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都市

早上四点，稻鱼草离开床，简单洗漱后推门走至门外。

这里是城市边缘，除门前的数盏电灯，没有任何光明守候在前方的大片黑暗中。星辰的轨迹,呼吸一般游动在深黑的远方。

款款冷风袭来，稻鱼草眨了眨眼，换上门边的大衣，取包外出。

邻居们似乎都没醒——这一个星期以来，稻鱼草差不多也习惯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要到市中心工作。

“哒。”当他消失在楼道拐角时，这层楼的灯光便全部熄灭了。

稻鱼草走至楼下，站台就在不远处。他在那里才等了一会，无人驾驶的电车便缓缓入站。刷脸走过，乘车费自动从他钱包中扣除。

清晨的电车非常宁静，又由于此处是始发站，稻鱼草没遇到一名同行者。

大概不久后就会有不少人塞满这里吧，他这么想，扭头凝视黑暗中遥远的几处发光招牌，和一周以来的每一天一样新奇且感慨。

与正常人不一样的是，稻鱼草没有任何关于自己过去的记忆。

说话，写作，吃饭，行走……这些“基础技能”虽然烙印在脑海里，但更多，有关自己“身份”的信息，却如忽然被抹去一般，怎么也无法记起。

是失忆了么？起初，稻鱼草有如此疑惑，问了房东，却更加觉得奇怪。

房东先生说，稻鱼草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月，才第一天，就付了一年份的房钱，真是阔绰……怎么，难道您忘记啦？

不管怎么想，稻鱼草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更不可思议的，马上就要在前方出现了。

稻鱼草一个人在电车里待了近一小时，途中，陆续有一些学生和上班族出现，但车厢还是很宽敞。接下来就要到市区了吧……他这么想，在热闹车站的前一站下了车。

拜托……难道还要跟一群人，在电车里头臭烘烘地挤来挤去？稻鱼草厌烦地想，即便有座位，他早起也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他在一处有智能显示屏的大站台下车，停留了一会。周围，有不少小型智能机器人在沿街清扫。

它们面部的显示屏上交汇出站台的地图信息，触屏点击，还可查询各公交车的行驶路线。只要拿起任何一只，便不会迷路。

“嗯……的确还是那里，下次就不用确认了。”

稻鱼草重复了和之前六天一样的行为，然后，信心满满地朝一处走去，用十五分钟等来了一辆密闭巴士。

此时已将近六点五十分，距离稻鱼草的打卡时间还有一小时，可谓绰绰有余。

同样是刷脸支付，他在巴士后座的一处空位坐下。很幸运，今天又可以靠窗。

巴士发动了。

汽车在有柏油路和磁悬浮助推光的晕染下前进。黑色的路面上，可以看到有海浪般忽浓忽浅的蓝光在摇曳，甚至仿佛还有一阵沙沙声。

这时，时间进入了七点。

周围高高的摩天大楼霍地变得明亮，有大投屏的广告和数码灯在玻璃外墙上组成，旋转。

这是“转移”现象发生后，连江市的“开始”时间。

上班族们诡异地在大门前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但看起来没有人打算进去。

大楼们没有变化。

“哼，看来今天不是‘7点’啊！”

司机大叔打趣道，周围西装革履、有的还提着豆浆油条的上班族乘客们倒是笑不出来。

总之，因为一切平静，公司门外的上班族们终于放松了身心，再看了一次表。7点01分，嗯，你是不是啊？

一番比照后，人们很快有说有笑地走入了大楼。

自从神秘的“转移”现象出现，在一天中的“某个整点”，全世界的摩天大楼都会随机“转移”一些楼层，并在彼此之间替换。

米国的知名大亨忽然连着办公室出现在黑洲的某处公寓，某政要在顶层开会时忽然转移到哈利法塔的某处……总之，转移是完全随机的，其中自然包含危险。

最著名的恐怕还是“美乐宗遇刺事件”吧？当时，恐怖分子刚好占据了一栋高楼，正因收不到赎金而准备撕票人质……可怜的美乐宗就在匪徒开枪的同时被转移至此，一枪爆头。第三世界人民发出欢快的呼声。

