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火余烬

仪式结束的瞬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段宁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有与段宁相关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怔怔地呆住了片刻，表情迷茫。关于段宁的记忆，已经全部从他们的脑海中抹去了，无法彻底消除的事则被替换成了另一种印象。一切政务、深关的网络平台上，凡是属于段宁本人的信息都被一一删除，身份、户口、学籍、记录……都不复存在。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一个名叫段宁的人曾经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

把一个人变成幽灵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所有人都把他忘掉。

段宁，就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幽灵”。

尼泊尔境内，甘达吉区北部，高原山区。一座高塔坐落于无名的群峰之间。

此处位于喜马拉雅山脉的中段，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就在6.2公里之外，威严地耸立着。由于山峰与山峰之间分布有大量的坡谷、冰川，下方就是深渊般的巨大裂缝，因此无人敢于踏足此地，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探险队，也会对这些几乎没有角度的群峰望而却步。

相比之下，马纳斯鲁峰反倒成了一个简单的选择。

这里的海拔6500多米，本该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之一，可是耀眼的日头从未降下它的恩典。寒冷是这里的常态，哪怕是夏季，气温也不会超过零下12，更别说连年的风雪了。

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没有人能相信存在着这样一座高塔。它半掩在峰群中，显得孤独又突兀。

虽说是高塔，但是建制古老而迥异，通体铁灰色，造型不同于人类任何一个时代建筑风格，只是看上去更像是“塔”。它立在两峰之间的谷地，往前是陡峭的山体，往后便是不可见底的深渊。塔身粗壮，上端比底端稍细一些，整体巍峨巨大，与周围的山峰相比也不显得矮小。高塔顶端向不同方向延伸出三条狭长的石桥。石桥的半截被冰雪覆盖，与山峰融为一体，看不出尽头通往何处。

高塔的底部，被一个庞大的阴影所遮挡，大量的积雪使得人们无法看清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塔的外墙上，刻有许多浮雕。这些浮雕经历了千万年的风雪，很多都无法辨别出形象，它们就像是高塔的守护者，拱卫着这座孤独的堡垒。

高塔之内，是别样的温暖、宁静，寒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在里面只能听到风雪不知疲倦的哭嚎。

塔底，一个瘦小的老人，站在一面高大的碑柱脚下，像注视情人一样久久地注视着碑柱。

碑柱位于高塔的最底层的中心，如同塔的脊骨。

它是由一块高纯度的铜锻造而成的青铜圆柱，呈青紫色。大部分碑身深埋于地下，露出地面的部分高约五丈，至少要三个成年男人张开手臂才能环抱住它的一周。

碑柱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铭文，从最上面开始，一直到老人眼前的位置。

“余烬啊，终于出现了……”老人感慨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饱经沧桑。

他用手指抚摸着最后一行短字，可以看出来这行字是新刻上去的，上面还留有火炭般的炙热。

“我一看到火环的异常就跑过来了，老家伙你果然在这里。”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踩着石阶跑了过来。

他一副中亚人种的面孔，身材高大壮硕。身穿亚麻制成的长衣，腰间扎着布带，头发乱糟糟的，胡须杂乱，看起来很邋遢。为了能跑快点，男人还将衣摆别在了腰带上，露出满是黑毛的两条粗腿。

形象岂止是猥琐，甚至还有点变态。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放在碑柱上的手。

“确定了？是他吗？”男人迫切地问道。

“没错，是他。”老人微笑着点头。

“啊！没想到，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余烬……”男人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搔了搔后脑，紧张地踱起步子，“虽然我看见火环的样子就已经猜到了，但是，但是……”

“稍安勿躁，努拉尔。他的出现是注定的，只能说这一次我们抓住了机会。”

“20年！我等了20年，能不激动吗？”男人埋怨道：“你自己看看，这些年来，铭座上抹掉多少个名字了！”

