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江枫话碎年

眼看着挂钟荡到了午夜子时，陆家和府上下大概无人敢睡。

陆琅灵棚前的地面上，早被撒了一层薄生面粉，不多时，就见空荡的地面上，拓上了一个油漉漉的脚印，随即呼的一声，棺材前的那根引路烛台也随风恍惚了一下，火苗朝着一侧歪斜，脚印又多了两只。

一张信纸凭空落在了烛台前，被火苗点着一角，袅袅碳焦了一边，快速向上燃烧，直到堪堪剩下小半句，又猝然熄灭，飘落在了地上。跟着戏台上方夜空里，有淡黄色光线快速滑动，带着白烟，一笔一画，鬼画符似的，又像是在写字。

有识字的大都在心里跟着默念：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走廊里传来合着风声的咽哭，如泣如诉。

一府人等，或贴在门缝处，或趴在窗台边，目睹这一切，个个吓得抖如筛糠。

忽然，有个不省事又吓破了胆的下人，顾不得之前主家的叮嘱，趴在窗口大喊了一声：“厨房，厨房着火了！”

呼啦啦好几扇窗子立时打开，探头探脑的往厨房方向瞧过去。

果然见房内隐隐燃起了火光，围拢着火焰上方，有个描绘着青衣脸谱的面具浮浮沉沉，被光影明灭映着，说不出的凄厉瘆人。

那不长眼的下人又吼起来：“啊，是四小姐，她要诉苦了！快听她要说什么！”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喊声刚落，就见几个壮仆从柴房里奔出去，一桶水直接浇灭了柴火，伴着焦糊味的黑烟，面具跌落在地，砸成了两瓣。

于大顶和一众人等陆续到了厨房前。

陆老爷掺着亲妈，也走出来。

陆老太太颤声问：“真的是我的小四回来了吗？难道真是有冤情？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不直接给祖母托个梦来啊。”

陆老爷是知道内情的，在旁边一言不发，只看着于大顶。

于大顶问那几个扑火的下人，“谁让你们来扑火的，没看见陆四小姐是赶回来有话要说嘛。”

最靠前的男人愣了下，错眼往后边的人身上瞧瞧，才说：“瞧着火太大了，难不成真把房子点了吗？“

“现在，怎么办？”陆老爷看着于大顶问。

于大顶目光扫过众人，让人开了角门，带进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白褂子清清肃肃，眉目朗阔，一副读书人的好身量。

陆老爷就着光觑眼瞧了瞧，“瞧着眼熟......这不是......”

青年人抿着嘴唇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掀开来，里头是十几个信封，“我家贫，没有父母，寄养在开棋馆的叔叔家里学棋打杂，念书识字，几个月前，府里老太太要收一批古董棋谱，我叔叔整理好，让我送过来，如此，就认识贵府的四小姐......”

陆老爷一股气闷上了头，让他寥寥数语，已把前情琢磨了个大概，但女儿毕竟已经亡故，他也不好再发作，只是气愤斥道：“一派胡言乱语！你是看我女儿如今无口可辩，趁机来泼脏水要好处的吧！”

青年人却又把手里的盒子往前递了递，“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不是要讨要好处，我只是想......难得一心人，与我灵魂相授，此生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契合之人了，我只想......和四小姐牌位结了夫妻，往后她不是单身一人，我算她的未亡人，便是我再婚生子，长长久久，也有后来人拿她当我的正妻祭拜，不至于孤单......”

“我苦命的孙女啊！”陆老太太先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手去攥儿子的胳膊，“你就答应了吧！”

陆老爷满脸愁思，忽然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但已经是妥协的情态了。

他接过那盒子信，信手翻了翻，就见上面明显是互相应和的诗词情话，缠绵又清丽......

“不对！”陆老爷忽然收了脸上的哀戚，眉眼狠戾起来。

“我家小四从小学西学，毛笔字可写不成这样！这、这不是小四的亲笔！”他死盯着青年，“你敢信口雌黄？！分明还是要讨好处，故意来污我女儿名声！”

“我没有！”搁从前，这心事青年是绝不会对外人提一个字的，此刻却一时急乱，对着满院的人脸草草一扫，豁然急于自证，指着刚刚灭火的壮仆里的一人，大喊：“是她！回回都是她送信给我的！她开始只说是她家远房侄女，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四小姐！”

那老妇人立刻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苦苦辩白：“我就是个跑腿的，是四小姐爱慕这青年，又怕老爷看不上这人出身，我才、我才心软，夜半帮他们从角门递信......”

