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林

威克堡位于卡恩特罗的东北角，在莱恩河的北岸，不同于罗兰堡被卡南城包裹其中，威克堡独立于城市之外，坐落在一处山丘之上，坚实的幕墙外侧还有一道超过十米宽的护城河。

这座完全为军事驻防而建造的城堡，内部采光极差，唯一的光源几乎都来自与内开外合的箭窗，只有主楼的觐见室有一扇不大的窗户。

摩根·梅森特坐在觐见室的软椅上，他面朝燃着柴火的壁炉，手里把玩着一块打磨得足以一手而握的鹿骨。

他是梅森特家族的私生子，家族继承应该生来就与他无缘，但跟罗尔这个私生子不同，摩根的父亲并没有儿子，他只有一个还没出嫁的姐姐和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妹妹，力不从心的父亲竟然向皇帝求得了一个摆脱私生子的机会，因此，摩根得以姓梅森特。

然而，这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那位年轻的新妻子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从那天起，除非自己这位小弟突然暴毙，否则他就无权继承家业。

家族里的人肉眼可见的对他冷淡了起来，也是，一个来名不正的私生子，一个彻底没希望继承家业的人，谁还乐意捧着你？那些原本少爷前少爷后的仆从们都偶尔见面假装看不见自己，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待在家族核心里的一员。

直到一天，他公开质疑了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一个六十多岁还体弱多病的老人怎么可能还有子嗣，于是家族就将他扔到了这么个犄角旮旯里。

三年来他一直管辖着梅森特家族在卡恩特罗的产业，虽说钱能挣到不少，但就卡恩特罗的环境，这根本就是个苦差。

远离家族核心更意味着他没法培养自己的鹰犬，至少威胁到小弟地位的鹰犬是没法有的。但也不能说，他就这么乐意养废物。

今天传到他手里的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帝国比武的安排，家族拿出来的观礼参与者名单中不出意外的没有他，家族甚至不乐意他在比武场展示一番，哪怕只是重在参与。而另一个，就是与罗兰堡那位新领主没能谈拢，而且还死了一名骑士。

皮科尔跪在身后不远处，已经一个小时了，年长的骑士站在门口的位置，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劈啪声。

“新来的领主，费利克斯家族的艾薇雅，在你出城的时候派人拦下你的队伍，然后杀了汤尼？”

没有回应，在刚进来的时候，皮科尔就完整的说了一次商谈的经过，但他对骑士的死说得却是模棱两可。

“说话。”摩根有些不耐烦。

皮科尔这才支支吾吾开口“是，是的。”

“理由是？”

“没，没有理由。”说着，皮科尔抬起眼皮稍微看了看摩根的反应。

摩根面无表情，他看向门口站着的那名骑士，他在征求意见。

此时的骑士摘掉了头盔，灰白色的络腮胡和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夹杂着雪丝的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年近半百的骑士名叫桑吉斯，论起来他是追随过摩根爷爷的元老，也就是温泽公爵，家族中年轻一辈的人多少对他带着点尊敬，摩根也不例外。

骑士摇摇头，他否定了这个说辞。

察觉到不对的皮科尔立马改口“是，是我骑马撞死了她的一个领民。”

“城内不允许跑马，这个规矩你是不知道吗？”

皮科尔低下的脑袋几乎快帖到了地板。

摩根一把薅住皮科尔的头发强行让他抬起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就一个。”

骑士的死，是个不错的宣战理由，但在开战前，他还需要对这位新领主多一些了解。

他另一只手伸出的手指点着皮科尔的鼻子“你跟着比德一道返回卡南城，我要你们在梅森特家族的军队集结完之前，盯死那丫头的一举一动。若是你连这个都办不到，那也不用活着回来见我了，明白吗？”

比德是梅森特家族的嫡系子弟，他的父亲是赫曼公爵的弟弟，只不过这家伙向来不待见皮科尔。可眼下性命攸关，皮科尔硬着头皮也得答应。

但被薅住头发的皮科尔没法点头，他咽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明，明白。”

得到肯定答复的摩根松了手，可很快一脚踹在了皮科尔的脸上“滚！”

