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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200-210

第201章 问此间(二十九)

没费多少力气,晏欢就从已经疯了的修士那里,掏出了为数不多的答案。

“他们确实效命于武平的圣宗,”晏欢道,“辅首卫只听从皇帝的指令,皇帝要他们去哪杀谁,他们就去哪杀谁,不过是寻常的鹰犬。但是,只有一点很奇怪。”

刘扶光抬眼,见他皱眉,低声道:“这些东西,只有十来天的鲜活记忆。”

刘扶光不由动容,追问道:“怎么说?”

晏欢沉吟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能看到他们的出生地点,他们的父母、师长、修行机缘,但这些事……陈旧、腐朽,像来自古老时代的回忆。从十六天前开始,他们的记忆才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这确实是个怪诞的迹象,天地灵炁不仅淬炼人的肉身,更需要磨练修行之人的精神。金丹既为一重圆满境界,对于心境的打磨,更是艰难困苦无比。不知有多少修士,修为过关,仍然死在结丹叩心这一环。

有了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修士就没有忘事的时候。现在叫刘扶光回想百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当时夕阳西下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的意思是,这些辅首卫,只有这十来天,算是真正活着的灵?”刘扶光问。

晏欢思索片刻,他难得审慎了一回。

“现在下定论还太草率,再多抓几个看看。”

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全城不说惊醒,也醒了九成九。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王公富豪的子孙,与贩夫走卒一同站在无比清澈,动人心魂的夜空下,痴痴仰望着那繁多茫茫的星河。

“走,”刘扶光下了决心,“这里再也找不出什么消息了。”

一道巨大的影子腾空而起,其黑如龙,上面驮着一点雪白的星光。这幻影仅仅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如霞如锦的天河当中。

那夜窥见这一幕的人,都在纷纭传说,有仙人骑龙而来,与邪祟恶战半宿,最终拯救了宛城的百姓。

“啊,你说城主?”宛城人摸着后脑勺,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先代的城主吗?他早已寿终正寝,虽然无缘得见这样的奇景,但他还是福气很好的人啊。”

夜风呼啸,刘扶光站在千万起伏波澜的漆黑触须上,他终于有余心看一眼这个领土广袤的国度。巨山似棋、大河成丝,他们的目的地是武平的王都,整个帝国的心脏,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心脏的中的心脏,那个被称作圣宗的帝王。

“等等!”刘扶光沉声道,“那是什么?”

天空寂寥如洗,大地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黑夜无声,地平线上逐渐涌出一线灼热的星火,仿佛血红色的潮水。

“人,”狰狞巨龙转动九目,“全是修士。”

伴随燃烧的光亮,刘扶光同时看清了下方的景象。

——赤蛇长鸣,你追我赶地淹没大地,成建制的修士犹如赶海踏浪的渔民,驱赶着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吞咽城池,覆盖挣扎逃命的无数流民。

刘扶光怒火涌起,他劈手抓住一根漆黑触须,双目亦涌起了雪亮的火光。

“不能分心!”晏欢抢先道,“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分体乏术,此时若不诛杀圣宗,他定有后手。”

大地煞气与戾气滚滚而来,伴随着成千上万惨死凡人的哀怨之气,居然化成一股漆黑至极的浓烟,遮天蔽日,拦在龙神面前。

“我岂能坐视不管?”刘扶光厉声道,盛怒之下,至善清气犹如沸腾的泉水,将晏欢的身体蒸发得四处离散,“他竟敢视万民如柴薪!”

龙神知晓道侣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浊气,再一语不发,而是调转龙头,将漫天黑烟一气吸进鼻腹当中,于俯冲时轰然喷下。

恶火与龙息相撞,火墙顿时如同倒卷的海浪,推翻了辅首卫齐头推进的防线,数百卫士顷刻便化焦土,刘扶光掏出曜日明珠,将翻涌如潮的冤魂和怨气净化一空,化作直冲天际的旋风。

“他哪来的这么多金丹修士!”刘扶光在火海中大声道,“简直没完没了!”

晏欢冷笑一声,他的耐心早就告罄了,触须盘旋、九目轮转间,已像蚁兽舔蚁一般,把那些逃跑不及的辅首卫往胸腹处裂开的巨口内一填,道:“又有什么妨碍?就是再来一海,我也吞尽了。”

平原无边,待到天光微熹时,圣宗派来的辅首卫全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能够逃掉。

在他们面前,农田焚毁、湖泊焦干,数不尽的村庄和城镇,全都焦黑枯碎,在刺鼻的风中摇摇欲坠。刘扶光缓缓拂开一堆黑如煤烟的粉尘,在这不知名的农家,他望见一家老幼的骨殖蜷缩着,又轻又空,仿佛一枚小小的婴儿拳头。

“……他疯了。”刘扶光嘶声说,“自诩圣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不惜摧折自己的国土与国民,只是为了拦住我们……”

晏欢的一只眼睛盯着那团小小的焚骨,不过一瞥,便不感兴趣地转开了,转而继续盯着刘扶光的背影。

“凡是阴阳厮杀周旋之地,总有极善极恶者辈出,”晏欢耐心地道,“此人行事极端激进,也在常理之中。”

“只怕这不过是开始。”刘扶光低声说,“他自毁一城,便能挡住我们片刻,武平又有多少城池能由着他烧?饮鸩止渴,偏偏他还是这么做了……”

晏欢叹了口气。

他嗅到了刘扶光的脆弱、悲伤与愤怒。这些柔软的情绪,从他昔日冰封,今时却出现裂痕的心防下逸散出来,仿佛用鲜肉勾住了饿鬼的鼻子,令龙神战栗不已,垂涎缠连的饥饿,一路从眼底奔流到心底。

他大着胆子,用微微发抖的指尖,轻到不能再轻地拈住刘扶光垂下的发梢,绵绵地摩挲。这一刻,需要比晏欢更强大的龙或者神,才能阻止他一瞬间对刘扶光突然奔涌出的爱意。

“别怕,”他小声说,“我们会有办法的。”

刘扶光沉默半晌,没有回头:“我真希望,被牵连到的人能少一些。”

元成六年,仅仅十余日内,白城、宛城、丰城俱化焦土,十七州城,有六州沦为滔滔火海,朝野上下、四海内外无不怆然震悚。圣宗座下,辅首卫近乎倾巢而出,只为抵挡“御龙而来的妖魔”。

大地破碎,山河风雨飘摇,战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席卷了武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村庄、郡镇、州府都城,御龙妖魔与辅首卫交战之处,尽皆化作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刘扶光浑身颤抖,无法压抑的怒火,激得他几欲吐血。圣宗放出的辅首卫既是鬣狗,也是群鹫,在毫无还击之力的凡人面前,这些铜面修士一路肆虐屠戮,几乎是在以杀人为乐。那些皮肉烧焦的气味、血流成河的气味,那些葬身火海的惨呼、女人凄厉的哀嚎,乃至婴孩在剧痛中发出的尖叫……全然被法术故意扩散到无限巨大,令刘扶光心如刀绞,又本能般地被吸引过去,要去拯救他的眷族。

即使晏欢封闭他的五感,他的心魂也要在万民的痛苦中翻滚、悲泣。他在龙背上缩成一团,脊梁拱起,仿佛一道萧索脆弱的桥。这些天来,他吐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差点把脏腑从嘴里抖索出去。

圣宗端坐万里之外,已然敏锐地摸清了外来者的性格,他知道刘扶光在乎,因此他充分利用了这种在乎。他几乎是把两条路放在来犯者面前,叫刘扶光挑选。

——是费时费力,率先挽救活生生的、惨遭屠杀的万千凡人,还是闭眼不看、充耳不闻,先来搜寻罪魁祸首?

“没事了,没事了……”晏欢笨手笨脚,一下轻、一下重地捋着刘扶光的后背,平日里如何摇唇鼓舌、巧言令色,此刻见到爱侣面色惨白,眼下乌青的模样,就好像掌中珠被丢到了地下,心头肉也叫人攮了一刀,千言万语,不过痛得说不出话来。

至恶凌驾,这本是个叫他十分舒适的环境,那些死于非命的滔天亡魂,人心的残忍和贪婪,以及数不尽的虐杀与鲜血,全然簇拥、滋养着他,如果不是立场不一,晏欢倒真有心把这个“圣宗”夸赞两句。可眼下刘扶光难受成这样,这点舒适无异于火上浇油,直怄得他咬牙切齿,内里火烧火燎。

暗地里,他已经做了决定。

“我得带你离开,”晏欢抱着刘扶光瘦如枯叶的身躯,喃喃道,“如果再耗下去……”

刘扶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哑声道:“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

晏欢温柔地拿下他的手,梳理着被汗水黏在侧脸的鬓发,轻轻地说:“那又与我何干呢?”

刘扶光呼吸微颤。

“我是至恶,”晏欢继续轻言细语,“不管这国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我都无所谓的。只有你,此地的‘氛’,对你来说就是剧毒,我不允许你被凡人消耗。让所谓的‘圣宗’去消耗他的子民罢,我要找他,立刻就要。”

他们脚下焚烧着城池,刘扶光发抖地咳道:“晏欢!”

“恨我,”晏欢笑道,“随你怎么恨。”

黑龙纵声长吟,九目混浊,牢牢裹着无力挣扎的刘扶光,不顾千里燃遍的大地,朝着武平的王都飞去。

辅首卫如同扑火飞蛾,源源不断地飞过来,晏欢所过之处,九目仅仅是注视,便令修士周身爆开源源不绝的残肢肉触,紫府灵台亦化作污秽浊泥。

这可怖的龙神降临在受到重重庇护的天子皇城,深深宫阙,不知看疯了多少侍仆朝臣、武卫宫女。他抱着刘扶光,踏上千层金阶,脚边的辅首卫已然死了一地。

“武平,圣宗。”他笑吟吟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内心却是生出了几分诧异,这凡人当真摆出一副帝王架子,端坐金銮殿,不露仓皇相,见了他与刘扶光,完全不躲不避。

是真疯了,还是实在胆子大?

刘扶光虽然气急,同样没有料到,他们居然如此轻易,就找到了这个“圣宗”。

他们的身影一黑一白,踏进殿内时,朝中的大臣无不惶恐退避,难以直视至善与至恶周身。

“你就是……”刘扶光咳了两声,推开晏欢帮助顺气的手,“传闻中的圣宗?”

殿中红线缠绕,有种介于妖异与圣洁之间的美感。人间的天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朦胧流转的金红屏风后,御座金碧辉煌,两侧陈设华贵无比的五明扇,隐约可见冕冠高耸,章纹蔽膝。

“诸爱卿,都退下罢,”圣宗沉默不过一霎,旋即发话,只听声音,竟是无比慈和中正,气度沉稳,“朕与贵客一叙便可。”

刘扶光按住晏欢的衣袖,等大臣们筋酥腿软地退下,宏伟大殿内再无旁人,刘扶光才沉声道:“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义了,圣宗。”

屏风后,圣宗似是轻声叹息了一下,不过瞬息,他便越过屏障,站在高处。隔着十二旒的玉冕,圣宗身着古朴庄重的玄衣朱裳,佩绶琳琅,鬓角乌黑,这仍是一名正值壮年的帝王,甚至可以说,他眉目中闪动着某种仁爱的东西。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朕本应以礼相待……”

刘扶光喘息不止,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拦住我们,你放出麾下的辅首卫,将都城百姓付之一炬。你真以为称一声天子,你就能替天行事了?”

圣宗出神片刻,从容不迫地笑道:“若不是二位意图危害武平,朕又何至于出此下策?至于那些毁坏的州城,确实可惜,不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子民,朕自然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做了什么?”晏欢忽然插话,“我只好奇这一点。你那些‘子民’,虽然没有生气被剥夺的迹象,却各个疲累不堪,倒像是想死也死不掉的模样,你做了什么?”

圣宗嘴角一扯,兀自笑道:“朕许他们太平盛世,不必呕食浮萍、腹满而死,更不必在连年饥荒里苦苦挣扎,以致易子而食,难道这还不够么?”

“住口!”刘扶光喝道,他断然撤下了用以伪装的幻术,刹那间,殿内明光大放,犹如升起了一轮耀目不屈的太阳,竟让圣宗生生倒退了三步,“说尽全天下的伪善之语,也不会让你自己变得光明磊落!”

他朝圣宗逼近过去,毫不迟疑地踩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红线。圣宗站在高处,气定神闲的脸色已然有些变了。

红线为尘世之缘,他执掌武平的无尽光阴里,与天下黎民都结为了君主缘分。对于需要斩断尘缘的修道者来说,一根红线,便等同于一世无解的剧毒,辅首卫的修为如何精进,都不敢跨越他周身十米之内,然而眼前的青年跨越这些尘缘,就像跨越一条无关紧要的小溪……就像跨越空气!

满殿红线便如挨了火烧的蛛网,蔫搭搭地断了一地。刘扶光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圣宗见了这容色姝丽,双目如火熊熊的青年,竟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他喝道:“我乃正统帝王,有上天紫微星护体……”

虚无缥缈的紫气,顿时犹如致命的绳索横链,朝刘扶光网罗而去。他所言确实不虚,帝王登基祭天,只要王朝命数不绝,紫微帝气便会一直加护,这就是天道的意志。因此再如何强大的修道者,都得着意避开与人间天子的纠葛,以免自身根基有损。

刘扶光看也不看,伸手一拂,紫索便碎成一片虚弱的雾气,轻飘飘地散在了半空中。

圣宗的面色已经不是变了,他活像生吞了一只还在扭动的肥虫子,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晏欢几乎就要为这滑稽的一幕笑出声来了。

任凭你是紫薇帝星,有天意加护又如何?在至善面前放肆,简直就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跑来不怕死地挑衅天道的亲生子一样。

圣宗嘴唇哆嗦着,接着急忙打出一把细如金线的小虫,指望它们能劈头盖脸地洒在青年身上,但那些小虫只是发出被炙烤的嘶嘶声,便像融化的细雪,转眼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刘扶光伸手,夹住了唯一一只残余,稍微瞥了一眼。

“这什么,苍蝇?”

然后就捏碎了。

圣宗真的要呕血了!

