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倒影传

且说那戴角者走近，谛听方知是牛头。

“兄长，是否无恙安好！”

谛听笑意相迎，突然转眼口张身斜，虚弱地瘫倒在牛头怀中。

“兄长！兄长！”

“我……我死了，贤弟保重。”

说罢，谛听昏死咽气，不再反应。

牛头哇地哭腔起来，牛头身后的女人也伏下身子随之哭泣。

“哎呀，还是晚来一步！终是让我猜着，那钟馗怎会无端生的好心！是我害了你呀，兄长！”

谛听本想装死戏弄牛头，没想引来这番真情，着实不知如何下台。正此时，一旁的女子摘下弥纱巾，气噎喉堵，无声呜咽，泪珠子像荒火池的岩浆，大粒大粒的掉，把谛听的胸衣都打湿了。

谛听瞟到女子样貌，登时腾起“复生”，唬得牛头激灵后倒。

“兄长，你没死！”

“扯什么疯，我身在地府幽冥，还能怎么死！”

“涕谢佛祖、天尊、大帝及各方神明保佑我老狗兄长！”

“你莫不如去谢阎王老子，去谢崔判官，刚才定是他俩在生死簿上耍弄于我！”

“那你缘何瘫倒！”

“……方……方才恶战，耗了灵子，有点虚……虚弱。”

谛听说罢，又瞄了一眼牛头身旁的女子。她瘦消长骨，腰臀摇曳，花为荣，雪染肌，真真一副酥体美胎。谛听自感她打扮似曾相熟，那抹丝巾又沾着熏臭的土黄色稠密结块，顿时舒展眉梢，舌桥不下！

“这……怕不是……怕不是弟妹？”

“正是正是，兄长莫不是眸子受了伤，怎这才发现啊！”

“你也教人修好了脑袋？”

“昨日在烂肴铺，你刚走罢，老钟叔即从怀里摸出个血佛手，说是吃醉忘了藏在身上。接着耍弄起那条银剃刀来，左右上下比划两番，便修好了我与婆娘，也就耗了蟹老九下楼满壶酒的光景。”

谛听方知是误解了钟馗，不禁暗赞。他面上不着边际，形骸散漫，内里却心细如发，正义取信。面若平湖，运筹千里，当真没看错人，是幽冥少有的君子智达。

“他别了我们，说去拦你。可这来回一日，不见你二人归来，我不放心，以为山中禽兽凶悍，便想着赶来相助。”

谛听早知这牛头，人憨心纯，是个知恩的人。但言行弦直，要让他知了凤凰的旧事，指不定哪天会捅漏出去。

“噢……催了匹骨嶙马，往山里走深了，我二人又分叉去了东西两峰，自然损了大笔时间汇合。”

谛听言毕，又免不得教牛头婆娘的容颜招走了眼睛。

牛头婆娘给谛听做了个请安的蹲礼。谛听度望着她的巧目英眉，想起地藏卸下佛衣仪妆后的样子，心里自顾自给两位女子比了高低。

“还是差我家主人，一条忘川河。”

谛听小声嘟囔，牛头怀抱婆娘，春风得意。

“我也没想成，她竟然生得天仙一般！”

“老钟头，竟真有这般颠倒乾坤的肉补匠手艺。过几日到了阎罗殿，定逼他授我缝补天工之道。待我衰力皮老，再不能战，也可借此讨个下半辈的活路！哎！这白皙的肉坨子是拿啥刻琢的！”

“咦！不是他的手艺，我婆娘生来便是这副模样！”

“不是拾了一个狈首么，怎得脸上连毛发都没了？”

谛听脑中漂浮出，第一次揭开纱巾时的那张可怖相，浑身打起冷颤来。

“老钟叔将血佛手化泥，涂抹在啖兽水黏连之处，解开首尾，上下复位。又向蟹老九，借来陈年的忘川茶，喷吐在我婆娘面部，涤洗多年污泥秽物后，将深附在皮囊的草叶混杂除尽，就自然露出了外相。”

谛听围绕婆娘正反各踱三圈，垂首仰瞧的打量，令牛头略带不悦，心生醋意。

“可别见了风姿，就学马面豹尾之流，意图觊觎抢夺。她自来这地府便认了我，任那君悦阁的俏皮肉们也勾搭不走！况你还是个猢狲样的狗胎玩意。”

谛听白了牛头一眼，鄙夷他“拜了菩萨就拆庙”的行径。

“你我相识一场，几时见我动过这等心思。”

“那是前头你没瞧上，又碍着菩萨管束。想那‘峳峳’还了人像，连久经色劫的南鬼帝都把持不住，你跟她共处一室，朝夕几日，竟不牵动骟子！我家鬼王私下戏说于我等，敬你是地府‘端王’！端碗不食之王！”

谛听站定，看回婆娘正面，露出讶异之色。

这面色红润透出娇羞，毫无幽冥阴寒之气。

“憨子！仔细瞧瞧你家婆娘。”

“瞧了，瑶池里也泡不出的白俊。”

“枉你混了千年的鬼卒道行，竟瞧不出，这是个生生活人！”

说回钟馗遁土潜行，穿山越河行了两百余里，至桃止山外迷骢谷附近。

钟馗收了法术，抽出骨鞭，挥击三次。

水中、石边、风里、土下、树间哗哗噜噜蹦出五个佝偻鬼怪。手中摇铃，跳行过来，毛色分青、赤、黄、桃、靛，长相奇诡恶煞，各执伞、琴、棋、书、画。

这便是钟馗手下的五方游鬼。寻常分布在地府五方，为钟馗私募情报，传文达事。钟馗尽授他们风、木、水、土、岩等术业法门，因而各承本领，享誉幽冥。每有消息，便摇铃一处，附近游鬼自会前往相助。但若事态严重，五鬼将折中取地，齐摇铃铛，引钟馗前来定夺。

五鬼上前单跪合手，拢向钟馗。

“何事急唤我，竟以五铃相约？！”

五鬼收起铃铛，为首的赤发持伞者向前一步。

“禀天师，陆判官命我等在此护送，呈递血佛手。”

钟馗听罢，摇头不迭，眼中含怒。

“唷，我当什么鬼魅事！你五人姓陆还是姓钟，分不得谁是上位，他一个平级判官，怎节制得了你们主子我！！”

靛发持画者双手奉上一枚令牌。

“他有阎罗令。”

钟馗胸口一阵沉闷，这阎罗王独存的令牌，怎会被陆判官把持，做此等简单的催行事令。

“老爷子愈发昏聩了……”

钟馗喃喃说罢，脸色暗沉地准备与五鬼同行，忽然露出警惕之色。

“我得佛手之事，哪个报与陆判官的？”

五鬼互视，尽皆不语。

钟馗立时放笑。

“唬你等的！定是那姓陆的疑心我不尽力，或将血佛手用于别处，叫你们来恶心我罢了。走罢走罢，引我去见他。”

五鬼默不作声，回身往北，钟馗趁其不备，将腰间骨鞭遗落地面，又从怀中掏出一方裹实成圆的饕餮布，丢在原地，大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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