“转移”现象的出现引起了全世界的恐慌，也使科学界人士分外重视。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且对民众有所公布——但更多的，应该还处在保密阶段。

不过，凭借姑且可以知道的一些信息，人们可以尝试一些避险手段。

其中之一，是“转移”现象貌似只会发生在7层以上的高楼。

于是，一时间低楼层的楼房房价瞬间暴涨，膨胀下来，几乎是原来的十倍不止。更有一些人直接躲到了乡下，花费自己积攒的钱或养老金，打算在那里终老余生。

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两种方法都很不现实。

原因就是“没钱”。

碍于工作和时代的进化，也关涉到“经济性”的原因，如今大部分的办公楼都建到了二十层以上——但大部分职员的工资却并不优厚。

原先膨胀的都市房价泡沫就让他们苦不堪言，如今，更是连乡下房子的价格也一日之间水涨船高。

许多人绝望，只能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而这，也正需要那微薄的薪资来造梦。所以，辞职是绝不现实的……

故而，普及所有人，且能够“共享”的避险方法，恐怕也只有“观望”这一条。

在先前，由于“转移”现象的完全随机性，有不少人都是在上楼梯的途中被拦腰截断——上半身摔倒在原地，下半身，则很可能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了地球的另一方。

所以，对普通人而言，他们能做的，也最容易做的就是“等”。

从零点开始，在每个准点接近的前后，无论如何也不要上下7层及以上的楼梯。

在那一刻，就算有再紧急的任务，都必须停下来，亲眼等待这几分钟经过，再快步上楼。

这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人亲眼目睹了整个楼层的消失和替换。

……值得一提的，是“心存侥幸”者依旧存在。是不是还有几十秒？时间够了，上个楼而已！

然而，哪怕仅仅是弄错时间，或摔了一跤，都很有可能在必然到来的惊骇中被切断生命。那一样是等待临终的数秒钟。

虽然“转移”中交换的楼层就全世界而言很有限，但对大多数人而言，为了不拿生命做赌注，还是老老实实等着为好。

……不过，对于人们而言，

或许唯一幸运的，就是“转移”一天最多只会发生一次。

如果幸运的话，零点？甚至睡梦中？转移便已经完成。随后的一天，都可像往日一样没有任何顾忌地倾注或挥霍。就连这样的东西在今天也成为了奢侈。

于是，人们养成了一个习惯：起来后的第一时间，就会去查看手机里是否是否出现了昨晚发生“转移”的新闻。但庆幸的日子毕竟不算多。

曾经，造谣生事者也有，但事关重大，又确实发生了恶性事件，故而这些人都被判处死刑，不容上诉。

国家亲自下台开发了“转移通”查询软件，于是，起码在华夏境内的大部分居民都有了信息的安全保障。

“但……”

靠在硬座上的稻鱼草忽然一笑，真的如此吗？

至今没人搞清楚的“转移”，难道就真的就这么简单？

背后没有蕴藏着什么吗？

或者说，操纵这一切的人是出于何种动机？

失忆的他，自然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供推理。

可冥冥中，稻鱼草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且这不对很快就会与自己相关。

此刻巴士已驶入宽阔地带，大楼渐次变成了高档住宅区，绿化健全。前方大海的潮气，还正从巴士顶部的透气窗扑面而来。

直直看去，足有数千米远的连江跨海大桥就在自己眼前。沥沥，天空似乎下起了冰丝小雨。

稻鱼草将脸凑近车窗一点，倒影中，他那满头黑发下的杏眼薄唇格外优雅，论气质，根本就是旧世纪皇族才有的风貌。

他将修长且白皙的指尖贴到车窗上，那边雨丝敲打的震动徐徐传来，窗上很快是水流一片。稻鱼草发现，密闭的车窗旁边的消防锤一栏是空的。

望着那封闭车窗边缘的黑点，坐在后座的稻鱼草忽然想：如果司机先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把车开到海里，那么，可真是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恍然间，远处大楼顶端浑身漆黑、犹如石像一般的巨大黑影在闭眼之前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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