能将军队般的辅首卫控于指尖,使他们像任自己摆布的傀儡,指东绝不往西,指南绝不打北,这也是有秘诀的。他既然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何没有自己的杀手锏?这些唤名为“帝王棋”的蛊虫,便是他用以牵制辅首卫的最佳利器。

但是、但是……

圣宗完全骇然了,他颤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问问自己!”刘扶光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恍若当头棒喝,将圣宗打击得双目恍惚,喘气道:“我……我是武平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不过一凡人耳!”刘扶光咄地决断道,“问问自己,你要做什么?”

圣宗结结巴巴:“我、我……”

他望着青年的双目,里面除了愤怒和鄙夷,居然还有一星埋藏更深的悲悯。

“你……竟然怜悯我?”武平的皇帝不由愕然。

“难道你不是在寻求怜悯吗?我所看到的,仅是一名可怜而可恨的凡夫俗子,我因此怜悯你。”刘扶光伸出食指,马上要按在他的眉心,“然而怜悯,不代表宽恕。”

晏欢咧嘴而笑,等待欣赏“圣宗”接下来的结局,就在这一刹那间,皇城鼓楼的钟声轰然敲响,极其诡异的变故发生了!

微风倒流,刘扶光被迫收回手臂,身体亦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去。金色蛊虫从虚化实,飞回圣宗手中,紫气重新凝结,他退到红线之外,满殿断裂的线头,便再度连接在一起。

他往后退,难以自持地往后退,一切都在倒带、逆流,晏欢揽住他的腰肢,他们朝着身后的天空升起。大地烈火将熄,死去的辅首卫聚拢起破碎的肉身,断壁残垣恢复如初,惨死的众生又行走阳世,面上的表情从痛苦到惧怕,从惧怕转为惊慌,从惊慌变为困惑,继而完全倒转成平和宁静,行走在完好无损的城市与街道之间……

再然后,刘扶光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慢慢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四肢虚软。他蜷缩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还燃着熊熊的烈火,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强撑着坐起……

不对。

刘扶光猛然转头,惊骇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不对!

晏欢的九颗眼珠仍然在沥青色的地面滚动,他四处溅射的身体,也依然维持着十几日前一塌糊涂的原貌。

他们又回来了。

彻彻底底地回来了。

第202章 问此间(三十)

“光阴倒悬……”

“不错。”

“甚是奇特。”

“嗯。”

“大千世界,古怪者众多。我逡巡诸世六千余年,也极少听说这样的事。”

“确实。”

刘扶光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跟晏欢接话。

他正在思索,他不说话,晏欢的九颗眼珠便在地上绕来绕去地游荡,来回环着他,便如九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星体。

良久,刘扶光轻声道:“原来如此。”

“想到了什么?”晏欢适时发问。

“我一度以为,这凡人是修炼了什么邪道,将全天下的‘气’匄夺一处,供为己用,以此巩固他的统治。现在再看,里头倒是大有乾坤。”刘扶光垂眼,沉吟道,“循环……他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手段,能在循环往复的光阴里,无限延长他的王朝。”

“难怪这儿的凡人全成了活死人。”晏欢涌来荡去,发出含糊的、令人惧怖的隆隆声响,“这个世界,确实如同掌中棋盘一般,可以为他肆意摆布。”

刘扶光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隐含不发的怒意,仿佛汹涌的雷霆,在他胸口沉沉酝酿。

正因为时光能够倒转,所以不管是怎么样的损失,如何残忍的消耗,全是可以接受的。虐杀百姓、焚烧城郭、摧毁农田、浪掷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一切总能恢复如初,鼓楼金钟一响,武平依然是那个繁华的武平,圣宗依然是那个贤明的帝王。

“难怪拼了命地用人头做饵,无论如何都要拖住我们。”刘扶光说,“时间……只要时间到了,他就是安全的,世事倒退重来,他亦有重来的机会。”

“难怪他不怕我们,”晏欢笑了起来,“难怪他座下的辅首卫,各个都有远超金丹期的精纯灵炁。”

刘扶光转眼看他:“怎么说?”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批找上门来的小杂碎们,说得是什么?”晏欢道,“他们质问我们,为何‘破坏圣宗大业’,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的游民,这帮小杂碎完全可以称得上知情者了罢。”

刘扶光心头一动,不禁动容:“你的意思是,他们甘愿投身这种无止境的轮回,而在圣宗那里,知情者是有某种特权的,譬如……只要接受这种循环,就能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自己的力量?”

心意相通,真是心意相通!

晏欢的九目亮晶晶的,委实比吃了蜜还甜。龙神痴痴地笑道:“扶光甚是聪慧!不错,你我所想相差无二。只是不知,被我们杀掉的辅首卫,是否还能重入‘圣宗’的轮回?”

他在地上蛄涌了一阵,从沥青堆里伸出一只黑漆漆的小爪子,做出拍拍肚皮的动作:“毕竟,那些金丹的力量,可还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不曾散去呢。”

刘扶光眉梢一挑,他当然记得,被晏欢吃掉的辅首卫不下数千。

“那宛城的城主,应当也不会再进入圣宗的轮回了,”他叹了口气,“算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来,“走罢,还有些谜团,我们还得解开。”

晏欢哼哼唧唧的,却不肯从地上汇聚起来,刘扶光看穿了他的意图,抱着手臂,心尖漫上疲惫。

他跟晏欢的关系,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烂摊子,眼下公事为上,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和敌人,这才勉强平安相处,也能不带宿怨和纠葛地交流几句。他甚至可以说,晏欢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自己在决策时的不足。

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愿事态进一步发展,亦不想他们之间的情愫变得更加复杂。

“自己起来吧,”刘扶光轻声说,“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晏欢满心满意的撒娇卖痴之情,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立刻就是一愣。

漆黑的肉浆摇晃盘旋,从地上麻溜地涌动聚集,很快凝聚成了晏欢的人形,人形再披人皮。伪装俊美的神祇小心地觑着爱侣,神情怯生生的。

刘扶光转过身,决心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看来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他望着熟悉的山林,“先去宛城瞧瞧。”

山路上,他们再次见到了那间小小的酒垆,刘扶光没有犹豫,便率先拂开酒旗,往里走去。

依然是劳累不堪的当垆女,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小二,几名熟客蔫头耷脑地坐在座上,连位置都不曾变化。刘扶光微微一笑,他熟稔地走向酒柜,同当垆娘子搭话。

“生意可还好?”他绽开温柔的微笑,像一名远道而来的老友,亲切地问候,“上次一别,娘子风采如旧。”

当垆女怔在原地,她搜肠刮肚地回想,到底是何时招待过这名客人?但空荡荡的记忆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眼前人的笑容里。

看到这样的笑,就像看到了暖橙色的落日,流淌的春江潮水,成群的白鹭飞过星星点点的渔船……就像在胸口燃起了一把温吞的火。这股暖意甚至唤起了遥远的童年记忆,儿时的茅屋简陋,她倒是总能在潮湿的墙角逮到活蹦乱跳的促织,初春万物竞发,老娘难得用猪油清炒一把脆嫩蕨菜,漏雨屋檐下的欢声笑语,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如果真的累了,就回家吧,”客人继续劝道,“陪一陪家人,再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仅是这一句话,就在她心中升起了无限浓厚的思乡之情,家乡的景色,亦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落叶归根、梓乡难离,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股强而有劲,发自神魂的牵引力,要将她带回那片不甚富裕,却踏实温情的故土。

当垆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二与店里的熟客,同样惆怅地叹了口气。

“先生休要说笑,”其中一人悲伤道,“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那么轻易……”

刘扶光笑了起来,问:“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低声说,“只要诚心,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酒垆寂静无言,他们拖来扯去,晏欢眉心微皱,早不耐烦了,便道:“不想回,那就都别回,全死在这行了!”

既然刘扶光是红脸,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白脸,也算恰如其分。

被他石破天惊地一吓唬,当垆女登时恐惧起来,双手乱挥,惶惶地嚷道:“不!我们不要客死他乡,不要呀!”

刘扶光哭笑不得,趁机温和地牵住当垆女的衣袖,缓声道:“娘子,不如归去。”

当垆女不再挣扎了,她垂下头,凝视着刘扶光,眼中慢慢涌出清澈的泪水。

“不如归去,”年轻的女人,十分无措迫切,几乎是羞涩地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双手,哽咽地重复,“好、好……不如归去。”

四野逐渐涌起了长风,在平地里温柔地旋转起来,这股风吹开了静止不动的酒旗,将破败门帘吹拂得轻盈飞舞,乘着酒香、茶气、老木桌上积年不散的油膻,以及刨花油的隐隐芬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长空一碧如洗,唯有一朵儿小而软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刘扶光直起身体,酒肆空无一人,只剩他和晏欢两个。

“终于走了,”晏欢抻了个懒腰,“费了那多口舌,‘圣宗’植入给他们的执念,还真是根深蒂固。”

刘扶光微笑:“但‘思乡’同样是一种强大的执念。一个人对家乡的思恋,是足够同一位帝王的圣旨相抗衡的。”

“走吧。”他最后说,“去宛城。”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城门口,这次,没有晏欢闹出的动静做由头,城门口的兵卒少不得盘问了他们几句。当刘扶光问起城主的情况时,那年轻的小兵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城主很早之前就没了,王城始终不曾派遣代替他的人来,州城的大小事宜,现在都是州牧在打理。

刘扶光谢过他的解答,他们踏进城门的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怎么了?”晏欢问。

刘扶光回答:“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就在大街上,他取出一根长长的玉杆,往杆头悬挂上一串深青色的辟邪铃,接着再掏出曜日明珠,高高地顶在最上方。

街头人潮熙攘,见青年变戏法般的动作,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看刘扶光捧出一颗光华潋滟、璀璨夺目的宝珠,众人更是齐声惊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一边迈步,一边摇着悠扬的玉铃,大街上人头攒动,同时鬼使神差地跟着这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青年一齐行走。曜日明珠的光辉远远地照耀着八方,刘扶光低低地唱道:“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歌词非常简短,仅有四句,但这实在是非常清澈、非常温柔的歌声,凡是听到它的人,全都在心中涌起了无比深沉的眷恋之情。

他们不禁开始怀念早已在记忆里褪去颜色的故土,怀念起父母温暖的掌心。仿佛漂泊日久的疲累旅人,正对着一张久违的柔软床榻,那里有沙沙作响的谷壳枕头,洗涤得发白的被褥,并且带着遥远朦胧的馨香。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铃声清响,刘扶光步履不停地走过大街小巷,“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晏欢晓得爱侣要做什么,他不再是人身了,转而化作一条行风布雾的细长小龙,犹如一条漆亮的绸带,环绕在刘扶光的袖间,为他忠诚地护法。

对故土的牵挂与依恋,始终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羁绊。它未必得是一个具体的地名,它可以是一间房子,一条河流,一段时光,乃至一个抑或几个人。武平的国民,可能早已在无尽的轮回中死去了,然而,这种羁绊牢固地跟随着一切有情众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白白消弭。

歌声如此哀伤,又如此慈悯地抚摸着生灵的心脏。黄昏的傍晚,天空飘荡着暖风,还有蒲公英般繁多的光点,整座宛城都浸润在明珠的辉耀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静静地倾听那描述故土的歌谣。

晏欢轻轻睁开一只眼睛,凝望着刘扶光舒展眉目,温柔得无法言说的面庞。

这个静谧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想到了往昔的日子,有时候,刘扶光像做猜谜游戏一样阅读那些远超修为的晦涩道藏,好些天来,晏欢不得不在石阶与湖边找到他精疲力尽,熟睡的身体。他抱起他,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每一寸皮肤都像触碰了岩浆般熊熊灼烧,疼到心慌又不愿松开。

他想起刘扶光总在深夜贪看凡人撰写的话本,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拂在书页上,形成令他不悦的阴影。其实刘扶光不喜欢太长的头发,难打理,容易散乱,又强韧得像春天茂盛的柳枝。他提出过许多次主张,要削短了长发生活,晏欢不愿亲眼见证这种闹剧,每到这时,他就知道该自己出马了。刘扶光沉迷地读书,他便替对方梳理头发,用一根簪子挽起,再将扰人的碎发抹进发鬓当中。一开始他做得十分笨拙,发髻就歪七扭八的,后来越发熟练,发髻也随之光滑整齐了许多。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想,无论什么事。既然杀戮、卑劣、血腥的斗争全是我所擅长,但你不喜欢的,那我就放弃这些权能。如果你想拯救一些人的命,我当然可以陪你;如果凡人的处境会牵扯到你的喜乐,那他们大可以无病无灾、平安无事地活到老死;如果你想观赏五颜六色的可笑鲜花,想在水边吹风,想旁观短命人族的“十丈红尘”,想看那些灵智未开的愚笨孩童,摇着粗劣的木头玩具跑来跑去——哪怕这毫无意义,而且吵闹刺耳——那我愿意在你身边,哪怕只是默默坐着晒太阳,不说话也很好。

其实有很多话,我没有向你坦白: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它使我脆弱、优柔、易受伤害。我需要随时感知你在何处,是否安全、健康、幸福快乐,即便我清晰地知道,我就是你一切磨难苦痛的来源。它在我的骨头缝儿里钻洞,使我疼得发痒,而我却无能为力,多么可怕!

但唯有一点,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

——这么可怕的东西,却不是由金银珠宝、权势名位,或者决断生杀的神力堆起来的。它……实际上,它藏身在每一点寻常琐碎的小事里,譬如说,我属于你,从今日到明日,从明日到今后的每一天。

宛城空了。

无数飞散的流萤荡在天上,刘扶光仰头微笑,晏欢望着他,也笑了起来。

第203章 问此间(三十一)

刘扶光很高兴地说:“大家都走了!”

晏欢不能领会这种高兴,不过,看到刘扶光开心,他心头的一口气也就顺了。

“很好的办法,”他说,“等同于超度了。”

“笨办法,”刘扶光摇摇头,“只是足够踏实。无民则无国,十七州城,一城一城的度过去,人魂尽散,我很想看看,圣宗还能拿什么统治。”

他收起玉杆,把明珠也取下来。环顾寂静广袤的城池,度魂耗费心神,刘扶光因此稍稍松懈了戒备,随口扭头道:“也是奇怪,居然没有辅首卫来这捣乱……”

话音未落,灵识笼罩的范围内,蓦然闪过一道曲折幽暗的黑光,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静心择取了一个狠辣刁钻的角度,朝他一口叼过去!

