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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220-233

第221章 问此间(四十九)

奇花香草,秀峰奇崛,神妙的异兽散发出兰麝的气息,成群结队,呼啸着嬉戏在山野之间。天空交织着晚霞的紫蓝,朝霞的艳粉,梦幻得无以复加。

刘扶光惊讶地观看着蛮荒时代的景象,一名三首的巨人迈开双腿,从他身后走来,大步跨过宛转的湖泽,口中发出风雷的吼声。

那首祭祀的歌,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正当他百般诧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无法言喻的声响,像雷鸣,像大潮,雄浑得无以复加,使苍穹和大地一齐震动。

刘扶光拨开云雾,探身望去。

只见天柱遥远地矗立,支撑着世界的平衡,在茫茫旷然的天地之间,万龙升空而起,五色煌煌,其中以玄黄色的应龙为首。

再也没有比这更恢宏,更哀伤的景象了。古老的时代过去,神明的时代也要过去了,在一切的终末,群龙悲鸣,日月星辰都以黯淡的辉光相送。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战争,终究无法避免。”

听见声音,刘扶光悚然一惊,从那浩瀚的一幕中挣脱出来,他根本没察觉到身边有人来了。

他转身一看,却是十名形貌各异,打扮不同的人神,立在云端,神情悲戚而肃穆。刘扶光一眼便认出了那最年轻的巫者,手持长杖,耳边垂着青红二色的小蛇。

灵山十巫,巫罗。

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因为巫罗肤色如铜,黑发似墨,眉骨鼻梁高耸,显得双眼尤为深邃,无论无何也称不上是“兽面人身,青眼獠牙”,反倒十分英俊迷人,有种野性的魅力,可见晏欢又在胡说一通了。

“天命所归!”另一名巫祖哀叹,“龙兽不存,凤禽远逝,群帝都闭口闭目,转身不言,难道还不能使我们有所警醒吗?灵山十巫,也该早做打算了。”

中间的巫祖倒显得十分平静,她是高大雄健的女性,开口时,声音犹如威严母神:“我们只是人神,寿命终有尽时,不在此时死去,彼时亦有我们的末路。就让天和地开战吧!从今往后,就是人族的未来了。诸世唯有一神留存,那也不会是我们。”

众巫有的坦然,有的哭泣,有的不甘,刘扶光一直注视着巫罗的反应,注意到他的视线,始终专注地定在一个地方。

巫罗的神态,自然引起了其他亲眷的注意,一巫困惑地问:“巫罗,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里,”出乎意料的,巫罗的声线竟异常腼腆温柔,仿佛娴静的春风,吹过青草茸茸的原野,“应龙产子何其不易,它的父母为何抛弃它?”

顺着他的指引,十巫和刘扶光的目光,都看见了万龙离去后,那颗孤零零的龙蛋。

中间的巫祖沉吟片刻,道:“应帝的龙子龙孙?莫要多问,如果这是应龙一族的决定,我等也干涉不得。”

巫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剩下巫罗,他望着那颗孤独的,在大风中微微乱颤,仿佛在哭泣的龙蛋,内心充满了怜悯。

看到四下无人,他偷偷下到云端,将掌心按在蛋壳上,给予它温暖的神力庇护。

“嘿,”他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身处在迷茫与巨大的恐惧中,这是黎牧星听见的第一句话。

她睁开金色的眼眸,隔着龙类的壳,望见了巫罗的面容。

从此后,巫罗与她为伴,应龙生来亲近水土,巫罗便笨手笨脚地捧着蛋壳,在四极大地上到处奔波。他像一个不甚熟练,却十分称职的负子鸟,背着世上唯一一颗遗失的龙蛋,带领黎牧星见遍了世间百态。

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控制兽类的冲动本能,也教会了她何为悲悯,何为怜惜,何为爱。

“我为什么要怜悯人族?”盘旋在龙蛋里,黎牧星纳闷地发问,“他们又微弱,又反复,而且还很胆小多事,如果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真要开战,人族一定会马上死光。上位者的情感多么有限,何必分给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语天真,态度诚恳,然而她确实是天生的龙族,骨血里流淌着强势冷漠的神性。

