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江枫话碎年

青头的瓦楞椽子滴着珍珠串子似的水，滴落在下头一圆福鱼图案的油纸伞面上，撑伞的胖丫头歪着菱角辫儿，穿着半新的红衫子，正聚精会神的看一只花色杂毛哈巴狗追着后厨栅栏里越狱出来的大白鹅那刺短的尾巴毛咬，她看得出神了，短粗的手指头攥不住伞骨，雨水便顺着斜向一边的伞面落在石板路的缝隙里，一簇簇嫩绿的草芽正从那里间郁郁的探出头来。

旁边猝不及防的踏出一只千层底粗布面的大鞋，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惊扰的一摊积水惊炸起来，泼溅了胖丫头半边膀子外加一整个圆下巴。

“啊——妈！”

胖丫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仰起头来秀出里头的小舌头，声音洪亮的嚎起来。

她妈是后厨的厨娘，闻声都不做他想，抄着漏勺磕了磕灶台，边往外走边破口大骂：“挨千刀的于大顶，你小子真是一根筷子吃藕，你是专挑眼儿！满馆子老爷们儿等你逗咳嗽，你专跑后厨来欺负我家胖丫，你说你是不是……”

她话没骂完，那头于大顶早都撩开帘子奔前堂去了，她就望见一副后脊梁，清瘦窄溜的鲫瓜子似的，她肥白的脸颊一鼓，再转眼，就发现灶台上刚炸出来的半盏小酥肉给人替换成了吃剩下的莲子壳，碎壳底下卧着两块牛奶糖。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行了胖丫，别哭了，你上次说要吃的糖，这小混球不知哪里给你踅摸来了。”

胖丫抽抽嗒嗒的止了哭，伸出手指头攥了她妈手里的糖。

这是国外来的稀罕物，平时想见见都难，更别说吃了，那糖纸雪白的镶着金边，上头画着几个长翅膀的小娃娃。

胖丫稀罕的不行，撂下伞，把一颗奶糖藏进贴身的小口袋，另一颗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展开糖纸的一端，露出自己小指甲那么大一截儿，一口咬下去——

“啊——妈！”

这回胖丫哭的稀里哗啦的，谁也劝不住了，她妈恨的跺脚，就看那好好的奶糖被从中间切开，藏进去一条红灿灿的朝天椒。

进了前堂的于大顶可不管那个了。

他怀里兜着张油纸，上头七八块刚出锅的小酥肉还在滋油花儿，香的都没边了，往嘴里塞一块立刻口舌生香，津液横流。

这运来饭馆有单间有雅座，只是一楼人来人往，饭闲时就全且充了茶馆，一壶枣花兑高末儿能让人喝到地老天荒，此刻十几套早被盘出油来的桌椅板凳上已经座无虚席。

“正说那……”

于大顶正要往前凑，拐角那桌一个小年轻就瞄见了他，乐呵呵的起身朝他招手。

俩人来到背静处，小年轻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花花绿绿的动人心弦。

于大顶粗扫一眼，顿时眉开眼笑，边往口袋里装边客气着：“这比咱们一开始谈好的可多了，无功不受禄，这如何好意思哩。”

那小年轻掸掸衣襟，笑着凑近来说：“拿着吧，眼下这钱还叫钱吗？只能叫纸！今天能买块肉，说不好到明儿了也就买块板砖！我家三少奶奶说了，你一口气逮住我们爷两个相好的，这是大功一件！”

“好说好说，你也回去和你主子说，一回生两回熟，咱们既然彼此都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多给报酬倒不如多帮我宣传宣传，她那些贵太太手帕交里，再有这样活计交给我，我给你们主子返利提成啊？”于大顶挤挤眼睛，“生逢乱世，你们有钱人家谁还没个小三小四，犯点男人都犯的错嘛，都懂都懂，你们家大爷二爷舅爷，还有你们家老太爷，劳烦你也回去问问，看看各个家里的有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啊？买二送一也行啊，薄利多销嘛。”

小年轻一脸兴奋被压上了一层便秘色，往后退了一步，“看你年轻长得也周正，怎么心思这么龌龊！”

于大顶见他要走，赶忙谄媚的笑着迎了一步，“怎么说说还急了？”

“钱你收好，后会无期。”小年轻看他那笑容就哆嗦，说完拔腿就跑。

“诶！诶！”于大顶莫名其妙看他慌张跑了，收起笑容拍了拍脸，皱着眉想了想，没觉得自己话术有什么问题啊，都这么卖力气了，还不成啊？

他这私侦社生意本就艰难，这次捉小三倒是又赚钱又取巧，他原本还琢磨着不然就把营业重心往这上头转转，没想到才刚出个话头，就把人吓跑了。

唉，真是世事艰难，难上加难。

他一身短打，穿着也就比一般码头扛活儿车站卸货的力巴干净立整些，不过脸上手上都白净，瞧着倒是没有受过苦的样子。

横空伸出一只手来，夹了块小酥肉去吃。

于大顶反手从对方口袋里掏出一块油糕，塞进自己怀里。

“谁也占不着你半点便宜！”那人恨恨骂一声，回身又和同桌人瞎扯去了。

一个穿马褂的白髯精瘦老者，一手扶着桌上的鸟笼子，一手端着茶杯细抿，到将将沾湿嘴唇的地步就停下，唯恐茶水见了底，还要跑茅房，忒丢腔调。

“……北城黄昏柳，南城玉梢头，二位老板如今真真是气势如虹啊，昨儿玉老板一场碧玉落梧桐，真真唱出了华彩来！”