言语是众生与天地鬼神沟通的渠道与桥梁,因此说出口的话语既是咒,也是灵。古语常说“祸从口出”,指的便是这样的事。

那些影子般致命的辅首卫并不是没来,他们只是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伏击的机会。结果不光晏欢护得滴水不漏,叫他们始终找不出可以不白白送死的破绽,玉铃响起,歌谣随着明珠光辉飘荡的时候,连他们体内的蛊虫都化了大半——竟然有成批的辅首卫,叫这歌给唱散了。

余下的铜面修士,更加需要谨慎行事,直到刘扶光出言不慎,借助言语的疏漏,圣宗的鹰犬,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时机。

雷霆与金属相激的巨响!晏欢并未变回人形,仍是龙身,瞬息之内,他已经将刘扶光环了个严严实实,犹如一枚黑暗而恶毒的巨蛋。无数触肢翻涌,在“蛋面”上迸发出畸形怪状的万千锋刃。

再没有比这更暴虐的绞肉机了,辅首卫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也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惨死当场。黑紫的血浆肉泥飞溅,复在地面凝聚成汩汩流淌的毒水。

人间的修士,发出不似人声的剧烈惨叫。转眼间,无论残肢血肉、融化毒水,尽如道道小溪,被吸到了晏欢张开的几十个利齿巨口当中,咽得一干二净。

龙神缓缓转开身体,除了空中弥漫的浓烈苦腥,周边倒塌的房屋,被碾碎打湿的青石地板之外,刘扶光瞧不出什么别的端倪。

“你杀了他们,”刘扶光略微叹气,“是我疏忽了。”

虽然尽情虐杀了尾随过来的辅首卫,晏欢心中的一腔邪火,却始终不能发泄透彻。在他看来,那所谓的圣宗,三番几次派遣仆从追杀,又利用凡人的廉价性命,使刘扶光痛苦不堪,无法安生,这便已经大大地触及了他的雷池命脉——甚至等于拿他的底线载歌载舞,搁这儿跳起大绳来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想狠狠报复?

刘扶光有了法子,他满肚子的毒水翻涌,也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算什么疏忽,”晏欢笑道,“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

龙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拥着爱侣,道:“卿……嗯,其实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刘扶光:“哦?如何不行?”

“武平尽在‘圣宗’指掌之间,几次下来,足以看出,这人纵观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园,哪里发生异动,立刻就能发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时间赶到。我们虽然不怕,可凡人却要受苦受难……再说,虫蚁多了,不是也很扰人清净吗?”

刘扶光本以为他是觉得超度的办法太慢,没什么效率,然而,晏欢这时提出的观点,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预料。毕竟,“凡人却要受苦受难”,是刘扶光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带着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晏欢笑了几声,他开口一吐,吐出一颗黝黑无光,恍若内丹样的事物,“内丹”再重塑人身,现出一尊黑雾样的模糊外貌。

“身外化身?”刘扶光诧异道,“你的修为恢复了么?”

晏欢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只是吃了那么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扭头看向刘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们就来个里应外合,好不好?”

“陛下为何忧心忡忡?”芙蓉帐里暖香弥漫,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传来。许多年轻姑娘的声音,就像黄莺一样清脆甜蜜,她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可出语雍容、情态娴雅之处,绝非那些阅历不足的小丫头能比。

圣宗最为宠爱的贵妃,轻柔伸出一根软玉般的指头,想要抹去天子眉间的深深烦恼,圣宗的眉头没有松开,亦不曾开口说话。

他感到棘手的麻烦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决这种麻烦的方法。

庞大的记忆,同时是庞大的负担。轮回中光阴难数,每一次时光倒转,圣宗都会使用修士们为他布下的禁制,忘却上一次的经历。因此时间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为帝国的主人,面对全然空白,注定幸福的人生。

他不允许这种幸福被外来者打破……他绝不允许!

圣宗心头怒气澎湃,他咬紧牙关,猛地挥开贵妃娇嫩的手腕,将倾国的美人拍到一边,自己走出宫殿,眺望远方的蒙蒙江山。贵妃满面惊惶,明智地堵回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转而静悄悄地躲到旁侧,等待天子的火气消散。

为了两名异域的修士,圣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在彻骨寒冷的惧意里,他看到那白衣灿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步步逼近,带着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决心。

他要毁了他,他要毁了武平,毁了他和这天下的完美盛世!

圣宗沮丧而愤怒,他猛地拍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悲愤的咆哮。

他没法抵抗,甚至不能回避……他派出麾下精锐,誓要查出那两个人的身份,可是一无所获。更令他绝望的是,被那二人杀死的辅首卫,从此便不会再入轮回,仿佛进到了一个有去无回的黑洞,再也没了下落。

朕要被逼上绝路了吗?他疯狂地转动思绪,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我要完了吗?

夕阳西下,他拖长的影子倏然拉长了,继而犹如沸腾的沼泽,冒出不住变化的泡沫,圣宗一惊,指按红线,就要呼唤辅首卫。

“嘘……”

那个雾气流连的声音,刹那扑到了他的耳畔,诱发出一阵使人昏昏欲睡的温暖。

“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声音似男非女,同时夹杂着老年人的虚弱与庄严,少年人的活力与稚嫩,它说话,仿佛一千一万个人齐齐开口,“圣宗。”

最后两个字,像是在意味深长地咀嚼。

圣宗不动声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来朕面前放肆!”

“我?”声音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时候,它的语气,似乎又变成了绝代红颜、倾世美色,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销魂夺魄的杀人刀。

“圣上,你与我的死对头缠斗了好几次,你既不认识他,也不认得我么?”

圣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为何,明明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极其危险的,但他的身体却提不起对抗的力气,就像着了魔的瘾君子,面对着盛开正浓的阿芙蓉花。

“……把话说清楚。”

声音再度变换,这一次,它雄浑如开国的帝王,威仪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这是让所有统治者都嫉妒向往的声音,因为它恰恰是一个人如何高贵傲岸的最佳佐证。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对的人是谁,你惹上了谁?”声音发出质问,“其为天下溪,其为天下式,其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认不出至善的真容!”

圣宗蓦地怔住了,他难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个人?”

“你的紫薇帝气、尘世缘分,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声音继续道,肆意恶毒地嘲笑着帝王,“你自诩圣宗,却不知在真正的圣人面前,便如病猫对着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万幸了!”

在心底里,圣宗已经将它的话信了三分。

“你……你既说自己是他的死对头,那你又是谁?”他额上见汗,勉强问道。

声音变得调皮了:“你猜猜看。”

圣宗低语道:“阴阳相照,善恶对垒。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后背已然出了一面冷汗,一时间哽得说不出话来。

“……阁下找我做什么?武平不过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时驾临?”

如雾的声音粗鲁大笑:“这种小地方,就是当我的匜器都不够格。若非至善跑到这里,我是必然不会来的!”

匜为盥洗之物,它说匜器,意思就跟洗脚盆差不多,圣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记羞辱,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声音诡秘一转,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吗?我在这里,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潜能。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啊,皇帝,这样的天赋,大可以让你同至善对抗啦。”

圣宗皱起眉头,下意识问:“……什么天赋,我有什么天赋?”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山底,人间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齐地亮起灯火,却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明灭摇曳,颤颤跳动。

至恶放肆地笑了起来,圣宗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笑声。笑毕,它才意犹未尽地说:“为王的代价是很重的,不是成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须抛弃一切,才能成为一个君王。”

“现在,你已经登上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还要拼命留下生命里最美最好的东西,要死死地拖着它们,直到一千年,一万年。”

宫灯朦胧,火光晃动地照着圣宗的侧脸,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冻结僵硬的泥塑,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这难道不算一种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恶吗?”至恶激动地反问,“我怎能不对你青睐有加呢!”

笑声转为赞许,它从圣宗的左耳,悠悠地游荡到右耳。

“和我联手,我会帮你杀灭至善的威胁。”一个诱惑力巨大的提议,被从容地放了出来,“和我联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国,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宁,都不会被打破……”

圣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长时间。

夜风呼啸,身边几盏宫灯骤然熄灭,冒出连成一线,不住哆嗦的白烟。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圣宗嘶哑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至恶笑了。

它压低声音,数不清多少根滑腻的指头,便按在了圣宗的肩头,给予他令人恶寒,又无比安心的力量感。

“我要你的时间,”它说,“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当然!我不会多要,我只要……两个时辰。”

圣宗僵住了,至恶接着补充:“你的每一次轮回,我都要你缩短两个时辰的长度给我。我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啊,想想看,你还剩下什么选择,什么退路呢?”

它说得对。

圣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还是他静心培育、选拔的辅首卫,都无法与至善的圣人对抗。至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审判自己的罪业,要求他的终结。唯有这个完全陌生的“至恶”,愿意对自己伸出前途叵测的援手。

“我……”圣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干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交易达成!”至恶兴高采烈地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人间最尊贵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毛骨悚然地咯咯微笑,在小本子上策划皇帝的死法* 哦,这样会很好玩的!

刘扶光:*同样温暖地微笑,挨个送别无辜的平凡人* 再见,再见,大家一路顺风!

圣宗:*感到灵魂上吹过的寒风,不知何故突然晕倒了*

晏欢:*继续咯咯笑,疯狂咯咯笑* 这会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创意!

第204章 问此间(三十二)

“等一下!”察觉到至恶即将离开,圣宗急忙呼唤,“我……朕还有一事,需得挑明!”

雾气停顿,转向圣宗。

武平的皇帝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先说清楚,朕能给你的,只有两个时辰,不递增,也不削减。不会发生‘这次给你两个时辰,下次还要加两个时辰’的事……并且,交易完成之后,你就要彻底离开,不得在武平逗留。”

“你以为我是菜市口的贩夫,上你这进货来了?”至恶的声音危险地降低,“放心罢,人间的天子。交易就是交易,我不会跟你玩什么文字游戏……”

圣宗不知自己是该惧怕,还是该为此松一口气。

“倘若你还不放心,那我们不妨立誓。”至恶百无聊赖地道,“我帮你消除至善的威胁,并不与你作对,你自愿缩短这无尽轮回中的两个时辰,奉予我当做报酬,黄天为证,若有违誓,便使我受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如何?”

圣宗平静下来,依言重复了一遍誓词,说完之后,他的心口即刻一麻,仿佛被一根绳索牢牢捆紧了,连带着十指阵阵地发苦。

纵然有坚不可破的盟约做保障,皇帝心中仍然隐隐不安。察觉到至恶将要离开,圣宗蓦然想到了什么,赶快叫道:“阁下留步!朕……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白衣青年是至善,那他身边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又是什么来路?”

至恶顿住,忽然哈哈大笑。

“他呀,”至恶懒洋洋地道,“他只不过是至善的一条狗罢了,不足为惧。”

夜风静谧,圣宗耳畔静悄悄的,死寂一如坟墓。

至恶已经离开了。

月明星稀,山间不住传来小虫的窸窣叫声。刘扶光翻看着收集来的情报,眼中显出意外之色。

“平定北地叛乱,贤臣能人辅佐,四境风调雨顺,几番大案,接连铲除朝中权臣党羽……后宫里,皇后与他青梅竹马,性格通达淑慧,目前怀着孩子,不日便要临盆,据说就是未来的太子,最受宠的贵妃,也是当世最美的女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晏欢在旁边陪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收集得乱了点,凑合看,凑合看。”

刘扶光好笑道:“你就差把他寝衣的颜色也写上去了……”

安静片刻,他笑意渐消,感慨道:“恐怕,这就是一个男人能梦到的幻想之最了吧?九五至尊、权倾天下、边境平稳,四海内外无不拜服,忠诚于他的全是不世之臣,治下的民众没有,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异议。无论是个人威望,还是手里掌握的王权,全都达到了至高的巅峰。更不用提什么青梅竹马的皇后,绝世绝色的贵妃……哦,他还快有一个太子了。”

听出他话里的情绪,晏欢在一旁仔细瞧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喜欢吗?”

“喜欢?”刘扶光罕有地嗤笑了一声,“俗不可耐,充满了痴人的狂想。这种谵妄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

他将情报丢到一边,低声道:“看起来,他是把一生中最向往的意象、最迷恋的美好,全都浓缩在了极短的时间里,然后一遍遍地过,一次次地活……”

“不错,”晏欢笑了起来,“此乃货真价实的贪欲之恶啊。”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晏欢面上打转一瞬,心里有个念头,始终没有说出来。

——圣宗的贪欲之恶,其实也是你的一部分,并且,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给他许了什么诺言?”他问。

晏欢道:“我承诺帮助。我答应他,我会帮他……消除至善的威胁。”

“哦?”刘扶光眉梢挑起,似乎来了兴致,“那报酬呢?你要了他的什么东西。”

晏欢弯起眼睛,笑容映照着天上的晚星,他难得没有立刻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竖起食指,卖了个关子:“秘密。”

交易起效了!

圣宗端坐皇位,长长吐出一口气。

至恶原本要带走他手下十之八九的辅首卫,他据理力争,总算只让对方带走了半数之多。

尽管肉疼不已,但至恶果真说到做到,它出手之后,圣宗放眼望去,再不见至善的踪迹。

至于被至善洗空的几座都城……损失固然可惜,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慢慢经营,武平一定还能恢复往昔的模样。

圣宗稍稍放下了心,下朝以后,他专门去往皇后的宫殿,探望怀胎九月,很快就能生产的发妻。

皇后温柔贤惠,最是宽厚。他最宠幸的女人是贵妃,然而一生中最爱重的女人,非皇后莫属。成婚多年,皇后从未辜负过他的期待,一直陪伴在他的身畔,给予他支持的力量。

他这辈子什么都好,只是子嗣单薄。找来修士观天占星,修士亦言,子嗣缘分是生来注定的事物,没法强求。所幸皇后争气,总算为他生下一个活泼健康的继承人……

大患已除,想起可爱的儿子,圣宗更觉心旷神怡,唇边也带上了欢喜的笑。

尽管有修道者护持,皇后的生产过程,还是有所波折,透出几分凶险的意味。数不清几世几年的轮回,圣宗都必须牢记这一点,提前做上许多准备。

“陛下来了,”皇后倚在床上,见到圣宗进门,便要前来迎接,“朝政繁忙,可有累着?”