巫罗背着负担龙蛋的编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路走来,他们这样奇怪的组合,奇怪的形象,确实引来了众多侧目的眼神。

他无奈而忧虑地笑了。

“一滴水是弱小的,一粒尘埃更是无足轻重,但水流成海,沙聚成山,判断一个族群强大与否,从不看个体的优劣。”巫罗温和地说,“而你说得恰恰相反,今后不会再会是神的时代了,今后的世界,会渐渐交付到人族的手中。”

黎牧星大声道:“真的么?你说这话,我可不信!”

巫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我们找个人族的聚集地,如你所说,他们微弱又胆小,不敢来打扰我们,我们可以安心住下。”

黎牧星想了想,同意了。

就这样,背着蛋里的龙女,巫罗挑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部族,在那里建造一座房屋,照顾龙蛋,顺带做一些义务的医生工作,帮助部族里的人问药看病。

这个时候,神与妖魔行走在大地上,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部族的人类高兴地接纳了一个巫,还有他珍视的巨蛋。黎牧星窝在进贡的柔软兽皮上,好奇地放出神识观察这里,并且每天对着巫罗大惊小怪。

她抱怨人族的脆弱,说他们合力起来,甚至不能击退一只小小的蛊雕;她嗤笑于人类竟然还要辛苦耕种、打猎,才能收获一点少得可怜的果实,吃到一点贫瘠的油腥;她惊讶地看着人的生长速度,从一团血肉,长成满地乱跑的聒噪小孩,居然只要奇短无比的数年。

对于龙女的言论,巫罗从不否认,只是微笑地倾听。有时候,黎牧星说得过于恶毒,过于刻薄了,他就叹着气,掬起清水,温柔地擦拭龙蛋的厚壳,每到这个时候,黎牧星总要悄没声儿地缩上好久,直到第二天,才继续跟巫罗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了!”终于,黎牧星大声地发起牢骚,“一条泛滥的小河,就把他们吓成这样。这下子,我更不相信你说的话啦!”

龙蛋难以忍受地弹了弹,应龙的力量渗进地脉,顷刻间,洪涝四溢的江水,慢慢停止咆哮,乖乖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巫罗眉眼弯弯,望着她笑。

“我可不是要帮他们,”龙女不悦地咕哝,“只是他们实在是太吵、太让我烦躁了!再看到他们叽叽喳喳、哭天抢地的模样,我真的会一下碾死他们。”

“是啊,”巫罗表示赞同,“你的自控能力更厉害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扶光隐约明白,巫罗究竟要做什么了。

人们对龙女感恩戴德,用崇敬的礼仪敬奉她,黎牧星嘴上不说,但在心底感到隐隐的惊奇,因为受人爱戴的滋味好极了,人类用泪水和笑容回应她的时候,更有一种奇怪的暖意,痒痒地搔着她的胸口。

她情不自禁地帮助更多,渐渐的,吵闹的人类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了。巫罗与她日夜相伴,她好奇地观望着许多人的一生,看到悲欢离合、爱恨情孽,全如一瞬灿烂的火花,盛放过后,徒留余烬,她看到阴差阳错,看到身不由己,看到阴谋阳谋里的欲望,看到命运是如何编织凡人的短暂寿命,使其发挥出最大的戏剧性。

那样短小的一生,如何迸发出如此之多的激情和冲动?龙女看得眼花缭乱,她慢慢学会了同情,学会了为人的生死唏嘘。

她学会了爱。

巫罗耐心地指引她,他不要信仰,转而让这个日渐强盛的部族,倾全力供奉黎牧星。应龙的图腾飘扬在上空,人们征战、丰收、婚嫁、生死,皆念诵着龙女的名字。

黎牧星觉得很快乐,但她还不够快乐。

“你还想要什么呢?”巫罗问,“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龙蛋寂静片刻,黎牧星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巫罗语塞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看到你很害怕,便不忍留你一个在那里。”

