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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

第三十七章 三面目(下)

围观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戈舒夜身上,不可置信的神情要将她烧焦在原地。

但此时的戈舒夜自身也顾不上反应,诧异之情也在她的内心,如同一个当着她面门近距离爆炸的响雷一般,震得她恍若失聪。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能在内心巨大的“嗡嗡”声中发出蚊子一样的无力的反驳。

“不,不,不!我不是药师,我是爹爹的女儿。”

仇恨仿佛是支持着火箭向天空飞腾的内部的火药,支撑着戈舒夜一路横冲直撞,不向命运低头。可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非但她复仇的目标成了空虚,连她复仇的立场也不存在了。

她非但不是父亲的女儿,失去了血亲复仇道义基础;她以为是仇人的,更是成了她的血亲。她以为是加害者的,成了受害者;她以为是亲人的,成了凶手;她以为是凶手的,给了她仁慈,成了她的亲人。

因果倒置,仇雠相反,如坠漩涡,没有判断,没有方向。

可是周围的议论之声已经四起。

“盟主坚持要大小姐嫁给杨三弟,就是为了保护沈氏的血脉,重新缔结沈杨二氏的因缘,洗清自己的罪孽吗?”谢若悬喃喃,“沈杨二氏的恩怨,原来盟主早便知晓。”

“怪道舒夜姊姊一早就相信沈芸,原来是血脉相亲之故。”晁醒道。

韩偃口中啧啧称奇,感叹道:“谁能想到,沈自丹一念之仁,救回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子。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竟当真叫我看见。

这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戈姑娘,就算你一时之间不能接受……”

戈舒夜冷冷地道:“韩大人,希望下次如果您有家门不幸,氏族丑闻,我也这么安慰你。(flag”

吟霜此时不甘地叫道:“姊姊,难道咱们云头堡的仇就这么算了?

舒夜想了想,道:“霜儿,虽然我失去了父亲女儿的立场,但你仍是爹爹的女儿,血亲复仇,天经地义,现在你是云头堡的继承人,就当我死了!

——而且我坚信,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什么?”

“沈芸他,不会是我的兄长!”戈舒夜坚定地否决。

杨昶绝望反驳她:“不,舒夜,不——沈芸他是你的兄长,我有证据。这对嘲风玲珑佩是盟主夫人亲手所赐。”言罢他展开双手,里面正是一对菠菜阳绿的翡翠玉佩,上面雕镂精巧,上下各有一只小小的嘲风兽,一雌一雄。这对翡翠玉佩以巧夺天工的方式咬合在一起,合而为一体,分则各自流光璀璨。

其中雄兽之上的丝绸穗子已经褪色了,显然是主人日日佩戴所致;而雌兽之上的彩绦虽然有些陈旧,却颜色鲜明,显然是被很好地珍藏保存。

“这是盟主从你身上得的,告诉夫人这和你的身世紧密关切,因此一定要好好收藏,只有你出嫁之时才能拿出。这也是为什么这次适逢危机,他要以此作为你继承权的象征。

戈盟主早已明了你就是沈氏之女,也得知了沈杨两家联姻共同持有春水的计划。他之所以这么坚持我们的婚约,就是为了能够厘清过去的罪恶,恢复沈杨二氏交好,赎他和我以前的罪孽。

嘲风兽一雌一雄,雌兽是你的这一半,雄兽是我所持。

——这对玉佩是当年在昆仑台上,沈芸代他的妹妹与我结为姻亲之时,沈氏为杨氏所留下的信物,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戈舒夜半信半疑,素手拆开那对阳绿翡翠玉佩:“杨昶,你以前就见过他?”