“快别起来,”圣宗急忙按住发妻,“前几日不得空,都没来见你,身子感觉如何?”

皇后低下头,温柔中透出如水的娇羞:“昨儿个晚上,我还感觉到这调皮鬼踢了我好几下,差点闹得我没睡好觉……”

帝后之间鹣鲽情深,私下里并不讲究皇家礼仪,皆以你我相称。

圣宗皱眉道:“既然睡不安稳,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来叫我?”

“唉,”皇后赶忙轻轻按住丈夫的手,“前些天,听说陛下生气,怪罪了贵妃……想来朝政实在棘手,我怎么能用一点琐事来烦扰呢?”

圣宗一怔,想起前些天的迁怒之举,不由哈哈一笑:“不怪她!你也晓得,她是个恭顺的人,倒是我没控制住脾气,不怪她。”

他连说了两个“不怪”,皇后垂下头,在丈夫看不到的地方,眼角眉梢掠过了一层黯然之色。很快的,她又恢复了柔情似水的笑容,问:“既如此,陛下可要用膳?”

这对至高无上的天家夫妇,跟俗世的寻常人家一样,度过了和乐美满的一天。数日后,皇后到了生产的时间,有诸多修道者看护,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皇子。圣宗大喜过望,当场立其为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帝国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欢庆不休的喜悦氛围里,直至鼓楼钟响,开启又一度新的轮回。

圣宗睁开眼睛。

他仿佛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这个梦的开头虽然凶恶,好在结尾顺遂,倒称得上是有惊无险。

他起床、洗漱、进膳。崭新的一天,还有一个崭新的王国,等待他去统治,去享用……

圣宗皱起眉毛。

早膳很丰盛,然而他吃下每一口的时候,都像走了神,回过神来,他已经忘记了食物的味道,只剩下饱腹的感觉。

奇怪。

他提醒自己要专注,接下来面对朝堂,就不能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了。

北地的叛兵还需处置,朝中仍有反对的声音,几个边缘州城,尚存洪涝之患……大事小事,全都要由他亲自定夺。圣宗俯瞰着他的诸多臣子,他倾力打造的辉煌班底,唇边不由掠过——

他愣住了。

他刚刚想笑,但是,他为什么想笑呢?似乎他又一次神游天外了,思绪转过来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发笑的缘由。

突然多了这个毛病,早朝因此沉闷、乏味得要命。以风趣著称的大臣,看出了君主的不愉快,便尝试用新鲜趣事来勾起他的精神。

笑话很令人开怀,朝臣们都笑成一片,分明是其乐融融、君臣相得的场面,但圣宗凝固在自己的王座上,睁大双目,犹如僵硬的金像。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

匆匆下了早朝,他冲向贵妃的宫殿,冲向最能令他欢愉的女人。望着他盛装绝丽的宠妃,惊艳的感觉消失了,惊艳后的自得,满足于拥有了天下至美的乐趣,同样消失了。

圣宗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暂且按捺心神,扯住贵妃的手腕,凶猛地带她压在那张华贵富丽的床榻上。床笫之间的发泄,曾经无数次地为他抒解过压力与烦恼,他沉迷于贵妃的美貌和胴体,亦是宫廷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只可惜,结果注定叫他失望。

圣宗蓬头乱发,满面赤色地掀开春帐,眼中的神情,已然趋于狂躁。

在他身后,贵妃撩起如云的鬓发,双颊羞红,不明所以地怯怯道:“陛下……”

没有用……没有用!

圣宗险些发疯了。一个男人,正值壮年、春风得意的男人,却突然在情事上接连挫败——这样的打击,确实是可以使他发疯的。

他忘记了愉快的感觉、享受的感觉、征服的感觉。他亲吻爱妾的朱唇,却只尝到了胭脂的腻味,揉捏软玉般的肌肤,亦无法在心中燃起什么激情。他心如止水,软得像一摊泥,以致完全不能投入了。

接下来,他又冲到皇后的宫殿,指望温柔的妻子,可以为他注入一点支撑的力气,可那无异于杯水车薪。就连皇后快要临盆,他快要得到一名太子的欢喜,都在他心中悉数散去。

他只感到麻木……一种寒冷的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

不知道颠倒多少昼夜,圣宗用遍了各种尝试。国土的扩展,没法在他心里激发得志的傲气;叛军的诛杀,没法让他获得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财富的增长,也仅是引起了微末的、冰冷的满意,黄金折射出来的满意。

美丽的女子,贤能的人才,珍奇的宝物、美味的膳食……俗世中的一切享乐,尽皆滔滔不绝,拥堵到武平的王城。

可是没有用,统统没有用。

他望着琳琅满目的人与物,就像在看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东西。他真的很想高兴起来,他拼了命地笑,拼了命地表现出喜悦,到头来,他的内心唯余冷漠,荒芜得像千年干旱的沙漠。

一定是上次的轮回出了什么问题,他恍然地想,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找出了症结所在,圣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回了自己的记忆。在那里,他终于发现了全部的答案——他为了驱逐至善,与至恶所做的交易。

“至恶!”他声嘶力竭地疾呼,像癫狂的疯子一样,跑过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身后跟随着惊慌失措的奴仆,“你出来,你出来!”

“我与你发过誓的,你发过誓的!”

“出来,我命令你出来!你这个下贱小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要你立刻出来!”

皇帝喊哑了嗓子,跑瘸了腿脚。就在他气息奄奄,即将绝望的时候,他的影子再一次拉长,熟悉的、令人发抖的沸腾声,同时出现在他的耳畔。

“出什么事了,人间的天子?”至恶嘻嘻而笑,姿态居然十分娇俏,“你对我们的交易,有哪里不满意么?”

听到这个声音,圣宗剧烈地扑腾起来,犹如一条缺水挣扎的鱼。

“我们有言在先,你只能要走我两个时辰的时间!可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尖声咆哮,“你对我做了什么!”

至恶沉吟了一下,轻轻发出啧声,仿佛面对的是一名不懂事的小小孩童。

“没错,我是只能要走你的两个时辰,”它的语气很委屈,“可是,你没有要求,是什么样的两个时辰呀。”

圣宗一愣,浑身上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刺骨的雪水,冷得他从脚底到发梢,俱在哆嗦乱颤。

至恶仍然在笑,乐不可支的笑,快要把肠子都翻出来的笑。

“所以我要的,是你感觉到快乐情绪的两个时辰,是你体会到幸福情绪的两个时辰。你发笑的每一个瞬间,欢喜的每一秒钟,雀跃的每一片琐碎光阴……统统、全部是我的。”

至恶游离到天子的耳边,悄声问道:“怎么,莫非你有意见吗?”

第205章 问此间(三十三)

我上当了。

这个寂然无声的时刻,圣宗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太自负,太天真,太走投无路,却忘了这几样因素加起来,大可以要了人的性命。我与至恶合作,无异于驱狼吞虎,但逼退了强悍的老虎,那些恶狼便要调转牙口,活活地撕扯我的肉了!

圣宗披发跣足,衣冠不整地呆呆站着,比起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这时更像是一名落魄的乞丐,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往他的脊梁和双肩永无止境地碾过去,而他只能承受,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力气。

他的面孔一阵苍白如纸,一阵赤红似火,青筋一截截地从前额、脖颈间浮上来,再潜下去。男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一瞬间,居然像是衰老了三十岁。

可怜我一世英名,到头来,竟蠢到引狼入室,与邪魔做了交易……

圣宗咬碎牙齿,颤声道:“你、你……”

他的心脏痛得发胀,痛得快要爆裂,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鲜血滴滴嗒嗒地从唇角溢出。宫人们大声惊呼,圣宗亦充耳不闻,只觉鼓膜间充斥着震裂的噪声,在脑浆里搅来卷去。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吧,”至恶欢天喜地道,“不过别忘了,两个时辰的债,你还没还完,欠得多着呢!”

随着至恶的离去,支撑圣宗的一腔精气神,随之彻底垮台。他晃了晃身体,两眼向后一翻,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仓促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巨响。

“陛下!”

“快叫御医,把仙人们叫来!”

武平的皇宫乱成一锅粥,不知灌下多少灵药真元,修士们才堪堪维持住圣宗濒临破碎的心脉。三天后,皇帝悠悠转醒,面容枯槁,便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茫然的眼神,在围上来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贵妃眼圈通红,犹如雨打海棠,皇后哑了嗓子,破涕为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可就好了呢!”

“誓……”圣宗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漏风声,他一把揪住身边修士的手腕,“我……发过誓……”

只要能解开至恶的束缚,将誓言破除,重得欢乐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管那代价有多重!

然而,待他死心塌地的辅首卫,也仅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严格意义上,至恶与至善,早已超脱了寻常修真者的范畴。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若要踏上长生路,总会有规矩和路径可循,筑基、金丹、元婴、分神……一步步走上去,方为脚踏实地的正道。但什么至恶、至善的,普通修士就连听都不曾听过,想象都觉得离谱,这种近乎跟阴阳天理合而为一的怪物,你跟他发誓,就像和天发誓一样,说出来的承诺,怎么可能允许反悔?

——除非,你甘愿受了那“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

圣宗读懂了辅首卫的沉默,他的手掌怆然垂落,整个人脱力地瘫回玉枕,血一般的泪珠,自眼角滚滚滑落。

颓丧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探长手臂,抓住皇后。

“快、快……保护皇后,她怀着身子,不能……出差错……”

费劲地交待完这句话,圣宗便耗空了精力,沉沉地昏了过去。

自此以后,皇宫再无欢笑,更无轻松的氛围可言。皇帝一门心思关注未出生的子嗣,却不敢离皇后太近,仿佛是害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冲撞到胎气一样。直到皇后临盆那天,皇帝匆匆等候在宫门外,这是第一次,他对未来唯余茫然的恐惧。

倘若我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惶然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仓促掐灭,不,不会出事的!那邪魔只说要我的时间,它不会祸害我的孩子——

心底里,圣宗犹豫了。

——它不会吗?

金筷、红绸、八宝等吉祥喜庆的物件,早就齐齐备下,阵法的灵光照耀着皇后的宫殿,分娩时熟悉的痛呼呻吟,同时凌迟着天子的心肠。

苍天庇佑!只要我的孩儿能平安出世,我愿大赦天下,漫天神佛,无论哪一位,我都会悉心供奉,只求神灵怜悯,好叫邪不压正!

皇后的分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整个白天过去,御医忙忙碌碌,血水一盆盆地递出来。圣宗陪在外面,他的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快有些麻痹了。

直到夜幕低垂,繁多如星河的宫灯依次燃起,宫苑中还举起了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地面雪亮,犹如白昼。圣宗在偏殿等候,坐是坐不下,更无力走动,便怔怔地立在原地,以至腿脚俱失去了知觉。

他本想闯进生产的房间,可又怕自己情绪波动,引来了至恶的注意,只好听陪护的贵妇一次次地出来汇报皇后的情况。

就在他神思恍惚,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殿内忽然涌出一阵喜气洋洋的喧哗,夹杂着“出来了”“头出来了”的杂音。圣宗的精神瞬时一振,他向前迈步,双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立刻软掉在地。

左右侍卫搀扶,他顾不上那许多,忙不迭地发问:“生了吗,母子平安吗,有无不妥的地方?!”

“回禀陛下,小皇子已经见着脑袋了!”贵妇激动来报,“平安妥当,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娘娘洪福齐天呢!”

圣宗顿时大喜过望。

欢快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犹如饥渴的旅人,终于能够痛饮清甜的泉水;快要窒息的病患,总算可以畅畅快快地狂吸清爽的空气。久旱逢甘霖,它来得太快,太猛烈,令圣宗头晕目眩,差点向后厥倒。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在久违的快乐中不自觉地战栗,甚至微微打起了摆子,但他的心却狐疑不已,惊诧得要命。

我为什么又能感觉到快乐了,莫非是我的债还完了吗?

沉浸在强烈的困惑,以及飘飘然的轻快里,圣宗也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突然,先前那眉飞色舞的贵妇提着裙子跑进来,神色仓皇,面容惨白。

“皇后娘娘不好了!”她哭道,“娘娘、娘娘她……”

一口气上不来,她险些梗死当场,圣宗的脸色比她还难看,二话不说,一把搡开对方,就冲正殿狂奔过去。

等他扑到正殿,一切都晚了。

宫灯的火焰凄惶摇曳,太黯淡了,昏黄中仿佛透露着不祥的血色,明珠的光芒则过于凛冽,像极了许多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得人心头发慌。

这样的光线,映照着产床中央的皇后。血水浸透了被褥,躺在一片横流的赤色上面,她却白得几近透明。她的皮肤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连发丝都透着白色。

生产透支了她的气血,掏空了她的身体。

皇后像是睡着了,可但凡神志清明的人都知道,她业已死去,死于失血过多的虚弱。

产婆抱着呼吸幽微,脸蛋发青的小皇子,颤颤巍巍地走向圣宗,她不敢说话,只敢伸出双手,像护身符一样,把襁褓横在身前,让皇帝瞧着自己的儿子。

圣宗机械地照做,他木呆呆地抱过自己的后嗣,完全痴了。

……怎么会?

我的梓童,我的皇后,我与她做了无数世的夫妻,她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

刹那间,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家庭、人生,似乎都尽数崩塌,化作尘世中飘扬的齑粉。

怀中的婴儿,也如同感知到了大人的绝望悲痛,“啊啊”地发出微弱的小声音,像在呼唤父亲,以求得他的安抚。

圣宗低头,望着他的孩子。他早已欲哭无泪,不能呐喊出一丝声音了。

“我儿……”他张开嘴唇,喑哑地吐出这个称呼,孤独和痛苦是如此剧烈,“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啦……”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动静,凝视着臂弯里的婴儿,他忽然觉得很冷。

灯火、风声、产婆颤抖的身躯,御医宫人恐惧的呼吸……所有的一切,全然停止了,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扑通有力、震耳欲聋。

这一次,圣宗亲眼见证了“时间”是如何被剥夺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刚出世的小小婴孩,是如何突然闭住了气息,没有了声音。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胎毛上还带着母亲那里遗留的羊水,就这样缓慢地青紫了脸蛋,静静地痉挛了四肢。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我跪下来求你,我把头磕破了求你,我愿以死来求你!别这么残忍,他才刚刚出生,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我,看一眼他的娘亲……不要、不要……

圣宗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想惨叫,想咆哮,想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想跳进火堆自焚,也想用火烧死所有人……可不管他心中哀嚎着多么疯狂的思想,他的面容仍然凝固在几分钟之前,神色悲伤,目光含泪。

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他眼睁睁地目睹了亲生孩儿的死亡过程,然后,时间终于开始流动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圣宗呆滞地轻声道,“为什么。”

至恶游曳过来,逗弄地摸了摸新生儿的细软胎毛。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它十分嫌弃地说,“我问你,你之前是不是产生过一个念头,你在心里说,只要能破除我与你的誓言,你愿意用一切来换,不管那代价多大?”