黎牧星没有说话。

封闭了百年之久的蛋壳,在这一刻砉然开裂,迸发出如金如血的汹涌光芒。光焰中,矫健的龙女一跃而出,有如熊熊燃烧的野火,无畏地站在大地之上,高高扬起野蛮而美丽的头颅。

“我要你,”黎牧星果决地命令道,“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

巫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推拒的理由。

正如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对龙女百般维护,他同样不知道,这炽热又绵长的爱火,是何时在他们之间点燃的。

龙女与巫者结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并不能在这里结束。

随着战争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选边站队。十巫作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龙君的心,亦难免留意到应龙最后遗留的子嗣。

黎牧星与巫罗举族潜逃,他们带走了尽可能多的人类,试图避开神战的波及,然而,神祇的灭亡早有定数,巫者的寿命,更无法像龙一般漫长。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发狂咆哮,忘我厮杀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倾塌,四极开裂、八方碎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多余的五彩石,可以让娲皇填补灭世的祸患。巫罗意识到,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流干了眼泪,流干了心血,他唱着献给挚爱的歌谣,唱着那些无常的天命,不死的仙乡,唱着那些错过的痛苦,神人无差的爱恨。这是刘扶光一生仅见的,绝世强大的咒。

巫者的爱颠倒了整个世界,他使龙女沉睡,再将身躯化作环绕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为山脉,血液化作江河,眉发生长为树木丛林……他做了与大神盘古别无一二的事,只是盘古泽被苍生,而他仅是为了向既定的命数,掩藏一头小龙的未来。

拼着最后一点不散的精魂,他将这首歌交给巫的传人,令他们代代传唱。

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血与命,同时还是最强大的执念化成的咒,神的时代即将断绝,他必须保护黎牧星,从他决心捧起龙蛋,并如获至宝的那天起,他就在筹划这一日的到来。

人类即将成为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将应龙与人族牢牢绑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遗福万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开一道金光闪闪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龙神血脉。

他的歌谣使龙女沉睡,他的骨肉遗骸使龙女平安。

可惜,一切计划无误,巫罗唯独漏算了一点。

——人或许短寿、脆弱,如浮萍般流连不定,但人的心,同样可以变成世上最固执,最坚持的东西。正因为人类的寿数有限,流言与传说的变迁,更无法按照正确的方向发展下去。

从沉睡的龙神、巫祖的挚爱,到沉睡的龙神,再到“翻身会引起地震,呼吸会激起雷霆”的巨龙,再到“苏醒可能会毁灭世界”的巨龙,最后,演变到了“巫祖镇压过的恶龙,务必不能令其睁眼”……

第一次惊醒时,黎牧星察觉到了巫罗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实在痛不欲生,哭声响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巫罗留下的巫者,一并遗传了他的遗志,他们亦珍爱着被掩藏起来的龙女,于是,他们急忙唱起这首歌谣,哄睡了永失所爱的应龙。

第四次、第五次醒来,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残酷冰冷的现实,她倾听着自己身上熙攘万民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发现了她的清醒,为了保护她,他们还是唱着巫罗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来,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战已经结束,她沉睡太久,身体都板结得疼痛。

龙女迟钝地翻了个身,不料这一下,在大地上激发了剧烈的震撼,人类的哀嚎与尖叫,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带着恐惧与后怕,巫者开始传唱巫罗为她所作的歌。咒束缚着龙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后来,数不清的多少次,睁眼开始变成一种可怕的酷刑,应龙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呢?巫罗如此爱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都说,“为了镇压恶龙,巫祖不惜放弃生命”?

胆大包天的蝼蚁……你们已经不是我和巫罗的眷属了,你们也不再是我曾经深爱的人类了!你们撒谎,撒谎的都该死!

她大发雷霆,翻天覆地的发作起来,最终还是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梦乡。

慢慢的,她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

恶龙、孽龙、魔神、大灾厄……好像巫罗真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人们赞颂巫祖的伟大,畏惧唾弃她的邪恶神力,他遗留的爱语,成为了拘缚她的绳索,他环绕着她的身躯,成为了真正坚不可摧的牢笼。

这是你们臆造的现实!你们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拥有巫罗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经没有爱过你们,好像你们没有用泪水和欢喜侍奉过我一样?!