杨昶垂目如泣血:“非但见过,亲如兄弟;适逢变故,家族反目。”

******

**第一片金色的羽毛**

“嘘——还没有结束。”萧怀遇提醒道。

只见蓝迦楼将白剑指向白色的冰做的圆厅,在证人席,一股白色的云烟也盘桓地升起来,形成一个清秀的官宦女眷的模样。

杨昶嘴唇嗫嚅:“沈夫人……”

沈夫人的记忆缓缓开口了:“陆上的人类是贪婪的,药师的历史给了我们太多惨痛的教训:不能在没有利维坦之时落在地上,否则你们必受人类的害。

春水不会湮灭,可是药师的血脉太脆弱、太宝贵了。

药师在地上覆灭,不是药师的灾难,乃是你们陆上人类的灾难。等到药师的血脉彻底断绝,撒蓝和揉金格桑的力量将再无法收敛。

到时候洪水横流,大地震震,到时候人类等到的会是他们自己的苦难和灭亡。

因为药师的大能乃是源来于人类救助同类、平息灾难的愿望

我知道他们觊觎的是春水。

就连昆仑台不慕荣利的瞻星真人左观止也被这件神器迷住了。

他不能拒绝杨氏的请求,来为这桩联姻做这个中介,然后和白蘋书院、杨氏共享上面的绝世武功秘籍,《水寒煮玉经》。

与其说我们过于天真,不如说,我们给过人类机会。

被拣选者是昆仑台瞻星子、东杨这样的名门正派、仕宦望族,我做了个实验:如果与杨氏的公子约为婚姻,在他们不知药师女传的前提下,将药师的女儿嫁过去。药师的血脉流向杨家,东杨会不会因为人类父系氏族的利益而出面保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药师的血脉暗中在人类中传递呢?

所以我劝告沈郎,接受杨氏的提议,和杨大公子结为儿女亲家,就让宜栀将玲珑佩作为信物交给杨家大公子的头子,也是杨家长房长孙,那个叫长晔的孩子。

长晔(注杨昶的字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和宜栀很投缘,似乎是一段友谊良好的开始。

昆仑台上的几个月共处,两家人饮酒作诗,赋文辞演乐曲,两个孩子也各自弹琴论音,高山流水、甚是相知。

这让我一时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凭借两个孩子深厚的情感,美好的感情将会铸成比利益更坚固、更安全的锁链;等到未来婚约成立,新的孩子诞生,血脉的联系建立,药师倚靠的大族就如同固若金汤的混凝土城墙,再也无法轻易分开。

药师可以安全地散居于人类之中,和光同尘,如同夜明珠混入鱼目一般安全。

但是黑夜还是到来了,明珠发出璀璨的光华,茕茕孑立于鱼目之上,也引来了贪婪的大盗——人类的帝王。

土木之变,那次军事失败带来了他一生恐惧的源泉,因为独裁最高权力的排他性,即使他活了下来,也被关入黑屋,连门缝都用铅水灌牢,只留一个送饭的小孔。

是权力的赌徒在政治投机中复立了他,这桩名为大义实为倾轧的宫廷政变,甚至不惜屠尽了在他将社会权力政治结构玩崩时,重新构筑起所有国防能力的帝国的功臣。

我说于谦应当杀死他的,但即使像霍光一样亲手扶助年幼的皇帝,也必然经历权力中心转移时的清算。

经历人类对同类最黑暗手段的人,当皇帝再次掌握最高权力,他所要做的一切都是让自己永远处于最高,不要再跌下去——死神显然犯了他的忌讳。

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他逃避人类黑暗的唯一逃离方向。

而当杨氏得知药师之能,失去权臣只靠父荫和皇帝恩典的杨氏,最先一个向皇帝表示了投诚,甚至说,他们在杨荣去世后的这么多年,怕不及待地发现了,他们对这个被所有朝臣背叛、满心怀疑和愤恨的皇帝还有用!

他们像是忙不迭地、生怕被别人抢功了的,第一个背叛了沈氏、倒戈投靠了皇权!

而联姻的诚意,被证明不过只是一个骗取春水的圈套!