诚如他所言，在青铜碑柱上大多数的铭文都划有一道深深的刻痕。刻痕覆盖了铭文，像是碑柱的一条条伤口。

“你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人指了指自己枯槁的身体，“我活得太久了。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呢。哈哈……”

老人刚笑出声，接着又发生剧烈地咳嗽，仿佛这具身体真像他说的那样，已经油尽灯枯了。

男人明显不愿讨论这个话题，沉默着扭过了头去。

“反正等他来了一定得跟着我学咒术，我坚信他有这方面的天分。”男人把手伸进衣服里，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包红白色的万宝路香烟，刚准备打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火熄了。

“他会成为像我老师那样伟大的咒术师……就像我没做到的那样。”男人叼着烟，淡淡的说道。

老人不置可否，再次看向了碑柱。

只见青铜柱上，用上古的文字刻着最后的铭文：撒合拉曼。

……

“我怎么哭了？”段宁抹了一把眼泪，疑惑地说道。

“这是您身为余烬，对怀火仪式发自内心的情感。”女孩回答。

“什么鬼……对了，鹿安乔！”

段宁小心地握起鹿安乔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的脉搏正在有力地跳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个神秘的女孩没有骗他，鹿安乔果真恢复了生命的迹象。

他担心地面太凉，于是把鹿安乔抱起来，放在路边的长凳上。

“撒合拉曼大人，您要做一下告别吗？”黑袍女孩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告别？”段宁反问：“人们不是都把我忘记了吗？”

说完这话，段宁想起了唐伦，那家伙虽说不太正经，一天吊儿郎当的，但确实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了。在学校里，唐伦买饭从来不忘给段宁带一份，直到后来段宁和鹿安乔的关系越发暧昧，唐伦也难得为他出谋划策……虽然都是些馊主意吧。

段宁又想起爸爸妈妈，他们当然是段宁最难以割舍的人，爸爸妈妈对段宁的照顾无微不至。那个总是唠叨个不停的妈妈、还有平日里严肃认真的爸爸，当初段宁没少抱怨他们，可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爸爸妈妈对自己是最好的。以后不能再跟他们拌嘴了，也等不到高考出成绩从他们脸上看见欣慰的笑容了，段宁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些什么。

他又看向安静地躺在长凳上的鹿安乔，一时间百感交集。自己再也无法知道鹿安乔的心意，她的身边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或许鹿安乔马上就要飞去新加坡了，或许会在那里嫁给一个爱她的男人，然后结婚生子，过完一生。

对鹿安乔来说，这才是幸福、充实的生活吧。段宁心想。

“是的，所有人都已经忘记您了。不过如果撒合拉曼大人想要再见一些人最后一面的话……”

“不必了。”段宁艰难地说道：“我们等她醒来就走吧。”

长痛不如短痛，段宁生怕自己再见他们一面会后悔。他不想后悔，那么就这样安静地离开吧。

“我明白了，撒合拉曼大人。”黑袍女孩点头说道。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叫我撒合拉曼？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段宁终于问出了困扰着他的问题。

“因为撒合拉曼在旧语中是‘余烬’的意思。您身为余烬，我应当这样称呼您。”女孩如实说道。

“好吧，不过敬语什么的就不必了。像什么‘您’啊，还有刚才的‘大人’啊，现在开始不用这样称呼我。”段宁每次听到女孩使用敬语，都会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女孩显然陷入了挣扎，思虑再三，最终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会试着改过来的，撒合拉曼。”

过了十多分钟，鹿安乔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很奇怪自己怎么在路边的长凳上睡着了，她努力地回想，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忘了些什么……”

鹿安乔直到回家，还是没能想起任何东西，心中隐隐涌起一阵很不好的感觉。

好像有一件事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被她忘掉了。

是什么事呢？是谁呢？

鹿安乔回忆了很久，依然没有答案，到最后只剩下心烦意乱。她来到卫生间想洗把脸冷静一下，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庞早已挂满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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