她悲愤得发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数的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声中消弭了——巫者的爱,深沉如不见底的沼泽,窒息得令人痛苦。

龙的记忆,逐渐在代代相传的人言中错乱了。

……巫罗真的爱我吗?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为了至伟的功德,将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颗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飞翔,感受风吹过身体的凉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蜷缩在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独,就像被血亲独自丢在地下的那个时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谁救了我?我记不清了。

——谁爱着我?我也记不清了。

积年累月的癫狂,以及近万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龙女在一次惊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巫罗,我恨你,我诅咒你、唾弃你的灵魂!你活着不与我相见,死后也要让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以此回应,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应龙引发的暴雨,那是巫罗的泪水。

这个世界嚎啕大哭,却不知要如何释放它至爱的小龙。

最后,刘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欢的身影。

至善与至恶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它看到了机会,不肯放过。

于是,在落着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来到刘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欢的感知范围。因为应龙的诅咒,它无法接近同为龙族,更是龙神的晏欢。

“原来如此……”刘扶光喃喃道。

“是的,正是如此。”身旁响起一个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罗精魂,犹如眼泪形成的幻影,哀恸地飘泊不定。

巫罗向他低头:“至善。”

刘扶光急忙道:“不敢当,巫者。”

“请你和龙神帮帮她,”巫罗流泪道,“我……我无颜再面对牧星,说到底,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辜负了她的心。”

“世事无常,”刘扶光低声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还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帮的,实际上,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巫罗颤声道:“我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为摧毁她的魔音;我为保护她而身化万物,如今万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将曲谱彻底毁去,不要再让一个音符流传于世。”

刘扶光点点头,他知道,正因为巫罗留下的爱是真实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无法挣脱。

“你放心,”他说,“我答应你。”

他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释放应龙女?”

“解散天枢玉门,”巫罗立刻说,“不再让曲谱传唱,然后,我可以把你们送进牧星的梦里。在你看过她的记忆之后,请让她重获真实,别让人的流言,继续蒙蔽她的心魂。”

刘扶光点点头:“好。”

巫罗深深躬身,对他表达感激。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巫罗道,“请允许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

刘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说起来,为什么我听了歌,便能看见应龙女的记忆?”

“不是你看见她的记忆,是我拉你入了她的梦。”巫罗低声回答,“我唱起这首歌,原是为了使她在梦中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好让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为她会梦见我们的岁月,梦见那些爱和快乐的时光,但我没料到……”

刘扶光忽地一怔。

“你是说……听了这歌,能使人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

巫罗的幻影回头,刚想回答,就见刘扶光不住喘息,身体已在梦中逐渐裂解,散作千万游离的光点。

“——至善?!”

此时此刻,刘扶光已经无法回答。

从前,他也听人唱过梦中之梦更断肠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梦中之梦,如何痛彻断肠?

故地重游,他明白了。

站在钟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没了万事万物,唯有他一袭白衣,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刘扶光在恐惧中发抖,他的牙关咯咯颤响,涌动的鼓兽此起彼伏,它们注视着他,发出又饥又渴的笑声。

第222章 问此间(五十)

晏欢抱着刘扶光的身体,他的呼吸非常平静,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他沉入了梦境,但晏欢不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龙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欢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狰狞。混浊九目,有半数锁定了祭台上连连歌舞,浑然不觉大祸将近的巫者。

漆黑的触须,犹如粘稠的海潮,将刘扶光的身躯妥善包裹,安置于龙神的心脏位置。晏欢则化作真龙的形态,从天空轰然降下,恢宏古朴的万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缠身,摇摇欲坠的可怜小树。

“胆大包天!”龙神嘶哑咆哮,数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无比的长刺贯穿心口,倒拖至无目巨龙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罗设下的一切法门!”