同桌小斗眼不服，“您老亲自去听了？我怎么听说这玉老板不唱堂会，就在自己园子里演出，有时心情好十天里能唱三五场，心情不好那是一歇一两个月啊，票价炒出了天价，墙后根儿没座儿的位置都抢出狗脑子来了，您老有那排场去听他，也不至于一壶茶水喝了仨小时没见下去啊。”

“粗俗！鄙陋！夏虫何以语冰！”老者挨了这闷心脚，手里的茶水都抖出去半盏，“我与玉老板那是神交久矣……”

“什么交？”小斗眼一歪嘴，“您老别说那传言没听过啊，咱治化城里，谁人不知道玉老板是被翁华亭翁公子重金包着的，没有这么牛叉的后台，他一个唱乾旦的戏子，还敢支毛立那些规矩玩那些里哏楞？早吃土去了！还是黄昏柳，柳爷，行得正立得端，那才叫凭本事吃饭。”

于大顶听的这叫一个乐呵，心想要不是最近给那三太太忙活，真该早些来这里转转，这左一耳朵右一耳朵的，什么报纸头条都没用，分明这里才是舆论中心风暴眼啊。

那桌辩得热火朝天，吸引了好几桌人围拢过去，有新来的还不耻下问：“翁华亭是谁？包红角，莫不是家里有矿？”

旁边还有人细细的给解释，“翁华亭你没听过，华美银行你总听过吧？翁家最得宠的小儿子，从小身子骨差，化名寄养在乡下，成年了才接回家里的……”

“哟，那真是宝剑配英雄，名角配金主……”

“俗！俗不可耐！”白髯老者疯狂咆哮，奈何话题走向早已无力回天。

于大顶笑笑从人堆儿里挤出来，看看日头，随手招了辆黄包车。

“哪去？”车主问。

“翁府，”于大顶说，顿了顿又补充，“后院。”

翁府雕梁画栋金尊玉贵，他这打扮也就只配走后院。

后门房那小出口原本是给翁府仆从进出方便的，平时就留了一个看门的老汉刘三平。

那老汉佝偻着腰，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恨不能十一个半时辰都在打瞌睡，大家伙都知道他当值不过就是换个名义的荣养，轻易有事也不敢打搅他的好梦。

但这事到了现下可不成了。

“三瓶儿叔，您老休息呢？”于大顶扬扬手就往里头走。

刘三平眯着眼睛一对焦，立马腰不酸腿不疼了，蹦着三尺高撵出来，展开双臂拦住来人去路，“活祖宗，你可赶快给我哪来回哪去，再让你进门，我就得给少爷赶回老家去了，我可还有两个儿子跟着翁行长做事呢！”

“没说不让做啊，他们该做做啊，用我帮忙不？用我帮忙甭客气，”于大顶笑眯眯的半搀扶半辖治的把刘三平让回门房里坐下，忽然一拍手，“你瞅瞅，给你带的东西都让我忘了，”他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恭恭敬敬的放在桌子上，纸面一散，露出里头伶仃的两块小酥肉来，“本来有挺多，这不是路途太远嘛，我就稍微吃了几块，三瓶儿叔，那你歇着，我先走了啊。”

他身形矫健可不是刘三平能拦住的，老头爆发力已经在刚才用光了，这会儿气的梗着脖子朝里头喊：“衣服都收好哦，肉碟子点心匣子都藏起来哦，狼来了哟！”

这时间院子里闲晃悠的人原本也不多，再加上于大顶过于熟门熟路，脚步轻快拐了几个弯，不过几分钟，就到了一座小洋楼底下。

洋楼外头一丛精修造型过的花草郁郁葱葱，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司机正提着桶擦汽车，一搭眼看见来人，业务也是相当熟练，扑上去直接往地上一坐，抱紧了于大顶一条腿，坚若磐石，岿然不动。

行动受了掣肘，架不住于大顶嗓子好。

他也不和这个络腮胡儿计较，掐腰轻轻咳了一声，气沉丹田就开始喊——

“翁少爷！郁深，郁深吶！翁郁深！翁郁深！翁华亭！翁襄理！翁——玉老板，玉梢……”

二楼阳台扔下来一个花盆，砰的一声。

里头一个声音闷沉沉显然是气的不轻。

“隋怀玉，你他妈给老子滚进来！”

地上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干练的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躬身低眉顺眼，手里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隋先生，请进。”

“客气客气，叫我于大顶就成！”于大顶拍拍他肩膀，把怀里的油糕塞给了他——豆沙馅的，他不太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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