我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变数,我们收到的不是盟友的保护,而是来自最了解你的盟友的背叛。

这时候杨氏还不知道药师只能通过女儿的血脉传递下去的秘密。我还有一线奢望,我乞求杨氏履行婚约,提早将小女带走,入籍作为杨氏的媳妇得到庇佑。

可是就在此时,告密者的阵营中出现了一个我不能忽略的面孔,一个永生者——完蛋了,我知道药师女传的信息不可能再守住,我知道我的两个孩子都性命为若累卵了。

被没籍发卖的我和孩子们眼前出现了最后一丝生机,一个来自东海的买家。可是他囊中羞涩、只能买得起一个孩子,他原是想购买一个力壮的男孩的,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他才带走了女孩。

我以为我最后为药师在地上的传承留下了血脉,可我还是失败了。

在我失最后的意识之前,锦衣卫的铁蹄已经踏着那人的来路追去了,杀人的手放开我不能再活动的躯体,朝着我生命的延续、我的女儿继续追逐而去。

领头的旗官姓云。

******

萧怀遇解释道:“看来云武的确杀害过沈芸的母亲,血亲的仇,一个是父,一个是母,因此云武的命,抵了。戈盟主是自愿赎罪而死的。

可是沈芸能不能通过三山条令,还是要看……”

杨昶怔怔地看了看沈夫人的亡灵,看了看命悬一线的沈芸,最后又将目光如同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戈舒夜。

他倚仗的恩人在阴谋中殒命,他倾慕的少年在仇恨中丧乱,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唯一还活着的,失而复得的,只有这颗被众人隐藏的珍珠。

她是盟主的爱女,不,她是宜栀的妹子啊,

他们的因缘和红线本就连在一起啊……

此时他感觉他的手中突然变得沉重,光华涌现,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颗金色的羽毛!

“什么?!”

“他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袁彪叫道。

永昌寺红宫塔顶,从妖僧的曼荼罗阵中解救你的、冰霜之使!

“杨三哥!”“三弟!”“杨昶哥哥!”这是谢若悬、晁醒、闵少悛和吟霜的齐声叫唤!

他们不能眼见血仇,就转眼成为虚无!

“就算他们上一辈有恩怨,但沈自丹他亲手杀死了乔二哥!”

“我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就要白白地,判他脱罪?“

杨昶握着金色羽毛的手微微颤抖,就像那架称量着云武灵魂的天平。他最后还是颤抖着,松开了发白的指节。

金色的羽毛如同真的羽毛一样轻盈,它仿佛有灵魂似的,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缓缓落在了天平金色的托盘中。

天平颤抖着,原来被云武亡灵压低的指针缓缓右移,两个托盘平衡了。

蓝迦楼举起白剑向下一劈:“第一轮,一父一母,仇雠相抵,平。”云武的亡灵和羽毛都消失了。

蓝迦楼的剑重新指向了铅灰色的托盘,这次护剑的七人眼含热泪,他们知道,下一个就是乔安贫。

******

**第二轮无辜之人和无故之人**

铅色的托盘再次缓缓下降,上面浮现了乔安贫的灰白亡灵。

但是他没有开口。

萧怀遇道:“他的死和沈杨二族的纠葛以及药师族被害没有关系,如此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戈舒夜知道第二枚羽毛会出现在自己手中。

蓝迦楼开口道:“戈舒夜,你上前。

乔安贫和药师族,是完全的无辜之人和无故之人。

如果如此,药师必须救过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类才能相抵。

如果你是他的血亲,你的羽毛会比乔安贫的亡灵轻。

这倒成了命运的悖论:如果他恰好救助的是自己的血亲,他的血亲能够生存下去,他就得死;如果你不是他的血亲,云武和左观止只是随便捡了个女孩替代药师,为自己编了个开脱的故事,药师的女儿已经死了,他却还能获得三山的豁免。

告诉我,你是个药师吗?”

戈舒夜抬起头,望向那架天平,迎着杨昶近乎祈求的目光,平静、坚定地道:“我不是沈芸的妹妹,我不是药师。”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我相信自己的感受,我也不稀罕长生不老。

杨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我戈舒夜真是沈芸的妹妹,你履行了这婚约,就能够赎你先人的罪了,云杨联姻的佳话你也没有辜负,沈杨的仇怨也可以解了。

这真是完美。

而如此一来,你们的因缘就是天定的,你那不肯告诉别人的隐秘的感受,就可以继续瞒下去。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杨昶,因为我讨厌你,我从小就特别讨厌你,从你抢走我爹爹的父爱那一刻开始,我就讨厌你,这可以说是出于嫉妒。