“孽、孽龙……”至恶穿体,巫者痛得脸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脱……”

“它不是被巫祖镇压的孽龙!”为首大巫尚存一气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横祸,世间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枢玉门的结界,“它是为同类报仇来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则此世不存,我们活着又有何意义?你杀了我们也没用。”

晏欢不怒反笑,他缓缓张开龙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狱般圈圈交缠、密麻交错的血腥利齿,以及无数在利齿间蜿蜒流淌,蛇国般的漆黑长舌。

看到这一幕,巫者无不勃然变色。

以他们此生所见,再无比这更加可怖的场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间,巫者们甚至看到了一张张浮起,一张张陷落的悲惨人面,百态具足,正朝他们凄厉呼救。就算淹满了死魂灵的酆都冥海,也没有龙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骇人!

“你们以为我是应龙?”晏欢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龙息,瞬时吞没了所有巫者,“就是应帝本尊来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们以为我是应龙?”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头,都在极度的畏怖中战栗发抖。龙神嘶声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就在这时,苍穹云海盘旋,显出一条仿佛打开了一条现世与彼世的道路,狂风无差别地笼罩了祭台与晏欢的真身,猛然将穿透了巫者的触须一下弹开!

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

“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

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

“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

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

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

巫罗沉默地点头。

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

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

“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

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

晏欢脸孔扭曲,看起来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这具皮囊。

“暂且耐心等待……”巫罗低声说,大巫的身躯,终究无法承受一个世界的意识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溃流满地。

晏欢气得呲牙咧嘴,猛地将满地苟延残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浆,接着捣毁了万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废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与刘扶光暂时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间小小的客栈,好歹残留着刘扶光的气息。

面对简陋的床铺,他几乎没有犹豫,龙不愿让伴侣的身体离开自己,照旧抱在怀里。若放到平常,能像这样怀抱着刘扶光,晏欢一定快乐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忧虑不堪,不停想着,刘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样的记忆里。

毫无疑问,不管是他与家人度过的时光,修炼的过程,还是与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无法与那一刻匹敌——那个被道侣残忍背叛,抛下钟山之崖等死的时刻。

晏欢想要他诉说心结,想要他们之间的隔阂慢慢缩减,但晏欢绝对不想让他重温噩梦,再看一遍自己惜时的嘴脸。

刘扶光的额头已见了微小的汗珠,身体更开始微微发抖。晏欢抱着等待凌迟的心态,急忙为他擦汗,手一抬起来,带动着刘扶光的袖袍,他忽然闻到了空中弥漫的血气。

甜如露水,苦如胆汁,是刘扶光的血。

晏欢低头一看,刘扶光的手腕处,豁然绽开一个翻卷的新鲜伤口,仿佛被兽牙,或者刀锋无情犁过,血花四溅的同时,也跟着炸开了龙的心脏。

“……不,”晏欢瞳孔骤缩,他惊慌失措了,慌忙把刘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伤口,“不不不,不……”

刘扶光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得抽搐。那些伤口还在残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欢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的肩头猝喷血花,几乎形成了一处撕肉的重伤。

晏欢骇地惨叫,他扑到刘扶光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挥霍神力,试图愈合那些可怕的咬伤,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图进入对方的灵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梦里,刘扶光又变成了那个可怜、可悲、可笑的爱人,遭遇背叛,濒死躺在钟山崖底,无望地承受被着蛮兽活活吞食的下场。

“不,别这样,别伤害他!”晏欢哑声大喊,几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还是在绝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这里,你醒醒,鼓兽早就死完了,我把它们杀了、吃了,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扶光,你醒来啊……”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拼命亲吻着,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躯上。

来咬我,来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这个念头,不要伤害他,我知道错了,我愿付出一切来弥补……不要伤害他,他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没想过害任何一个人,他不该受这种苦,他不该啊……

龙神的泪水,混着鲜血滚滚流淌,刘扶光终于开始在梦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断翅膀的鸟。晏欢一直抱着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异状,竟诡谲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就算这一招险而又险,他也不能放任情势再恶化下去。

龙魂呼啸,一次次地冲撞在刘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几乎在上面撞出了贯穿的裂痕——