圣宗混浊死寂的眼珠子,不禁弹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是不?”至恶笑吟吟地道,“你瞧,就在刚才,我不是让你难得再体验了一次快乐的感觉吗?我大发慈悲地满足了你的心愿,可你却不愿意提供一点小小的报酬,还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怎么啦,我待你不好?”

圣宗抖得难以自持,活像寒风里乱窜的一片枯叶:“你杀了……你杀了我的梓童,我的孩儿……”

至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说,你也够了罢?多少次轮回,多少年岁过去,你的‘梓童’给你生育,一次又一次地饱受怀胎十月,分娩产子之苦,还得看着你左拥右抱,跟别的女人摸屁股、亲嘴巴,你当她愿意这样?你的儿子,你的太子,永远也长不大,只能定格在这个屎尿不能自控的年龄,充当你满足父爱,享受天伦之乐的道具,你当他愿意这样?”

绕过一圈,至恶咯咯笑道:“是我呀!我难得行善一次,帮助他们摆脱这永无止境的循环,你不磕头谢恩,倒在这儿哆嗦上了,我且问你,你有什么好哆嗦的?”

霎时间,圣宗大放悲声,凄寒痛哭。

人在痛苦、狂怒到了一定境界的时候,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更别提脸面和尊严。他呼嚎的声音如此之大,犹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间的哀哀惨叫。

——至恶先是剥夺了皇后止血的时间,然后又当着他的面,剥夺了太子呼吸的时间。可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至恶为什么要这么做?它明明亲口说过,欣赏自己的天赋,对自己青睐有加的!

第206章 问此间(三十四)

“受用了这么久,你还觉得不足,实在有我的风范啊。”至恶啧啧称奇,“算啦,无论如何,你还欠着我一点债,还完便罢,我可没空搭理你。”

圣宗跪在地上,一口口地狂吐鲜血,至恶的一句话,已经向他隐晦地揭开了未来的一角:鼓楼钟声再响,迎接他的就不再是极尽幸福的生活,而是地狱般的黑暗循环。

至恶毁了他……彻彻底底地毁了他。

“杀了……我……”圣宗不断呕出粘稠的血块,觳觫地含糊道:“杀了我……”

至恶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圣宗只觉对方正在斜睨着他,用绝端的恶意轻蔑着他。

“死?”它道,“死才是最无趣的结局,你就捱着吧!”

风声呼啸,魔神狂笑离去,卷起遮天蔽日的黑雾,转瞬消失不见,徒留人间的天子,佝偻身躯、形容枯槁,痛苦地满口喷血,直至神志溃败,昏死在地上。

武平的皇宫混乱成什么样,晏欢才管不着,他招手一揽,便从天上唤回了那颗漆黑内丹,重新收回体内。刘扶光望着他,问道:“你那边解决了吗?”

晏欢点点头,像只开屏展翅的花孔雀,想含蓄地炫耀,又没含蓄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要毁掉他的心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看见他沾沾自喜的模样,刘扶光也觉得怪好笑的,但他面上没露出破绽,仍是淡淡的:“这么轻易,他便服输了么?”

晏欢讥讽道:“我待他的手段,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或许,连做你脚下一块碍事的石头都不够格。可对他这种人……”

他自顾自地冷笑了几声:“他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比大海里的水都多。他固然自称圣宗,但心里比谁都清楚,成功的帝王不需要良知和美德,一切道德上的约束,从发明之初就不是用来束缚上位者的。成功的帝王是有鳞的蛇虫、厚皮的龟鳄,浑身上下,只剩虚假的眼泪滚热。良心与德行的缺陷,恰恰是他们的绝佳天赋,这使他们可以尽可能多地给臣民造成苦痛,因为民越弱,国越强,稳固皇位、驾驭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权力的倒刺鞭子,捆死弱者的喉咙。”

刘扶光看着他,没有说话。

表面上,他评价着圣宗,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晏欢讽刺的笑容逐渐淡去,他缓缓道:“这种人,只会把自我看得太重,觉得他站在世界中央,连日月星辰也要围着他转悠。所以,一旦遇到挫折风浪,他要么平稳度过,要么被彻底摧毁,不会有其它路可走。”

刘扶光半晌没有说话,他道:“晏欢,你与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整治他的?”

不料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晏欢一时间慌了神,他知道,以刘扶光的良善性格,未必会认同他处置孕妇和婴儿的方式,他忍不住支吾了片刻,眼神亦闪躲起来。

“怎么了?”刘扶光微微叹气,“说吧,你做都做了,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晏欢心虚至极,气息也不由发颤。他与爱侣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看到冰释前嫌的曙光,尝过蜜糖,怎么可能再忍受苦水?刘扶光不用做什么,只消冷下目光,不再与他说话,这就比千刀万剐还叫他哀痛了!

“我……”他犹豫万分,不知该不该说个好听的谎话,先哄得爱侣高兴。

这时候,刘扶光又轻声道:“你别瞒我。”

这四个字,已瞬间将晏欢的心防击垮。

索性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里了……龙神心一横,说就说罢!

于是,他低着头,将自己是如何哄骗圣宗,如何掠夺时间,如何用他的发妻爱子使其崩溃,一一说了个清楚。他讲完,刘扶光也没开口判决,晏欢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只眼睛俱僵硬了。

“……你做得不对,”许久,刘扶光叹息道,“但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晏欢睁大眼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听出了幻觉。

“他的妻儿,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这种方式给他们解脱,确实过激,”刘扶光认真道,“只是,他们已经过世,死去很久了……假如这样就可以叫圣宗呕血崩溃,结束这场轮回,那就这样做吧,我不怪你。”

他不怪我!

晏欢喜不自胜,只觉有股暖意席卷过全身上下,叫他受宠若惊,眼眶发热,泪都快涌出来了。

“我、我原以为,‘圣宗’虽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样,你会觉得他可怜……”龙神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你要责备我……”

刘扶光摇头:“可怜?他有什么可怜的?”

他转向晏欢,皱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怜么?即便轮回中风调雨顺,农田谷物都有大收成,可税收几何,日常开销几何?不过勉强裹腹。农民披星戴月,在土里刨食;商贩早出晚归,为几枚铜板算计;乐户优伶、乞丐渔胥、走卒厨役……这些俗世中认定的贱籍,更是度日艰辛。反观他呢,掌握着全天下的资源和权势,吃一顿饭,管普通人十年都绰绰有余,就算感觉不到快乐又如何?”

“我怜悯他,是因为他狭隘又自负,自愿永堕轮回,做茧里的蚕虫。”刘扶光低声道,“但我也说了,怜悯,并不代表宽恕。”

晏欢露齿而笑:“那么,我懂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扶光耸耸肩膀:“接下来,就不管他了,我们专心超度。”

持握玉杆青铃,顶着曜日明珠,刘扶光行走在武平的国境内。他唱起思乡的歌,归家的歌,血脉里流淌的,对于故土的深沉爱恋,对安宁与自由的向往,将一个又一个平凡人的灵魂送往天际。人们听着那样的低唱,便不自觉地流下了热泪。

“其实,我早就想家哩,”头发花白的婆婆,泪眼婆娑,对刘扶光断断续续地倾诉,“可是,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家的位置,我就急啊,急得不得了……”

她抱着怀中同样快要走不动的老狗,淌着眼泪,安心而满足地听完了一整首歌谣,随后便散作了山野间的光点,和她忠实的伙伴一起,随风吹到了明月与星辰之上。

度魂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在此其间,他们又转过了两次循环,直到武平的最后一条魂魄也归于青冥,他和晏欢才踏进皇宫,再次探望武平的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见了现在的圣宗,刘扶光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第一次见时,圣宗正值盛年,何等威仪傲岸、意气风发,当真是名大权在握的君王。如今再见,他只看到了一个苍白羸弱的影子,像张阴惨惨的纸片,无力地贴在辉煌的王座上。

刘扶光道:“圣宗,我们来了。”

这也就是他,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意识,要是唤作晏欢开口,非得先叽叽嘎嘎地大笑一番,再将圣宗这时候的狼狈相尽情嘲弄,不叫对方再吐血三升就怪了。

“……至善,”圣宗有气无力地道,“我早该想到……善恶一体,你身后那个人,就是、就是……”

他眼中弥漫着彻骨的恐惧,“至恶”两个字,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送你上路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刘扶光平静地问,“即使是神灵,也没法像你这样摆布时间,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可以创造出一方无止境的轮回。”

圣宗望着他,此时此刻,他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仿佛回光返照,厉声喝道:“时间……时间!时间是最下贱的娼妓,最下贱的猪狗!它让人永远赶不上,永远不满足,永远、永远在遗恨里度过终生……”

他雪雪喘气,喉头犹如拉起了破烂的风箱,癫狂地呵呵笑道:“朕是……九五之尊,岂有……臣服于娼妓猪狗的道理!朕不服,不服!”

刘扶光抬起眼睛,与疯了的帝王对视,霎时间,他骤然顿悟,身旁的晏欢亦低声道:“——执念。”

是的,执念,强烈到极点,再没有旁物能够与之匹敌的执念。

人为万物灵长,人类的念力,能做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倘若一个人的执念是执念,那么一群人、一国人的执念,就是一种强大的执妄,一种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氛围”。

刘扶光摇晃度魂铃,吟唱思乡谣,不惜用肉身丈量武平的国土,目的就是为了勘破这种“氛”,让沦陷在其中的魂灵,看清自己早已死去,不必再入轮回的真相。

世上许多事端,包括相当一部分的道法,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幻术。人的信任是如此沉重的东西,以致当他们不再相信的时候,即便是最强盛不过的帝国,亦要土崩瓦解,瞬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本来是十分无解的力量,圣宗既是皇帝,又是帝国的核心,天道加绶。他的执念先是感染了后宫与前朝,再由国家的权力中心,一层层地向下辐射,导致全国上下,都对他的统治深信不疑。

只可惜,前有愤怒的刘扶光,后有报复心极度旺盛的晏欢,至善瓦解他的民间,至恶则对他杀人诛心地折磨,前后夹击,势如破竹地清扫了这场倾世的贪婪骗局。

刘扶光摇了摇头。

“上路吧,”他朝圣宗走去,“你已经没救了。”

实际上,他们应该把圣宗留在这里,让他体会轮回中生不如死的苦楚,体会被他牵连的民众,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怕夜长梦多,许多事迟则生变,还是尽早拔掉这个锚点,不让心魔利用为好。

“便宜你了。”刘扶光压低声音,一指点在圣宗眉间,白光犹如剧烈波动的涟漪,刹那扩散到了整座恢宏的宫室。

圣宗躲闪不得,发出尖锐的啸叫,他的四肢飞速畸变,身躯亦萎缩、扭曲,犹如脱水的蔬菜。刘扶光发力一按,至善的清气凶猛灌注,一下将他充成了过度膨胀的气球,而后——

“砰!”

——爆裂时的声响巨如雷霆,席卷八方的气流,如冲击波般铺天盖地,墙壁、地面、门柱、宫殿……尽皆风化为破败的尘土,滚滚塌陷下去。

晏欢瞅准时机,将刘扶光猛地一拉,两人疾速飞升上天。大地仿佛再度刮起了混沌的飓风,刘扶光目瞪口呆,俯视着皇宫的坍塌,王城的陷落,以及四境都城变为废墟的景象,圣宗的消亡,使得武平也随之逝去了。

望着这一幕,龙神难得沉默。

因为就在方才,圣宗死去的那一刻,至恶存在的一部分,似乎同时散成了无数碎片,陨落在虚空的风里。

“……好啦,我们总算可以走了,”晏欢神色如常,亲切地笑道,“还有下一个锚点,等着我们解决呢。”

第207章 问此间(三十五)

这是一座不大,却可以称得上繁华的城市。

街上人流熙攘,走到集市,三三两两的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卖胭脂水粉的跟卖花儿的一前一后走,卖扇坠丝巾的,站在卖日用杂货的边上。更有许多卖香饮子的,卖时令水果的,卖古玩字画,卖糖人玩具的,五光十色,热闹得很。

唯一的古怪,就是一眼望去,城中的男子占了绝大多数,仅有两三个年迈的婆子,戴着帷帽闲逛。

白衣与黑衫交错一闪,刘扶光瞅了瞅街边的灯箱,上书“十千脚店”四个墨字,他笑道:“倒是巧思。”

晏欢一哂,道:“穷有穷的办法。”

小店经营成本不高,比不得那些气派酒楼,可以在外面彻夜点着通明灯火,将招牌照得亮堂堂,吸引四方的客人捧场,便设计出灯箱。在四四方方的盒框上糊好白纸,往里面放一支大蜡烛,再蘸墨水,粗粗地写上店名,天色一暗,灯箱哗然明亮,特别引人注目。

刘扶光略微沉吟,掀开青帘,进到里间。

酿酒酒曲,通常被官府牢牢把控,有财力、有后台的商家,通常可以光明正大地采办酿酒卖酒的资格,这样的店铺便称作正店,而无力采买资格的散户,只得向正店批发酒水,用转手零售的形式,赚取微薄利润。

探查当地情况,还是来这样的小店最为恰当。

集市生气盎然,每个人脸上,也见不到武平民众的颓相。见客人来,小二恭恭敬敬地过来唱诺:“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刘扶光微笑道:“打二壶酒,要……”

他还在张望犹豫,晏欢已经出言道:“十八仙,两壶十八仙。”

他不为所动地弹出一块揉得看不出纹章的金饼,行云流水地道:“乳血羊肉一盅,五味杏酪鹅三只,八糟鹌子五只,酒蒸鲥鱼六条,莲子头羹一盅,两盒乳脂雪霞最后上,旁边再烫一锅拨霞供,温着便可。”

刘扶光阻拦不及,被他一嘟噜地报出去,不光小二的眼睛呆呆地发直,小小脚店更是寂静一片。

沉寂片刻,刘扶光脸上有些发烧,轻轻咳了一声,掌柜从后面忙不迭地滚出来,往小二屁股上一踹,激动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高阳楼,把公子要的吃食挨个点过来!”

