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春

长寿巷。

先前正在闭目打坐，修身养息的陈萍，此时终于睁开眼来。

望着面前的老人，神色不禁有些畏惧。

“你知道我每挥动一次打神鞭，要耗去多少心神吗？”老人面无表情，可每一个字都让陈萍遍体生寒，“虽说那少年底子的确不错，甚至不输于你，而且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帮手……所以你不能得手，倒也情有可原……”

老人此番言语听上去，好像是在替陈萍说话，但是陈萍却觉得愈发心惊。

果不其然，老人下一番话便变得声色俱厉起来，只见老人抓起少年的脑袋，而后狠狠砸向墙壁，冷声道：“情有可原……但你让为师我输了钱，便不再有任何的情有可原！因为为师我心中不爽利，就是最大的情有可原！”

没了老人的压迫，陈萍便将脑袋从墙壁之中拔出，只见满头的灰屑纷飞。

“到底是为师亲手打磨出的一境底子，”老人拂袖扫去少年肩头的一些灰尘，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脑袋耐砸得很，还真是铁骨铮铮的头比墙硬！”

“你与那小子的交战之时，似乎有一个可以暗杀的机会，但你却放弃了？”老人突然想起一事，语气有些疑惑，“为什么？”

老人低下脑袋与少年对视，倒真做出一番请教的姿态，说道：“是为师我看错了，其实你与那小子是互相欣赏的好友，所以你舍不得杀他？还是你虽然境界低得跟一坨狗屎似的，但心中却有着一股贻笑大方的豪侠气概，觉得暗杀他人太过无耻下贱？还是说……”

原本始终一言不发的陈萍，突然神色哀痛起来，竟是不忍抬头看去。

“还是说……你觉得那小子的命，比你娘的还要金贵？”

只见老人伸手往大袖中一掏，便抓出一头黑气四溢的鬼物。

那鬼物面庞扭曲，却依稀可以看出一个妇人的相貌，刚一现世便抵不住天地罡风，哀嚎痛哭起来。

而后老人面无表情地随手一拍，便将鬼物周身的黑气打散几分，只见一个妇人身段的影子从鬼物中荡出，最后哀嚎着自焚于天地之中。

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老人将已经虚弱无比的鬼物再度收入袖中，面无表情道：“这一魂一魄，算是你娘替你抵的命！再有下次，我便将你娘的魂魄炼制为一具傀儡，供你驱使，让她生生世世永不能坠入轮回当中！”

“不过这么一来……你们母子倒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着说着，老人便开始大笑起来。

老人视线下移，只见一直低头的少年已经将地板抓出十道沟壑，却是强忍住不让自己落下泪水。

至于少年内心中的那头恶蛟，则是更抬头了几分。

“很好。”老人喃喃自语道，让少年听不真切，“这样你就可以更快地杀掉为师了。”

三日后。

名叫魏无道的老人，带着他如今的唯一一位弟子，那位名叫陈萍的少年，离开了这座小镇。

路上，老人突然给自己披上一件彩花黑袍，口中如此说道：“如今这行业实在是不景气啊……看来说书是挣不上几个铜板了。”

“从今日起，你就跟随为师我重操旧业，变戏法去。”

愈发不爱说话的少年只是轻轻点头，正了正头上戴的草帽。

那是他娘亲亲手给他编制的。

——

顾礼巷。

蹭着夜色偷偷溜进自家庭院，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娘亲的高武阳，终于将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便要翻墙离去。

看来那王秋明虽然对自己怀有杀意，但果真不是那种会殃及自己娘亲的人，不然如今的小镇有着大徽军队驻扎，再加上王秋明与那个高大汉子的关系，恐怕自己早已见不到娘亲了。

高大少年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银两，悄悄放在了桌子上。

那张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桌，终日只围坐着母子两人。

相依为命。

绝不为过。

少年忍不住叹息一声。

只是这一声叹息，却惊醒了本就睡眠极浅的妇人。

只听妇人大喊道：“是谁？是……是武阳吗？武阳！是你吗……”

少年不敢与自己娘亲相认，怕因此惊动大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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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强忍着心中悲怆，就此翻墙离去。

月黑风高。

少年双腿飞快，在一座又一座房顶上跳跃，很快便来到了小镇的边界。

在刻有“卧龙”二字的石碑面前，停下步伐的少年擦拭了下眼眶，而后深深吸入一口气，便一脚踏出了小镇之外。

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那个空有一个人族皮囊的老畜生，竟然因为自己的本事不济，就迁怒于自己，让自己凭着一双腿去那劳什子昭阳山拜师学艺，还美名其曰什么收徒考验……

竟然如此……那我高武阳便独自去走走这片天下！

王秋明……下次再遇见，我会饶你一条命的。

就一次。

——

小镇边界处。

“掌柜的，你们真要走了么？”甘来铺子的年轻伙计，看着眼前的两人，忍不住说道，“今后这铺子就剩我一个人，如果开不下去了……可别怨我啊！”

“这些年里，你也跟我学了不少医术，寻常的病痛难不住你的。”中年掌柜闻言笑道，“至于人手不济……你再寻几个和你一般大的伙计不就得了？”

“医术这方面你学得差不多了，但做生意这方面……你还得再学学。”中年掌柜最后嘱咐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掌柜的你还是这般神烦……”年轻伙计甩了甩袖子，而后瞥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的张老头，对中年掌柜悄声说道，“掌柜的真不再留留？老家伙这身板经得住风餐露宿不？万一这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还没等中年掌柜露出苦笑，老人便忍不住大声道：“走了走了！”

中年掌柜闻言只好转头点点头，而后回过头来望向年轻伙计，神色之中有些迟疑。

“掌柜的你盯着我干啥？渗得慌……”