她正说着，刚刚一直碎在地上的脸谱面具，突然活了一般，两瓣相贴，徐徐飞升起来，靠近老妇人，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老妇人不明所以，余光一扫，正好和面具对视，心脏一紧，惊慌无措的往后退了两步，拿起身边杂物就朝面具砸过去。

面具避开，两瓣索性分开，一左一右颤颤巍巍又朝老妇人追过去。

瞧着像是索命不成绝不罢休的架势。

“魏吴氏，你......”陆老太太又惊又吓，看那面具不依不饶去扑老妇人，“你跟我一辈子了，我可曾亏待过你？你男人死了，我让你住在我隔壁间，主人一般吶，你心情不好，我纵着你学弦子听戏文，吃穿用度没有一点亏待，当成亲人挚友，你怎么，你怎么会......”

“我没有，不是我！”老妇人头发散了，就着光，露出一张皱纹纵横黑黄松懈的脸孔来。

青年人目瞪口呆，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一些，半张着嘴呆愣愣的说：“可最后那次，分明我见到的就是四小姐啊，她亲口和我......我拉着她的手，亲了她的头发一下，难道这还能有假的吗？不会，不会，”他慌乱的倒退几步，错愕的又去看那老妇人，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抚了半天胸口，又似找到了开解自己的理由，“是了，就算她找个老妪代笔也没什么，总归是她的心意，不会有错！只要是她的心意，什么污糟丑陋的老妪代笔，都没关系！”

“啊！——”魏吴氏一边被面具追着骚扰，一边听见青年对自己的贬损，一时心神大乱，情急之下喊道，“她有什么心意！那都是我的心意！是你来信非要约见我，我才托请了那小狐媚子假扮我侄女，说好的，我和她说好的！谁想到她见了你就变了卦，把答应我的都忘了！”

“你说......什么？”陆老太太一开口，原本就鸦雀无声的院子更是落针可闻，她看向自己早已经黑脸的儿子，嘘声问，“我是老糊涂了，怎么听不听白了......”

没人吭声。

于大顶清了清嗓子，上前半步，“那我来捋一捋，我猜，大概是这样......几月前，青年来送棋谱，魏吴氏撞见青春颜色，动了私心，假借侄女之名，给青年送信，以示爱慕，青年知慕少艾，恳求与心中人相见，魏吴氏推脱不过，眼看露馅儿，就找来四小姐假扮侄女，没想到少男少女一见面，互生心意，郎情妾意，四小姐变了卦，只想自己和青年成就好事，魏吴氏心生妒意，就诱导四小姐夜半去厨房，下毒毁脸......可是这样？”

依然没人吭声。

这推论过于惊世骇俗。

大家伙儿眼神止不住往魏吴氏的脸上身上转......且不说身份，且不说年岁，就着样貌身材，俩人也实在是捏不到一块儿去，六旬老妪？朗朗青年？也太荒唐！

一片静默里，只有刚才表演“飞天遁地”的翁华亭掷了手里的破碎面具，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拍了几下手，“不错，你这口条出落的比从前越发利落了。”

于大顶赶紧拍马屁，“还是你厉害，文戏武功一肩挑，要不是你说棋谱，我也短时间找不出这个人来。”

他俩沟通，别人听不见。

青年只听完于大顶的分析，没忍住，一手扶墙，真的吐了。

魏吴氏胳膊已被人按住，破罐子破摔的梗起头，声嘶力竭朝青年沙哑嘶喊：“松城，你看看我，你在信里说天下之大，唯有我知你心意，神魂相授，是心灵伴侣......”

“你闭嘴！”青年转过头去，根本不愿看她，“我只觉得你龌龊！恶心！”

魏吴氏通红着脸，“那些七八十岁的老男人，去娶个一二十岁的少女，怎么就没人说他们龌龊，恶心？难道你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吗？”

“对，你不要再说了，”青年百般厌弃，“我不想再听，早知道是你，我一个字都不会写！”

“就因为我面貌年龄不和你匹配？”魏吴氏不甘心，“我一眼就记住你的样子了，和我年少时的他那么像......我可以遮脸，我可以......她有什么？字都写不出，除了是个样子货，还有什么！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啊！你不该也这么肤浅......”

青年忍无可忍，转过脸来打断她，“我就是肤浅，我只要陆琅一张样貌，哪怕她是个傻子草包我也喜欢，你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去问问，全天下哪个人不爱颜色好，心灵伴侣，我呸！凭你也配！”

“这......”于大顶不着痕迹的往青年那边移动了一下，悄声和翁华亭说，“戏到这个时候也该差不多了，我怕这老妇人异想天开，再说什么话刺激人，这青年要捅她刀子了。”

青年倒是没动。

陆老爷却拿起灶台上的剔骨刀，猝不及防捅向魏吴氏心腹！

“恶妇，给我女儿赔命！”

于大顶眼前一黑，身体漂浮起来前，自暴自弃的和翁华亭喃喃道：“算了，这心结我实在解不了，只当看个热闹吧。”

“......模样就那么重要？”

“你模样正好时，我心悦你，此后随便你病痛、衰老、庸常，我大概也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可如果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病弱、衰老、庸常的样子，我大概也不太可能心悦于你。人之常情罢了。”

“郁深啊，扎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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