小二捧起指肚大小的金饼,木头木脑地要往外冲,又被掌柜提着后领,一把将其拽回来。从小二手上抢回袖珍且沉重的金饼,掌柜扯掉腰间收账的钱袋,再往小二手里一塞。

“去!”

将黄金揣回怀里,掌柜陪着殷勤的笑脸,像寻了蜜的蜂子,转悠着不愿离开。

“公子好阔绰、好豪迈!不知二位公子打哪儿来?”

“我们是外地游历来的,”刘扶光笑道,“见了贵宝地热闹繁华,就打算歇几天脚,随意逛逛。”

说着,他瞥向晏欢,眉头轻皱。

“我又吃不了东西,点那么多做什么?”

不说别的,光是点了六条鲥鱼、三只鹅,便是闻所未闻的事,谁塞得下去?

他们行走在普通人的城市,都用幻术遮盖着真身,但一层薄薄的幻术而已,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真容。见到刘扶光转过目光,用责怪的眼波扫过自己,晏欢心头一荡,脊梁骨瞬间就酥了,麻麻的电流顺着窜下去,令他一下直起腰杆,仓促地换了坐姿,掩盖因渴望而战栗的反应。

“应该可以……”他清了清嗓子,“现在你可以稍稍吃一点了,不碍事的。”

片刻后菜肴上齐,乳血羊肉用的是鲜羊羔肉,用羊奶配着羊血一起煮,浓香扑鼻,不知怎么做的,竟一点膻味没有。杏酪鹅香甜可口,八糟鹌子嫩若无骨,最鲜美的还数酒蒸鲥鱼。两块颤颤巍巍、如玉清凉的乳脂雪霞,却是嫩豆腐做的,上面点缀着艳艳的红绿樱桃丝,最后端上来的拨霞供,原来是兔肉火锅,专要人边片边下,蘸着酒、醋、花椒等蘸料,白气腾腾,看得人前心后背一齐发热。

邻桌的全不吃了,只撂了筷子,看他们吃。

晏欢旁若无人,捡最嫩的乳血羊肉,挟了一筷子,浇上汁,请刘扶光下箸,又将鹅腿撕了,取最中间的一股肉,并着挑出位于鹅腿上方两块小如花瓣,嫩如蚌的背肉,放进刘扶光的碗里,其余的全放在一边,弃置不顾。

旁人何曾见过这般豪侈的吃法?俱看得目瞪口呆,下巴也掉下来。

晏欢自己不吃,专心致志地服侍道侣。六只鲥鱼,十二块精巧紧滑的鱼脸肉,叫他不紧不慢地拈出来,浸了汤汁,递在刘扶光面前。乳脂豆腐剖开两半,拨霞供亦片得薄如蝉翼,一烫便熟。

刘扶光久不用吃食,今天倒是可以解了禁锢,惊奇之余,忍不住心花怒放,晏欢递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神思畅快之余,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望着他贪嘴的模样,晏欢难以自持,不住压抑着胸膛隆隆作响的呼噜声。他的心口胀满了自豪的满足感,属于龙的兽性正摇头摆尾、张牙舞爪地炫耀——因为他正在喂养自己的伴侣,他永生永世的爱人。

他真想把扶光抱在怀里,缓解空虚太久的触摸饥渴,想诚挚又卑微地赞美他,描述他的美丽,叹息他有多么完美,想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用鼻梁摩挲他的耳垂,轻轻吮吸那柔软的红唇。

但是,他已经贫瘠了太长时间,就像现在这样,一边静静地凝望,一边继续喂饱自己的爱侣,让他感觉到开心、舒适,也是足够的抒解了。

等到冰凉清甜的乳脂豆腐咽进喉咙,晏欢伸手按住碗边,声音已然变得低哑而发颤。

“不能再吃了,缓一缓,”卿卿,龙神在心里渴慕地吟唤,“再吃,就没法克化了。”

刘扶光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他环顾四周,不禁怔住,脸颊上忽然飞起一团微红。

他们分明是来打探情况的,可自己耽溺于口腹之欲,竟忘记了重要的目标……

晏欢正要吩咐小二收起食盒,蓦地瞧见刘扶光红了面颊,一时间,九只眼珠子俱呆呆地盯住,像煮沸的粘糖一样难舍难分。

“咳,”刘扶光再咳一声,不去理会他,转向掌柜道,“钱不用找了,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掌柜收回掏钱的动作,脸上仿佛笑开了一朵花,忙道:“您请问,尽管问!”

“我们初来乍到,听闻此地风俗奇特……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注意的?”

掌柜急忙想了一想,回答:“咱们这儿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就是,呃……”

中年男子犹豫一瞬,弯腰小声道:“两位公子,千万记得子时以后不要出门。入夜了,正是九子母娘娘出来夜巡的时候,要是冲撞了,可是了不得的呀!”

九子母娘娘?

刘扶光看了眼晏欢,见他仍然跟魔怔了一样,目光炽热,紧盯着自己不放,不禁没好气地再转过去,佯装好奇道:“什么九子母娘娘,我二人走南闯北,竟从未听过。她是何方尊神?”

掌柜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店小气闷,他擦擦额上的细汗,解释的声音更小,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给听见了。

“这个,九子母娘娘,就是保佑大家男丁兴旺,多多生大胖儿子的神女呀。”他秘密地说,“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供奉,就没有不诚心的……”

刘扶光面上不动声色,装作怀疑地笑道:“掌柜的怕不是说漏了?生男生女,不过是天然规律,这位神女娘娘,怎么只管生男,不管女儿家的死活?”

掌柜“唉哟”了一声,忍笑道:“公子,您这话岔了。生儿弄璋,生女弄瓦,选玉还是选瓦片,是个人都知道要怎么选。家里有个好大儿,顶天立地、建功立业,生个女儿,她能顶事吗?她不顶呀!”

刘扶光垂下眼睛,寥寥数语间,他便嗅出了其中蹊跷。

他面色淡淡,正要说话,旁边的晏欢冷不丁道:“你既然说,冲撞了会出现了不得的事,究竟怎么了不得,讲来听听?”

掌柜急忙朝着他,本来躬着的腰,立刻压得更低。

潜意识里,他不自觉地对白衣青年感到亲近,但面对这黑衣服的男人,他就好似兔子遇鹰、羊羔见狼,只恨不得缩小成一团,藏到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好。

“回、回禀公子,”他抖抖瑟瑟地道,“这原是有典故的。前两年,东大街上有个莽撞的女娘,不信九子母娘娘的神威,外加家里管教无方,竟纵容得她在半夜跑出来,要看一眼娘娘的真身,结果,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外头躺了半夜,第二日才被家里人捡回去。这本来就够晦气了,可还不算完!过不了几日,这小娘皮疯魔了,居然拿了把尖刀,往自己肚皮上活活地戳了九个大血窟窿,往家里冲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哭大笑,狂跑了半条街,才倒在地下死的。那个场面哟……”

他连连打寒颤,旁人听着这个故事,亦觉得胆寒。照他的说法,那女孩儿死去的时候必定无比痛苦,五脏六腑全流出来才算罢休。

刘扶光再打探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更具体的消息了,他和晏欢才一前一后地走出脚店,回到街头。

“怪不得。”他沉声道,“街上少见女性,更连一个年轻女孩都看不到。”

晏欢嗤笑道:“什么九子母娘娘,不过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道:“前面二位,请留步!”

声音不是很大,但暗含着一丝微弱的灵力,晏欢理都不理,权当风吹过去了,刘扶光则脚步一顿,转身去看。

只见一名面貌青春,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的道士,朝他们快步走来,走到跟前,先稽首作揖,再打招呼:“福生无量天尊,在下金翠虚,二位道友好!”

刘扶光打量他,见这少年不过筑基修为,一身清气,口称“无量天尊”,可见是正派出家的修行者,便温柔地笑道:“不敢与道长互称同道。小道长,你叫住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吗?”

金翠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说来惭愧,我自幼长在道观,天生有个观气的本领。刚刚见到这里灵光冲天,黑气也冲天,就想着是不是有高人在此……二位是为了九子母娘娘来的吗?”

他说话如此直白,倒把刘扶光吓了一跳。

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便也点点头:“我们……并不算是为她来的,道长是么?”

金翠虚叹了口气:“师门派我下山历练,来解决这地方的连年不断的杀人案。问来问去,看了一圈,这儿唯一嫌疑大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九子母娘娘,可周边都城连年供奉,她早有正神之相,我怎么……”

“她不可能是正神,”怜惜年轻的后辈,刘扶光出言提醒,“这个‘九子母娘娘’,也不可能成为正神。”

金翠虚脖子一缩,他也不怕生,赶紧追问:“为什么?前辈这么说,是有什么缘由么?”

刘扶光摇摇头:“天地间,若真这样有能够保佑子孙兴旺,极其小家子气的神灵,祂也绝不敢只保男丁,不顾女胎。”

“除非,”他缓缓地道,“祂是想入魔断道,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208章 问此间(三十六)

金翠虚张大嘴巴,讷讷地看了他好久。

他从未见过刘扶光这样的人,他的笑容固然温柔,言辞固然可亲,但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根钉,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他更牢靠、更坚实的存在。道观的祖师爷修为高深奥妙,是他这辈子都达不到的层次,但对比眼前的白衣青年,分明也泯然众人,变得俗套普通起来了。

“前辈……想来前辈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这么说的,我相信你。”金翠虚点头说,“贫道,呃,在下刚来此处,人地两生,前辈若是对九子母娘娘的事有兴趣,可否留下搭把手,我、在下……”

见他面上一团孩气,口里贫道、在下混说的生涩模样,刘扶光就知道,虽然在道行上,这小孩足以吊打这里的大多数凡人,然而为人处世,还跟白纸没什么区别。只怕一路下山,也是处处吃亏过来的。

“没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笑道,“不过,你这么笃定地要我们搭把手,就不怕我俩是坏人?”

金翠虚如释重负,他直起身子,呲牙一笑:“观气功夫,别忘了,我会观气的!”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飞速瞟过后边站着的黑衣男子,眼中又闪过心虚的神色。

他确实会观气,可那黑衣男人的气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渊一色的浓浓漆黑,比什么邪修外魔都可怕。

他实在不敢细看,因为祖师爷曾经严厉地教导过他:世间有许多东西,是人力所不能触及的,你纵然遇到,不去深入了解,也还能平安无事地活命,你若一念起了好奇,执意要窥探打量,那你死得千凄惨、万悲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我是刘扶光,”白衣青年笑道,“他么,他是晏欢。小友不必客气,大家出行在外,都是一样的身份,你我相称就行啦。”

人的话语,下意识会展示出他们隐藏的一角内心。名字是称呼,也是一个人漂泊行走的招牌,其他人做自我介绍,直来直往一点的,便说“我叫谁谁谁”,谦逊一点的,来个“在下某某某”。刘扶光的语气和睦亲切,说得却是“我是”。

……就好像,旁人若认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不认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就站在这里,理所当然,如同某种自然法则一般。

金翠虚既看不出二人的修为,亦不知道他们的根脚,想破了头,都想不到这两个人的身份。正苦苦思索,刘扶光和晏欢已经带他到了一间高档的客栈,并且给他单独点了一间上房。

金翠虚一惊,慌忙摆手道:“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

刘扶光不禁哑然:“我还以为,修道中人全视金钱为身外物呢。既然你要跟我们一起打探,只怕那位九子母娘娘来路不正,十分凶险,你不养精蓄锐,哪里来的力气行动?”

瞧着金翠虚,他放轻了音量,春风般的话语,也像春风一样,悄然地吹到少年耳边:“更何况,你孤身出游,多有不便。单独一个房间,若要独自做些事情,也不必碍手碍脚。这样好么?”

金翠虚瞪大双眼,心中已如五雷轰顶,骇得她“噔噔噔”后退数步。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

她胡乱翻找自己的袖口,摸到遮蔽气息的法宝仍然起着作用,伪装性别的符纸也依旧微微生光,不由更加惊骇,像看怪物一样瞪着刘扶光。

这人居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圆千里之内,人人称颂九子母娘娘,家家户户供着她的神位,世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拼命追求生男孩,礼教风气之古板严苛,简直叫女孩寸步难行。在官家大户的阶层,甚至以女儿出嫁前不出闺阁半步,不见外人一面为荣,以致民间争相效仿,蔚然成风。

她是修道者,但远远未曾达到超脱世情的程度。师门送她下山时,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行事,不要在俗世中引发纠葛因果,以免耽搁道心。

见到她又惊又怕的模样,刘扶光收敛笑容,认真道:“别怕,你的秘密其实藏得很好,我保证不会给你惹来麻烦,也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

金翠虚张了张嘴。

对方的神情郑重,言语真诚,不是亲耳所听的人,不会相信这有多么熨帖体恤,使她心口滚热,仿佛被春三月的暖风扑了个满怀。

她一下就相信了对方。

“我、我知道。”金翠虚鼓起勇气,涨红了脸颊,小声道:“多谢你……扶光哥哥。”

隔着桌子,刘扶光把房牌轻轻推到她面前,晏欢冷眼斜睨,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酸里酸气的。

金翠虚吓得一哆嗦,感觉全身都冰凉了,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结结巴巴地补充:“也多谢你,晏、晏大哥!”

晏欢并不理她,只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你的谢”,刘扶光正要说他几句,从柜台后头罕见地转过一名头纱蒙面的妇人,要引着他们去楼上房间。

刘扶光皱起眉头。

普通人或许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却能瞧见,这妇人的脸色黯淡发青,嘴唇干白,印堂还带着隐隐的黑气。她用粗布缠着自己的手腕,那缠法十分古怪,刘扶光错身一让,佯装不小心地撞到妇人的手,果然引起了一下吃痛般的畏缩。

“抱歉!”刘扶光赶忙道,“起来得不小心,没伤着吧?”