鲜血从鼻子里一直流到脖颈，但皮科尔没有丝毫含糊，爬起身的他跌跌撞撞的跑出了觐见室。

桑吉斯贴心的让了条路，他没有跟着离开，而是顺手带上了门。

“眼下不做点什么？辛克莱家族的意思是，不论什么手段的，陛下那边您不用担心。”

摩根将手里的鹿骨扔进了壁炉“即便要打，那也要正大光明的打，不过帝国比武召开在即，此时有什么过激的动作恐怕会惹出大麻烦，就让她再安稳些日子。”

……

卡南城今天不太一样，时隔二十余载，终于再次召开了朝会，罗兰堡人满为患。

所谓朝会，其实就是领主允许领民直接进去城堡大厅，你可以当面与领主说明自己遇到的麻烦或者对领地事务的见解。而领主会适当的为领民们提供一定的帮助，对于提出政见的人，一但采纳可能真就一夜之间步入贵族行列。当然，也不乏单纯为了权财而有意恭维讨好的人。

整个大陆都有朝会的传统，不单单是在法兰福斯，越过官员直接与领民们沟通，这对于领主们来说是一个快捷收拢人心的机会，而对于领民们来说，这是诉苦和展示自己才能的好时机。

艾薇雅的父亲凯恩大公只要在城堡里，每年都会召开一次朝会，只不过艾薇雅从不被允许参加，理由是年纪太小。好不容易熬到年纪合适了，她就被扔到了卡恩特罗。

现在矿上的生产也随着设施的修缮完成，开始慢慢步入正轨。所以艾薇雅决定召开一次朝会，从领民们的视角来了解整个卡南城最底层的问题，尤其是除了水井之外的事。

可是，她没想到，朝会是这么的无聊，指望这帮大字不识的领民们能提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是她太天真了。

“大人，早上起来发现我鞋不见了一只，我怀疑有小偷来过我家。”

艾薇雅一只手撑着太阳穴，歪着脑袋“你在床底下找过吗？”

“大人，我妻子每天都抱怨我在酒馆待太久，我想换一个。”

“你妻子同意吗？”

“大人，我没钱。”

“矿上不嫌人多，薪酬绝不拖欠。”

“大人，我家屋子漏雨。”

艾薇雅轻叹一口气“那你倒是修啊！”

屋子都是自建房，难道领主还得给你负责修缮的吗？

“大人，我这里有个千年的石头，只需要两个金索。”

“扔出去！”

吉恩和他的下属忙得不可开交，就一个早上，他扔出去的家伙就不下百人，从卖石头的到卖药的，还有上来表演“绝活”的，如果饭量大这种也算绝活的话，伸手直接要钱的都算是正常人。

这帮人整得艾薇雅头晕脑胀，她觉得今天的朝会应该可以结束了，可刚赶走大厅里怨声连连的领民，治安官的下属们就拽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一身泥土，披撒着的头发似乎很久都没打理过，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棵麦苗。

领头的士兵禀告“这家伙在葡萄园附近刨土，不知道想干什么，所以就带来了。”

“所以，你又是干嘛的？泥巴匠吗？”艾薇雅有些无奈。

泥巴匠这个词就是今天刚学的，一个同样浑身是泥土的人这么称呼自己，还要艾薇雅给他资助，说他能在卡南城门口修建一座至少二十米高的土堆，只是很可惜，艾薇雅对这种城门口修坟的操作完全不感兴趣。

“种地的！”男人的回答非常果决。

“那你在葡萄园附近刨什么土？”吉恩厉声问道，葡萄园是领主的产业，按照以往的规矩，任何人无故靠近都得严惩。

“那么肥沃的土地，应该用来种麦子才对！葡萄可养不活人。”

听到种麦子，艾薇雅来了精神，她本来就打算把葡萄园拆了试着种麦子，卡恩特罗总不可能一直都靠从周边领地买粮食。

面对与领主说话这般无礼的人，吉恩准备上前强行将此人按在地上，不过艾薇雅的开口让他退到了一边。

“哦？说说你对种麦子有什么想法？”艾薇雅挥手示意押解的士兵退下。

押解男人的士兵松了手，他恶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治安士兵，然后还整理了一下破烂得压根就看不出来什么造型的衣服。