还没等年轻伙计把话说完，只见中年掌柜伸出一指，往前者脑门正中央一点。

“哎呦！”本就云里雾里的年轻伙计，突然跌坐在地，捂着脑门大叫起来。

冥冥之中，只感觉脑袋里多出了什么东西。

“曹富田！此法希望你好生修炼！”

只听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年轻伙计耳边炸响。

“我更希望！下次再遇见你时，可以在师父面前称呼你一声小师弟。”

名叫曹富田的年轻伙计，终于可以睁眼望去，却看到了一副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那位他一直不待见的张老头，正高坐与一头威武雄壮的青眼白虎背上，烟云袅袅，恍若仙人。

而后那头青眼白虎低头望了自己一眼，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该走了。”老人轻声说道。

青眼白虎低吼一声，便四足生风，随后拔地而起，消失在年轻伙计的视野之中。

离地万里的天穹之上，老人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拒北城。”

于是其座下白虎奔若惊雷。

苍茫大地之上，抬起头来、仰望许久的年轻伙计终于收回视线，而后给了自己一耳光。

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做梦之后，年轻伙计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自今日起，长寿巷的甘来铺子，便属于他曹富田一个人的了。

铺子还是那个铺子，只不过掌柜的变年轻了些。

——

拒北城外。

寒风凛冽，白雪皑皑。

于是有一抹红衣就显得极为亮眼。

只见红衣少女身旁的汉子，望着眼前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城头，搓了搓手掌说道：“他娘的这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鸟天气儿！赶紧回到城里暖和暖和，再和上一壶沽酒娘子亲手烫好的烧酒，那日子！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汉子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而后望向一旁的红衣少女，收敛了些笑意说道：“就是白瞎了董丫头你这份战功了，此行啥宝贝都没有捞着，着实有些可惜。”

哪知红衣少女低声说道：“吃了两碗面，还行。”

“啥玩意儿？”汉子立即俯下了身子。

只可惜少女已不愿再多说。

于是汉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因为少了件酒桌上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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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巷。

从李开来那儿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此地的王秋明，见到熟悉大门前的那辆马车，不禁心中焦急起来。

好在大门中走出一个高大汉子，差点与脚步匆匆的王秋明撞了个大满怀。

“咋滴了这是？”李四见到神色焦急的王秋明，突然大笑起来，“怕我与小姑娘那样不辞而别？”

“咋跟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的？”汉子的笑声愈发响亮，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男人嘛！人生总得经历几次离别，要是每次都像你这般依依惜别的，那还不得累死？”

王秋明憋得满头大汗，最后吐出一句：“李叔！不辞而别是一件很莫得劲儿的事情！”

“是嘛？”汉子闻言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而后王秋明不再言语，而是后退三步，双腿跪了下去。

口中朗声道：“恳请李叔收我为徒！”

一直在门边，偷看两人的李开来见之不禁神色舒缓，心中对王秋明的那一丝芥蒂，就此烟消云散了。

说完少年便纳头便拜，势要正儿八经地磕上三个响头。

然而却没能磕下去，只因有一条手臂拦住了少年。

只见汉子神情肃穆，在没有先前半点玩笑，将少年提起说道：“不是我不愿收你为徒，而是你的道路不该只有这么小。”

“再说了……”汉子下一句话又恢复了笑意，“你小子敢不把我当师父看待吗？”

本来满脸疑惑不解的少年，这才挠挠头道：“说的也是。”

既然心中有真正的敬意，那些繁文缛节确实可以置之不理。

最后李四还是离开了这座自己隐匿十几年的小镇。

王秋明站在冬去巷上，目送着马车离去。

始终不愿意收回目光。

良久良久。

路上，李四对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李开来出声道：“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我便赏你李大皇子几大耳光。”

“四叔这个李大皇子说得甚是和我心意。”只见李开来眯眼笑道，而后瞧见李四神色不对，便又变成正常姿态，说道，“四叔不也是很乐意见到此场景么？知道了那少年的真正心意，心中岂不是畅快了许多？”

“你知不知道人世间有些真情实感，最美好的地方便在于不需言语，且恰到好处。”汉子破天荒地没有嘲弄神色，而后缓缓说道，“所以你那些自幼年起便学会的，且一直奉为圣经的，总是要把人与事都剖析得清清楚楚的帝王心术，对这些美好的真情而言……其实是一种莫大的玷污。”

大徽曾经的四皇子不禁武艺高强，而且饱读诗书，是真真正正的文韬武略，比之如今的大徽皇帝丝毫不差，甚至当时朝中支持四皇子的文臣武将极多……所以若是真把李四当成只会粗言粗语的邋遢汉子，他李开来便是真的要跳湖自尽了。

“原来四叔还是不把自己当作李氏子弟啊。”李开来如此叹道。

“从前是，现在不是，今后也不会是。”李四面无表情道。

“不过四叔只要肯跟替我大徽南下进军，”李开来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也足够了。”

李四闻言没有说话，权当闭目养神。

于是李开来心中便愈发好奇起来，自己那个如今已经离去的师父，是如何三言两语之间，将在自个儿这软硬不吃的李四，给说动肯离开小镇的。

果然师父还是师父啊，自己这个弟子还是万万比不上的。

李开来越想越郁闷，忍不住叹了口气，而后又变得开心起来。

因为有一件事，自己一定会做得比师父更好。

然而李开来又再度伤心起来。

因为四叔此行，会与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家伙相处许久。

虽说是手足兄弟，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

汉子突然睁开眼眸，没来由地想起那个老人对自己说过的三句话：

“你李四，终究还是名字之中带了一个‘李’字。”

“我大徽的未来，不会仅仅只有一座凌川洲。”

“你李四若想臻至修道极境，突破九境门槛，其契机便在于你最熟悉的沙场征战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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