他挨近妇人时,萦绕在她身上的小小黑气,宛若挨近烈阳的薄霜,俄顷烟消云散。

妇人精神一清,自然连连摇头,示意不碍事。她引着三人上楼的时候,晏欢在他耳边轻声问:“发现什么了?”

刘扶光道:“我观她面色气血两虚,眉间还纠缠着一股微弱的邪戾之气,你瞧她,像不像被人割开手腕,放过血的?”

“也许是自己割的,也未尝可知。”晏欢提供猜测。

“她自己割腕……”刘扶光正要说“她自己割腕干什么”,又忽然想起,此地大街小巷都供着所谓的九子母娘娘。邪神邪祭,倘若这里有人血上供的风俗,那也毫不叫人意外,因此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为了证实他们的猜测,入夜后,两人带着一个探头探脑的金翠虚,悄悄潜进那妇人的房中。室内陈设简陋,倒蒙了一副极厚实的红布,遮盖住了小小的隔间。

晏欢毫不避讳,走过去一掀,烛火的幽光顿时流泻出来——一个小小的神龛,就摆放在那里,供奉着一尊眉目不清、身姿臃肿的神女像,神女脚下围绕着九个胖大的婴儿。夜晚灯光昏暗,照得那九个肥硕的婴孩浑如九颗疙疙瘩瘩的肉瘤,沉甸甸地坠在神女身上。

金翠虚不由打了个寒颤,神像外表诡异,供在桌案上的东西,更是让人想不通。一碗崭新的人血,色泽暗红,凝结如腥腻的镜面,就摆在神女像面前。

她彻底相信了刘扶光的话,所谓的九子母娘娘,的确不可能是正神。

她的目光陡然一聚,低声叫道:“你们看!”

不用她说,刘扶光和晏欢也看见了奇异的一幕:随着子时的到来,碗里的鲜血也随即发生了变化,一丝纤弱的血线,从平滑如镜的人血内缓缓地伸出来,朝着神女像延伸,团团纠缠在九个婴孩身上。

红丝越长越多,刘扶光似有所感,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唯见万籁俱寂,黑夜无声,从每家每户蔓延出去的血线,就像生长过快的蛛网,错综复杂,慢慢覆盖了城市的上空。

“天啊……”金翠虚喃喃道。

就在这时,一声不辨男女、低沉嗡鸣的呼喊,伴随着四下如海潮波涌的铃声,鞭子凛冽抽打空气的啸声,以及婴孩忽远忽近,清脆细碎的咯咯尖笑,遥遥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晏欢跟在刘扶光身边,吸进一口气,再将其徐徐吐出,赞赏地笑道:“好臭的血腥味儿。”

说话间,开道的呐喊,铃声、鞭声与婴儿笑声,已经离得越发靠近,刘扶光一跃而出,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心,提醒金翠虚道:“跟在我后面,或者躲起来,都可以。”

足以容纳十人共乘的巨大辇跸,蒙着坠垂的血色长纱,犹如死气沉沉的致命水母,从高空轻飘飘地飞过。车辇前方,有两名惨白脸儿的鬼仆摇晃骨铃,两名口舌脱出的鬼仆执着铜鞭,一边趋辟行人,一边呼号开路,还有不下几百只小鬼,速度极快地满地滚爬,相互撕咬吞噬,血淋淋地嬉闹。

它们已看见了站在路中央的刘扶光,刘扶光也看到了它们。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开道的警告声越发磅礴,子夜时分,人间阴气冲天,鬼火森森,充满了来自死国的怨恨、暴戾、凶煞,白天那个繁华热闹的城市,此刻全然变成了阴阳两界的节点,到处是似死非生的阴灵,追随着鬼母的座驾纵情肆虐。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些鲜血既是贡品,也是交给“神女”的买命钱。只怕谁家没有红线笼罩,九子母便会要了谁家的人命。

恐怖狞厉的鬼脸近在眼前,刘扶光眉头一竖,张口喝道:“禳蝗荡疬,炼度幽魂!”

红线遮蔽的天空之上,蓦然风起云涌,飞速酝酿起沉沉轰鸣的雷光。

金翠虚紧紧攥着被汗水打湿的符纸,一下呆在了原地。

她天赋异禀,生来便会观气,自然可以立即嗅出鬼气与灵炁的变化。就在方才,这里还是酆都鬼市一样叫人折寿的地方,可是眨眼间,非常暴躁,极度容不下鬼祟之物的雷火元素,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冲来下界,霎时荡清了浓郁得化雾的鬼气。

五雷正法?这是五雷正法?他随便喊了八个字,就把五雷正法召出来了?!

苍天不公!这是、这是多么夸张的本领,据说师叔祖在鸟不拉屎的山谷里修炼了几百年,仍然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毕竟,五雷正法是罕有的,不看修为,只看道心的法术啊!

她瞠目结舌,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去。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浓云滚滚逼压,一道紫得发蓝,蓝得发白的天雷,粗如翻滚的蛟龙,正在其中蠢蠢欲动地咆哮,随时待命,等着降下可怖至极的劫罚。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昨天忘了加小剧场!】

晏欢:*出于纯粹的关心,不停递给刘扶光吃的、喝的* 吃这个,喝这个,你太瘦了,我完全不能忍受!

刘扶光:*警惕观察了半天,但是受不了美味食物的诱惑,立刻吃掉*啊是的,天啊,太好吃了……*情不自禁,发出甜美的叹息和呻吟*

晏欢:*发愣,喉咙哽住,开始呜咽* 我……我完全不能忍受……

还是晏欢:*过于激动,晕倒了*

第209章 问此间(三十七)

五雷正法一出,街上乱窜的小鬼们当即不再嘻嘻笑闹,数百名鬼婴齐声啼哭,争先恐后地撕开血纱,往车辇上钻躲。它们的声音之尖锐,好像刀尖狠狠刮擦过瓷盘,凡人听了七窍喷血,金翠虚这样的修真者听了,也险些破了一身的护体真气。

“何人拦轿?勿伤我的孩儿!”

仿佛一千个男子齐声怒吼,始终遮在重重纱幕后面的九子母娘娘,竟发出宛如山岳轰击,无比雄浑沉厚的咆哮。

轻纱撕开的“嗤嗤”声不绝于耳,刹那间,一根血红脓肿,犹如污血凝成的巨大触须,泛着冲天的腥臭,朝刘扶光甩来!这肉触的体积,大得几乎遮天蔽日,真要被它拍下来,整条街都得毁于一旦,挨近了瞧,刘扶光还可以看见上面一圈圈的臃肿吸盘,活物般蠕动不休。

此时此刻,他赤手空拳,衣袍被腥风吹得猎猎翻飞,对比那根巨大的血色触须,真跟人掌下的小蚂蚁没什么两样。金翠虚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吐出去了,情急之下,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手抽出背上的七星松纹剑,朝刘扶光大喊:“扶光哥哥,快接着!”

木剑呼啸飞至,被白衣青年旋身捉住。这样万死无生的境况,刘扶光居然还能抽出空子,惊诧地回头望她一眼,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

“谢谢啦。”他对金翠虚做出口型。

然后转身,横步,长剑出鞘!

浑如流星拔地而起,方圆百里的燃灯明火齐齐一颤,朝着他的方向极限倾斜,继而闷声熄灭,散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青烟,四野一片漆黑,宛如混沌初开之前。

这一刻,天地间万籁沉寂,唯有一线璀璨雪光,如同创世神随手画出的一笔星芒,斜着刻过血红色的触肢。时间凝固了,鬼母愤怒的攻击动作,也像是凝固了。

刘扶光收回剑势,长锋收鞘,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响。

——金白之光刺目至极,山呼海啸地磅礴爆发!九子鬼母放声惨叫,顺着剑刃划出的一线白光,硕大的触须齐根而断,断裂的部分还没砸到地面,便在喷薄如火的光海中燃烧、蒸发,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残存的断断一截,无比剧痛地来回痉挛,露出鲜红淋漓的横截面。

长街亮如白昼,“噗嗤”一下,不需要住户照顾,方圆百里内外的灯火再度重新燃起,仿佛方才突然熄灭的异象,不过是人熬夜时产生的幻觉。

金翠虚已经麻了,彻底麻了。

她知道,在道家法术里,有一类听着玄乎,实则用处不大的名堂,俗名唤作“借光”。什么是借光呢?就是修士在降妖除魔、积攒功德的时候,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地头蛇,这个时候,就有不知道谁说了,人主俗世,人的七窍孕育着先天的灵光,普天之下,自然是凡人的生气最为凌厉,只要咱们修道者可以借来红尘中的人气,那不管道行多高深的妖魔鬼怪,岂不是都能手到擒来?

话说得比唱的好听,你在道上是众所周知的厉害角色,放到人间,谁认得你是哪根葱?烟火之气,岂能被完全不了解的人借走。是以借光一说,大家都认同这个理论,可没有一个能把事情做成的。

她……自打娘胎里落地,她终于亲眼见识了传说中的借光取道,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

“真牛逼呀……”金翠虚喃喃道。

她这边正啧啧地摇头感慨,另一头,因为刘扶光先前吩咐过,这个锚点事关压迫的恶业,恐怕背后隐情不小,晏欢只在一旁围观,不到危机时刻,不得插手。至恶的龙神瞧见那一剑的威势,以及刘扶光松竹般挺拔的背影,简直如痴如醉,剧毒的涎液在獠牙上滴答,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软软地流下屋顶。

打心眼里,他甚至深深嫉恨了鬼母。

要是由我受了这一剑,那该有多好!晏欢无不遗憾地想,要是我受了这剑,我一定会、我定会……

想象出爱侣坚毅的神情,冰冷如玉的面庞,冷冽发怒的目光,用剑锋挑着自己的脖颈,剑尖颤动,给他带去甜美的刺痛……亢奋的寒噤便顺着脊柱一波波往下奔涌。龙神几乎要化成原型,粘腻沸腾地滚来滚去,哪怕将安身的楼房紧紧缠绕,挤压成一堆粉末,也不能彻底抒发身体里激动的燥热。

他在这儿春情荡漾,欲念勃发,九子母却痛得快死过去了。鬼母疼得撕心裂肺,惨嚎道:“多管闲事的臭道士!我杀了你!”

霎时间,层层包裹的血红色长纱猛地向内收缩、塌陷,紧接着吹气般剧烈膨胀,炸成千万片飞散的粘稠血花!每一片血花溅到地面、墙皮、屋檐,就重组成一只犬牙刺突的小小厉鬼。鬼母的恨意与戾气被全面激发出来,那滔天的怨憎,几乎要化为实体,海啸般冲垮人间的都城。

相邻的三条街道,全被鬼母的音波轰成了稀巴烂,房屋破碎、青石成粉,汹涌而来的鬼山鬼海,足可以吃掉一整个国家,但刘扶光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了一步。

“先救人!”他喝道,接着大喊:“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天空中等待多时的雷罚,终于等到了自己登场的那一刻。紫白色的巨雷化作迅猛蛟龙,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朝刘扶光所在的方位腾跃而下。雷光未到,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噼啪乱炸的电火花,叫人寸步难行,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置身其中,猛扑过来的血色小鬼就像一连串爆开的鞭炮,不住荡出尖叫般的哭嚎声,然而,雷劫快要轰击下来的时候,却在上空紧急打了个急转弯,活像在左右为难地犹豫。

九子鬼母固然是污秽至极的鬼神,可在天雷的感知范围里,还存在着一个更加庞然,更加深邃的孽业核心。在祂面前,凡间的一切重大罪恶,全如清水一般无味澄澈。

——实在罄竹难书、罪无可恕!

金翠虚张嘴惊叫,刘扶光下意识转头,看见那天雷在空中转了个弯,不打鬼母,竟然直接冲着晏欢去了!

雷光摧枯拉朽,雷声震耳欲聋,浓尘伴随着爆燃的烈火滚滚翻涌,瞬间烧成焚城之势。眼见天雷来势汹汹,晏欢啧了一声,并不变化成原身,仅凭人形应劫,一呼一吸之间,与雷元素构成的蛟龙对抗不下百招。

“小杂种,还想以下犯上?”他漫不经心地发问,身上许多漆黑触须的边缘都被电得发焦,晏欢依旧无动于衷,只像被挠了痒。

天雷用蛟龙的形态出击,他身为蛮荒古龙的血裔,喊声小杂种,倒也算在陈述事实。

刘扶光:“……”

刘扶光久不生气,这下是真有点躁了,连忙大喊道:“打错了!不是他,打错了!”

他这是在……维护自己?

听见爱侣急急忙忙的喊声,晏欢一怔,忽而哈哈大笑,心情畅快至极,快活得差点飞起来,就连身前讨嫌的天道使者,亦变得无比顺眼起来。

刘扶光不知道他突然抽了什么风,下一秒,天雷与晏欢重重相撞,没有瞳仁,充斥着刺目的伪目,猝然闪过一线神光。

“……至恶,我一直在看着你。”雷型蛟龙居然口吐龙吟,产生了与人交流的动作,“你与至善的姻缘红线早已斩断,你还要继续纠缠他,究竟是何居心?”

晏欢的笑声一下止住了。

盯着天道的一丝意志,他的整张脸瞬间扭曲得无比狞恶,九颗眼珠目眦欲裂,几乎要喷出火,又毒又烈的火!

这话交给刘扶光说,立刻能使他丧失全身的气力,痛不欲生地蜷缩哭泣;但是,除了刘扶光之外的任何生灵再说这话,就等于在活活地拔龙的逆鳞。

没人可以在触碰了龙的逆鳞以后,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哪怕对方是至高无上的青天。

他凄声咆哮:“你想死!”

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为多么高深的修士,他们都没法理解天雷那声长长的龙吟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能参透了天道法理的真仙会懂,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刘扶光亲耳听见质问的内容,便觉得不妙,又眼睁睁地看着晏欢突然暴跳如雷,知道他发起疯来,别说一道天雷,就是十道天雷,也得被他打散了。

那我岂不是白召了这个雷?

情急之下,他不顾身后的鬼母,先纵身跃进激烈的战局,抢进晏欢要把雷龙肢解成上千块的招式。晏欢险些失去理智,但本能尚存,吃惊之下,将漫天触须尽数化去,慌忙变劈斩为拥抱,顺势把刘扶光搂在怀里,刘扶光背对着雷劫,天道投鼠忌器,也同时停下喷吐雷火的架势。

“都停手,不许再打了!”刘扶光先行动,再训斥,他指着鬼母,对天雷道:“我呼唤五雷正法,原是为了假扮正神的九子母娘娘,你为何不务正业,视指令于不顾?”