而今天我更讨厌你了,因为你虚伪,因为你怯懦,因为你貌似高冷而外强中干,因为你连你自己的感受都不敢承认。

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和我对于沈芸的情感都是爱恋之情,既不是兄妹之情也不是兄弟之情,也不是由于什么血脉相亲。你杀不了他也不是因为什么仁慈,什么给他机会开口。

药师的后人就是这样子的,你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懂了。

人类没有办法抵抗药师后人的吸引,因为药师是人类的愿望,是最美好的人类的集成。这也是为什么两颗宣告他无罪的羽毛会从我们两人手里诞生。

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比我更早遇见他。

我和你也都曾真心诚意地想杀死他,因为在知道他永远无法属于我的时候,药师会激起人类的恶念。

杨昶,你听好了,我和你是情敌,你休想再利用我完成你的愿望!

(杨昶像被雷劈中一样颤抖了一下

今天,是我会宣告他不用受三山的制辖!

等他作为一个人类落到了地上,他欠你的,欠我的,欠乔二哥,就各自用刀剑清算吧!

别倚赖这什么该死的天平!”

她将金色的羽毛掷在了天平的另一侧!

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中,金色的托盘缓缓地下降,指针缓缓地从铅灰色一端缓缓右移,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平衡!

蓝迦楼再次举剑向下一劈!平了!三面目蓝色的宝石闪光。

蓝迦楼叹息道:“哎,难道九殿下说的对,这世界上真的已经药师断绝?”

春水开始失去白剑的形状,恢复自己蓝色的剑刃,白色的冰庭也渐渐融化。蓝迦楼的袍子回复靛蓝的颜色,三面目银色的面具部分缓缓融化,像水银一样四散在空气之中,只留下宝石镶嵌的部分,像一只巨大的华丽的王冠。

春水灵力也在如汩汩的泉水一般回复到沈芸的身上。

韩偃赶紧上去救助沈芸,他呼喊同伴,才发现原来随行的八十骑士刚刚都被困在了冰庭之外,并没有听到这两次亡灵的审判。

******

**击掌相泯**

天要亮了,众人担心鞑靼的骑兵也许会回来这里,都同意应当赶紧离开河曲之地。

韩偃上前:“杨公子,督军大人已经醒转,他说,愿意提供给你们马匹离开。但,他想和你们谈谈。”

护剑七人再次重聚,恍惚间他们还在昆仑台的青葱时刻,酷烈的考验都还没有发生过。

“谢大哥、杨三哥、闵四哥。”沈芸低头揖礼,还是以他们旧时的称呼。

其余人都迟疑着,闵少悛率先倨傲地道:“我们可当不起。”

沈芸笑笑:“我并没有奢望和平能够真正地恢复,我不会再加追责,云头堡我也会恢复和宽恕。我这里只是提议,沈杨、沈云和云杨的恩怨情仇,就到我们这里为止吧。

毕竟我们也算不清了。”

杨昶想了想,道:“好。”

谢若悬道:“只是现在,谁还能代表云头堡?是大小姐,还是闵四弟?”

闵少悛嘲讽地道:“大人的命又不是我救的,你猜他是在和我讲和?”

沈芸站立起来,走向背对着他们,独自在塬上站立的戈舒夜。

“也许你应当把我当作哥哥,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或者你不希望有个哥哥,可以作威作福什么的。”

“也许我只爹爹从乱葬岗上抱来的一个孤儿,或者左观止为了防止受良心谴责,骗爹爹的。”戈舒夜也毫不客气地回答。

”云头堡的人仍然是你的亲人,我相信闵四弟也不是为了争抢夺权,你明白他的为人。他入赘是好事,还是你吃二小姐的醋了,因为她更早你一步找到好归宿?”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再仇恨了,回家吧。趁还有亲人在等着你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因为畏惧你们才要求和好的。我——我以后会孤身远行,走一条很远、很难的路,也许就倒毙路上,所以我珍惜你们的缘分,希望以后路上遇见,还能下马戴笠。”

戈舒夜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原谅?如果是我,我一定杀光他们、杀光我的仇人。”

沈芸摇了摇头:“人和人之间不只有恩怨二字,刀剑杀不完的。”

三人于是站成一个圆圈,伸出双手互相击掌,示意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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