“原本种麦子的方式有极大的问题。”男人清清嗓子“就这么随意的在松土后的地里撒上种子，然后捡些动物的粪便当做肥料。这样种的麦子种子成活率低，而且很多地方压根不放牧，仅靠动物粪便难以维持土地肥力，这导致每索亩地的产量始终没法高起来。”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艾薇雅撑着太阳穴的手换到了下巴上。

“先在土地上播撒种子，等发芽后，拔掉不够壮硕的幼苗，让剩下的幼苗能有额定的距离和间隔。”男人说话时极其认真。

这操作是将种下的麦子拔掉一部分？这难道不是让产量更低？还增加了人工的成本，何况，卡恩特罗压根不种地，大厅中隐隐传来微弱的笑声。

虽然艾薇雅前世在地球并没研究过农业，但她也听说过有分苗间苗的说法，这的确能给每株苗提供更多的生长空间，并且能让每株苗吸收到足够的养分。

男人没理会四周偷笑的人，而是看着前方坐在长桌后的女孩，这里似乎真的只有这位年幼的领主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赶忙继续往下说“然后就是施肥，单靠动物的粪便不足以获取足够的肥力，但我们可以用人的，这个的量就十分充足。”

“你怎么敢？”吉恩怒斥。

只要还生活在这片大陆上，那么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人的粪便是罪恶的排泄物，是有毒的，根本不能与任何食物有接触，更别说用来种地，这是教会千百年来一再强调的东西，这人竟然敢这般大胆，提出用人的排泄物灌溉农田。

乔伊斯和奥尼尔则是赶忙看向艾薇雅。

众所周知，艾薇雅是出了名的不信教，甚至说她偶尔喜欢跟教会的规矩反着来，男人的这番话，她真可能点头表示认可。

乔伊斯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番这事有多么的不合规矩，但没来得及开口。

艾薇雅一拍桌子，她指着吉恩问道“葡萄园拆完了吗？”

“拆完了。”虽然这一问搞得吉恩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给了答复。

“很好。”艾薇雅嘴角挂上了微笑，她问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哈维，大人。”这是他进来到现在第一次称呼大人。

艾薇雅站了起来，来了一句让在场包括哈维在内所有人都震惊的话“那么这位哈维先生，从今天起，葡萄园由你负责，我希望你能在明年告诉我你的麦田收成增产了好几倍。”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哈维，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惊喜，他的确有些不太敢相信。

但在确定这是真的后，激动的男人竟然直接跪了下去，他连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多谢大人！”

然后才是奥尼尔和乔伊斯，他俩是叹气扶额。

若说乔伊斯和奥尼尔是有心理准备的，那吉恩就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到底是尊崇教义站出来大声反对，还是为自己委托领主大人的私事考虑默不作声？他一时间陷入了纠结。

“这样不好吧？怎么说教会的……”身边的乔伊斯低声说道。

艾薇雅打断了乔伊斯的话“卡南城有教堂吗？”

“没有。”虽说罗兰堡里有一间祷告室，不过显然这地方一直都空着。

“那不就得了。”

乔伊斯还想再说些什么，大厅外却传来铁甲摩擦的声音，略显空荡的大厅里，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不过片刻，送信的士兵踏入了城堡的大厅，他头盔上插着长长的红色羽毛，背后是一件同样如血般鲜红的披风，这可是绝大多数骑士都买不起的物件。

帝都的龙骑士团，这是来送皇帝邀请信的，乔伊斯暗道。

虽然单独给了个头衔和爵位，但艾薇雅依旧就是费利克斯家族的一员，卡恩特罗也是费利克斯家族的领地，皇帝陛下竟然派人单独送来邀请信，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殿下。”他出声提醒，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在公开场合讲的。

艾薇雅立马会意，她挥手让其他人全部离开。

随着人们离开大厅，她的眼里逐渐只有那抹熟悉的金色封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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