雷龙飞在空中,闷闷地不再开口,半晌,它转过身体,便向九子鬼母冲去。

晏欢见它转身,立刻就要从背后捅刀子,给天道来个小小的惊喜,立马被刘扶光发现苗头,一把按住。

“你也消停。”刘扶光又要对付鬼母,又要拦截天雷,还要控着晏欢,一心三用,头大得快无语了,“跟天道急赤白脸的,你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是不是?”

晏欢咬牙道:“是它先……”

刘扶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晏欢闭住嘴唇,偏过头不住喘息,仍然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作为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人,金翠虚救完平民,躲在废墟里,像只探头探脑的小仓鼠,只差掏出瓜子花生仁儿,咔嚓咔嚓地嚼着吃了。

眼花缭乱,真是太精彩了……

天雷受了斥责之后,果然不负使命。九子母娘娘见势不妙,正打算抽身逃跑时,雷龙不费吹灰之力便追上了它,连带着漫天遍野的血鬼,以及开道的诸多鬼仆,一把火全烧得干干净净,那诡谲华美的车辇,同时像一堆破破烂烂的废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一圈冲击的尘波。

雷劫完成自己的使命,滋滋啦啦地消散在原地,天空的雷云亦随即散去,露出清澈无匹的夜空。

刘扶光放开晏欢的手腕,摘下松木剑,缓步走向那还在燃烧雷火的车辇残骸。

他穿过致命的雷火,就像穿过浅浅的溪水,来到辇跸面前,他用剑鞘拂起残余蒸发的血纱,瞧见里面的景象,刘扶光不禁睁大了眼睛。

——里面没有什么臃肿可怖的鬼母,更没有待产雄健的“神女”,只有一个瘦弱的,或者说瘦小得可怜的鬼灵。

她维持着死去时的样貌,头皮砸烂了一大块,萧索地耷拉着湿淋淋、血糊糊的长发,发间夹杂着水草与沙砾,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使刘扶光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腹部。

像漏气的皮球,破烂的口袋,明显可见怀胎生产后的痕迹,只是,那儿正血肉淋漓地绽着一个巨大的贯穿伤口,一只断了触手的八爪鱼寄居在其间,身体尽被染成了腐烂的黑红色。

刘扶光的眼睫微颤,因为“九子母娘娘”的真实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还要动手吗?

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鬼母身后似有东西不停蠕动,刘扶光凝神去看,却是一个雪白干净,完全看不出鬼气的婴儿!

他吃了一惊,那个婴儿吃力地爬到鬼母身上,张开小小的四肢,犹如依赖的幼兽,牢牢抱着母亲。

“妈妈、妈妈……”婴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抽泣着趴在鬼母胸前,“不要杀妈妈,不要……”

刘扶光蓦然顿住。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八个一样的婴儿,从鬼母身后害怕地出来,要哭不敢哭地抱着母亲的身体部位,一抽一抽地呜咽。

它们……应该说她们,全部都是女婴。

刘扶光怔怔地放下了手。

他想说什么,却有千言万语,哀伤得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他缄默沉思时,身后的瓦砾废墟轻轻一动,晏欢一声冷笑,瞬时斩断了一根打算借机偷袭的血红触手,刘扶光顿时一惊,被他揽住腰肢,往后带出数米之远。

看来,鬼母执意要杀死任何靠近她女儿的人,哪怕敌我差距悬殊至大。

“你的老公是死了,我的可还没有。”晏欢阴冷道,“难道你也想挨宰么?”

第210章 问此间(三十八)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鬼母喉间,发出嗬嗬作响的嘶哑之声,“什么都……不懂……”

刘扶光推开晏欢的手臂,晏欢不欲放人,让他靠近鬼母,刘扶光执意拿开,走近哔啵燃烧的残骸。

“你不是自愿受供奉的,”他低声说,“我知道。”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鬼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固然濒临散灭的境地,她语气中浓烈的怨毒,仍然如同永不止熄的鬼火,烧得人心口发麻。

刘扶光有片刻的沉默,他说:“我不会妄自评判……”

鬼母扭曲地笑道:“你若有心,就来我的记忆里看个究竟,也让我瞧瞧……”

她骤然闭口,死白的喉咙苦苦哽了半晌,一大口黑红色的血块从下巴上涌下去。

“……也让我瞧瞧,你是真善,还是伪善!”

人死后魂魄不散,本就证明这人的怨气强盛到了一定程度,更不用说九子母这种被当成神明参拜的厉鬼。修士最忌尘缘绊身,没人会傻到这个程度,敢进入污秽鬼神的记忆一探究竟的。

她原本只想将眼前的道士大肆嘲笑一番,不料刘扶光丢开宝剑,上前几步,真的将温暖的手指,无比轻柔,同时毫不犹豫地按在她的太阳穴。

“好。”他说。

晏欢急忙喝道:“扶光!”

但刘扶光的动作太快,他没有听见晏欢制止不及的声音,他的眼前瞬时一花,坠入了浓如灰酱的迷雾当中。

记忆其实是不可靠的见证者,人看一样事物有千百种想法,就同时有了千百种不同的回忆,而面对一个极尽偏执,极尽暴虐的鬼灵,常人更不可相信他们的叙事。

不过鬼母的记忆,倒不见什么扭曲异常的地方,只是颜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组成的剧目。

刘扶光已经看到了剧目里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庄,旁边穿过一条平静的河流,微风吹过,麦浪在农田里翻滚,实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风光,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吹吹打打,娶进了一个新媳妇。

暗色的喜轿载着新妇,像一点大而凝重的污渍,新郎欢天喜地,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轿子,跨过火盆,被一堆呵呵大笑的男女老少团团包围着。

“新娘子取盖头喽!”淌着鼻涕的小子拼命起哄,新郎挑起盖头,他和刘扶光都看到了一张年轻少女的脸,涂了过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几乎像一张沉重掉粉的面具,遮盖着她的一切喜怒哀乐。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这么说。

掀了盖头,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当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乐呵呵地绕着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个巴掌,有力而响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声道:“这么大的胯,是个好生养的哩!”

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则安静地颤抖着,不发一言。脂粉刷得那么多,也分不清她的脸是不是涨得跟猪肺一样,她只是垂下了湿润的眼睫毛,隐隐约约,似乎是个要哭的样子。

热闹的酒席持续了一天,入洞房时,惯例叫新娘吃了生饺子,再问生不生。婆婆是个强势的妇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个生饺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顺眼,也都承受了。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干净了脸,刘扶光才看清她的本来面容。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口不算整齐的米牙,想来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给她涂了过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刘扶光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咱们睡吧!”

他的眉头一直皱着,这时倒微微一松。

是了,新郎叫的那两个字,应当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记忆糊掉了,或许身为鬼灵,九子母也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过程,刘扶光不能看,更不愿看。木床很快就使劲儿摇晃起来,震得嘎吱乱响,声音大的刺耳,夹杂着女人时断时续的啜泣,一对粗糙的喜烛噼啪爆着灯花,烛泪映着窗口,混浊得像血。

尽管他现在是旁观者的虚幻状态,还是闷地想换空气。刘扶光转开视线,去到外间,却突然惊愕地看见,天上的月光洒下,照着一堆正蹲在窗户底下听墙角的妇人婆子。她们一边听,一边毫不避讳地大声点评,嘻嘻地嚷着“好大的力气”“新娘子好福气”之类的荤话。

……什么鬼毛病!

刘扶光的眉毛拧得更紧,农村的小院简陋狭窄,他站在这里,亦觉得天与地都朝他挤压下来,窒息得只想让人离开。

他突然想到了晏欢,倘若那个混世魔星在这里,不知要为着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着,他的念头再一转——这样的愚昧之恶,想来也是组成晏欢的一部分罢……?

熬过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脱下喜服,换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这会儿,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妇了。

新媳妇伏低做小,谨小慎微地与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渐渐流露出了一些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特性。年轻的姑娘爱花爱俏,在婆婆苛刻高压的日常打骂下,她笨拙地摸索着经营婚姻的道路,学着讨好丈夫,讨好公婆。她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梳辫子,田垄间休息的时候,偷偷地听她们是怎么“把家里那口子抓在手心里”的。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开始待她好,因为“疼媳妇是有本事的男人该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轨,她开始变得爱笑,走路的步伐亦轻快起来,仿佛带着一阵风,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生活好过起来了!新媳妇干劲十足,在家里抢着干活,在田里不偷懒,勤勤勉勉,坐在厨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饭来,也更觉得香甜。

然而就在这时,村里不知为何流传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谣言,说什么呢?说新媳妇不检点,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证据同样码得整整齐齐——新媳妇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乐些什么?正经的妇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务、劳作农田,就已经累得够呛,谁像她一样,天天摆个轻浮的笑模样?可见其中必定有鬼。再一个,她小小年纪,为什么吃那么多,喝那么多?猪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这摆明在厨房里开了小灶,偷偷给别人做了吃食。

更有强力的铁证,说她一点不知羞耻,见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人家,这成何体统?还有礼法风气可言吗?

风言风语,一夜传遍村落,对于年轻的新媳妇来说,简直是灭顶的大灾。公公铁青着老脸,恨毒地瞪着新媳妇,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脸蛋上剜来剜去;婆婆气得大骂了一百遍骚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没说一句话,他干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杂枝的柴火棒,递给他的亲娘。

“不守妇道,就是该打!”

新媳妇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给自己争辩,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地就往她头脸上砸去。

居然还敢分辩?分辩就是顶撞,顶撞就是大罪!新媳妇,你不孝忤逆,是该死了!

打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贱嘴,打烂你这张勾引老爷们儿的贱脸……婆婆边骂边打,为了不让她躲避这趟责罚,丈夫和公公一拥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脚。

到了后半夜,响彻左邻右舍的惨叫和打骂声,终于停下了。

新媳妇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差点这样死去。新妇过门没几天就暴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婆婆勉强给灌了几天的汤药。

或许还是年轻,恢复能力强,新媳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了。

她躺了个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终有了结果:原来是村口一个无赖泼皮,惯会在女人身上过嘴瘾的,传了几天的污言秽语,终于坐实了新媳妇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错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后来又释怀了,媳妇嘛,跟骡子一样的,要疼更要训,要不然女人就会爬到男人头顶作福作威了;婆婆则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妇不顺眼,这下总算能给这个小蹄子立规矩,好好杀杀她的威风了。

新媳妇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干活,农家是养不了闲人的。

兴许是可怜她的遭遇,也有别人家的媳妇来跟她搭话,新媳妇脸上还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眼神木然,别人说什么,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么着,倒是顺眼多了,”好些妇人评价道,“看看,规矩还得立!”

新媳妇过门一年,她正与村里另一个媳妇结伴去田垄上送饭,突然间,旁边冲出一群挥舞着木棍、扫帚的壮年男子,揪住另一个妇人,即刻便是一顿好打。

妇人措手不及,饭菜滚了一地,她也滚在地上,被痛殴得嚎叫。新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喊救人,赶紧有人把她拉到一边,好笑地制止她。

“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谁家的媳妇几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兴了,就得请人来拍喜,你别多事。”

男人们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妇吓得手脚冰凉,她觉得,那声音活像野兽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惧,便安慰道:“你别怕,赶明儿呀,你生个大胖小子,你男人会更疼你的!”

新媳妇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按照拍喜的惯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来散些瓜子枣子,再说些道谢的话,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妇人面如金纸,口鼻耳内俱溢出血来,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辛苦,辛苦!”男人礼貌地笑,“辛苦大伙儿了。”

男人们当即停了拳脚,客气地回礼,然后点点头,就此散去。妇人的丈夫弯下腰,将其随意地扛在肩头,转身便回了家。

没过两天,那媳妇在拍喜的时候伤得太过,以致重伤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遗憾归遗憾,同时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邻又是一阵祝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妇怕得睡不着觉,她盯着天上的月牙儿,默默地流泪哭泣。

她不想被人当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喜事”!

她更加软弱可欺,以为这样就能让丈夫公婆记着自己的好。许是日思夜想,对月祈祷的缘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对她的表情越发不善的时候,她怀孕了。

全家喜气洋洋,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婆婆更是难得给了她几天的好脸色,还为她煮了稀罕的鸡蛋,蛋黄挟到儿子碗里,蛋白挟到媳妇碗里。

然而九个月后,她生产了,生的是个女胎。

新媳妇气若游丝,瘫在床铺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还没去掉的女儿一眼,便昏了过去。

这是她看女儿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你……把大宝放哪里去了?”

事后,她含泪吞声,低声下气地问丈夫。

“送给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没好气地回答。

她心如刀绞,眼前发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

他们的女儿,她的女儿,刚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飘着,再沉下去、沉下去……

第三年,她怀了第二胎。

有了头胎的前车之鉴,婆婆吸取了教训,很警惕,不再给媳妇吃什么好东西,顶多管饱。丈夫的语气亦带着威胁,他说:“你最好给我生个儿子,不然……”

不然什么,他并没有说。

然后生了,又是个瘦小的女婴。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婴儿。平静的河面上,传来水花四溅,咕咚的一声响。

新媳妇不再有盼头,唯有恨,强烈的恨,从里到外熊熊焚烧着她!

丈夫捏起拳头,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想造反?!”

新媳妇不再说话,从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现在她摸索着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里人看见她行踪诡异,立刻偷偷通报了她的丈夫。

“你媳妇好像疯了哩!”

疯了?

疯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马上有了计划,临近黄昏的一天,新媳妇回到村子的第一时间,便撞上了前来“拍喜”的男人们。

她终究没能逃过,之前的妇人好歹撑了两天,她却刚刚生产完,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当场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议后事。

“祖坟?”婆婆尖锐地叫唤起来,“这种小贱人,还想入咱家的祖坟?!你说说,她来咱家几年,跟掉进福窝窝有什么区别?不短着她吃,不缺着她穿,她倒好,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说,还想报复咱们!要我说,直接卷了席子,给她扔到后头的河里,喂肥了鱼虾,咱们还好捞一些。”

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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