃菜，“你想多了，我没什么心情想和你说，也不想听你的心情，我从来就对窥探别人隐私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

那你还学心理学？小秦耸耸肩，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这种四肢发达的类型，和那些象牙塔里引经据典的类型，不属于同一人种，现在突然感觉不是一种也好，至少自己没有神经病。

“那你怎么突然想喝酒？”

“就想喝，干喝！”丁穆语气已经带了敷衍，“没事，算了，当我没说。”

气氛至此从一开始的稀里糊涂彻底走向尴尬。

丁穆看着弱鸡，真甩开腮帮子也没矫情，埋头苦吃起来速度惊人。

反倒是小秦心里百转千回，筷子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瞎戳。

他是全凭本事通过各种筛查考试才拿到去市局的实习名额，期满能不能留下全看带教师傅刘民一的态度，虽然哄小孩不在必修课里，可要是刘警官安排给自己的第一件工作都处理的疙疙瘩瘩，那也太拉胯了，别的不说，他自己自尊心也受不了这打击。

“要不，你给我说说明天要去采访的犯罪嫌疑人吧，是什么案子，会惊动祁博士要大老远过来专程采访她？”

“你们延平这么出名的案子，你不知道？”丁穆感觉小秦完全是在逗自己说话，“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看他还能开玩笑，虽然有点冷，小秦也放心了些，扭头大口吃起来，“应该能知道，你说说是哪个。”

丁穆微侧头看看四周，见没什么人能听见自己这桌的谈话，但还是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就是一一八杀亲案。”

“是她？”小秦面容稍微有些扭曲，嘴里半叼着的鸭血突然就不香了，咽也咽不下去，皱眉吐在了旁边的纸巾里。

这案子发生在今年冬天，那时候还寒假，他没地方去，只能待宿舍，还是听宿管大爷唠叨才知道的。

犯罪嫌疑人叫孟燃，三十岁左右，女的。

冬天的延平会集体供暖，有些楼房暖气通路好，室温能达到二三十度。邻居闻着浓重的异味报警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四天。

房门撬开时，孟燃因饥饿脱水晕倒在衣柜里，孟燃母亲的尸体侧躺在沙发上，孟父的尸体则仰躺在厨房的地上。

此后经过现场勘验与法医尸检，确认孟母系被电线勒颈窒息而死，孟父则全身多处被砍伤......

“致命伤来自水果刀插入腹腔，这伤口导致他先是失血休克，最终又失血过多而死亡，但也只有一刀，其余的砍伤都在关节处，都是在他死后才施加的，看意图似乎是想肢解。”小秦脸有点黑，“再多细节就不知道了，案子还没有最终判，内部卷宗我们也没权限了解。”

“那砍了几刀你都能知道，知道的也不少啊。”丁穆放下筷子，结束战斗。

“是我们宿管大爷说的......”小秦屏住气，语气也有了些动摇。

丁穆拿起手机按了几下，放在桌面上向他推过来。

是一个热门贴子，标题就是“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小秦点进去看了一眼，稍微无语。

里头关于案发现场的描述不过三言两语，还都加了“据传闻”、“据推测”、“据转述”等前缀。此外通篇看下来洋洋洒洒，则全都是用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视角去批判孟燃心理变态，当代素质教育的缺失，社会道义的空位等等......全文总结下来就是“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小秦指着贴子最下面的一行字，小声念道：“......道德的底线在法律里，人性的底线在信仰里，信仰缺失，未来又能在哪里......靠，”他看得牙酸，“这从哪抄来的，一整篇说得都是什么狗屁，现在还没有宣判呢，法官还没给定罪呢，他先给定罪了，我们都不知道的内情，他倒挺会发散，这说得都是哪跟哪啊！”

“可你看这儿，”丁穆往屏幕上划了一下，“他把能的院校啊部门啊媒体啊全给圈进来了，说不说的是屁话先放一边，至少这案子是真的吧。而且内情就是拖了这么久没开庭，不是因为现场的证据链不完整，而是太完整了，可是独独缺一样。”

“什么？”小秦呼吸都放轻了。

“犯罪动机。”

“犯罪动机？”

丁穆没理小秦呆滞的表情，视点虚落在手机屏幕上，“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死了两个，活着的那个却毫发无伤。水果刀上，电线上，砍刀上，都是孟燃一个人的指纹，她家里没有提取到第四个人的指纹，而且警方破门时，房门还是反锁的，不仅反锁，门内还堵着茶几和椅子等不少杂物。她家住十一楼，外墙没有什么外挂空调机箱之类能攀爬的物件，楼下大堂的监控也没拍到她那四天有外出。”

丁穆顿了顿，“看起来一切都已经毫无疑问了，可孟燃被捕后，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认罪，也不否认。后来经过走访了解，也没发现任何会导致她犯罪的动机，”他看向小秦，“懂了吧？本来这种有悖公序良俗的案件就社会传播度广，再加上这贴子这么一搅和......越是这种注定了会被重判的案子，越是得谨慎，容不得半点冤假错案的可能性，所以借着这个贴子艾特了一圈人的启发，市局找到我们学校，想让祁老师来给帮帮忙，看能不能侧面突破一下。”

小秦消化了半天，抬手搓搓脸，天黑之后起了点风，吹在身上凉津津的，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你跟我说这么多内幕，不犯纪律吗？”

手机屏幕熄灭了，丁穆刚刚还一脸沉着老成的表情一歪，茫然道：“啊，你不就是市局的人吗？明天你不和我一起去看守所见孟燃吗？我......不能说......吗？”

两人一时都有点哀伤。

回去的路上经过宿管大爷的房间，大爷在窗口笑眯眯的招招手，“小秦，来，有你信？”

小秦笑出了一口白牙，几乎吼着蹦过去，“信？有字吗？”

丁穆看他那一脸二傻子样，站在旁边，心里更加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等上楼梯的时候，丁穆状似不经意的瞥了小秦两眼，也没看明白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卡片上到底有字没字。

宿舍里条件也就那样，丁穆按照要求把宿舍里外拍了个视频，发给了他班主任，转呈他妈。

一回身就看小秦光着膀子坐在桌前正写什么，约摸着是回信？

这年头了，还带交笔友的？

“你宿舍晚上还有别人回来吗？”丁穆从行李箱里掏出洗漱用品。

小秦转过头，拿手半盖住信纸，“没了，都退寝了，就我和厉宝剑，不过他家里有点事，这几天也不回来住。你睡他床吧，他新换的床单。”

丁穆“哦”一声，看小秦迫不及待的又转回身去写起来，自己也草草的洗漱过，到底是舟车劳顿，身体一挨床就睡过去了。

阅读人间的孩子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