刘扶光剧烈喘息,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旷茫然,瞳孔扩散,除了恐惧,里面别无他物。

“……扶光?”晏欢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飘渺的绒毛,“扶光,卿卿,来,看着我,没事了……”

刘扶光感应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垂死的声音,哪怕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欢紧紧地抱着他,面上沾着鲜血,继而被滚热的泪水冲刷下去。他温柔地摇晃,乞求地呼唤,可不管他怎么做,刘扶光都毫无反应,之前他哭喊着沉睡,现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闭了自己。

在龙的怀里,他实在小的可怜,就像一个蜷缩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过残酷世界的伤害。

身处茫然混沌之间,刘扶光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渺茫,仿佛从海天的另一边传过来。

“——燕燕往飞,候人兮猗……”

飞来飞去的燕子啊,请你们替我传递思念的讯息,告诉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还在等他回来啊。

这首古老且简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为禹所作,晏欢颤抖地唱着它,在刘扶光耳边,龙深沉悲痛的长鸣,像摇篮曲一样回荡。

恍惚着,刘扶光渐渐回过神来。

“我梦到了钟山。” 刘扶光说。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欢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鼓兽,它们闻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语气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它们饿了,又饥又渴,从四面八方闻到我受了重伤,在流血。然后它们就聚过来,撕扯我,咬我,咬我,接着咬我。”

晏欢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在这方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给刘扶光支撑,哪怕他即为罪魁祸首,而另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用滚烫的亲吻,淹没刘扶光的发顶、额角,紧紧地挤着他,给他疗伤,给他绵密的摩挲。他分不清这样的举动能不能使对方好受起来,但从他记事起,兽类都是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的。

“我疼,我喘不过气,我拼命地想逃跑,但是它们扯着我的四肢,扯着我的头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刘扶光垂下眼睛,与晏欢的一目对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来救我。”

晏欢呼吸困难,他贴着刘扶光的太阳穴,一下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龙神嘶哑地尝试,“我会救你,我发誓,我会倾其所有来救你……”

“不是当时,”刘扶光说,“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那天,是你废了我的修为,把我扔下钟山。”

剧痛贯穿晏欢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脏,可那时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后来我不喊了,因为我想起来,是你做成了这一切,是我太过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这个结局。”刘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说,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只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意图,“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再后来我不喊了,因为喊了也没有用。”

刘扶光默默地看着晏欢的许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有一个埋起来的旧伤,”他说,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欢哽咽道:“不,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

刘扶光看着他,嘴唇扭曲成怪诞的形状,突然间,他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撒谎!”

平静的假象,被谎言一下打破。

“你撒谎……它永远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别人,我不能再爱上谁,它夺走了我的能力,你夺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经愿意为你放弃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是神,没了修为,穷困潦倒,我还愿不愿意和你结为道侣,我想过,我可以说我愿意!”

晏欢睁大眼睛,发抖地喘息。

“我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刘扶光崩溃至极,痛哭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个人,而你完全不懂,因为你鄙夷这种痛苦,你觉得它软弱、卑微……你撒谎、你撒谎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欢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潜意识里,他很想反驳,可他心里清楚,刘扶光说得没错。昔日的至恶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摒弃刘扶光给他的温情和爱,他……他不要这种东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晏欢只能喑哑地这么说,“是我的错。”

刘扶光徒劳地呼吸,使气流凶猛地掠过口腔,带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着这些伤口,即便它们一直在腐烂,稍稍回想一下,就会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弃。愚蠢、天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竟然相信一个极致的恶神,还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力……

“别这么说!”晏欢绝望地抓住他,“你没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说这是我的错,只要你还不相信,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

刘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将心声口吐而出。

“永远不会痊愈……”刘扶光喃喃道,“一刹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来,从前你不在乎,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没关系,卿卿,没关系,”晏欢不停地流泪,吻着他的太阳穴,对他撒谎,“世上哪里来的永远?你会好的,你多么坚强,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有韧性的人,你一定会好的,你是至善啊……”

刘扶光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大变,竟在晏欢双臂间用力挣扎起来,他凄厉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这个名头了!它给我一分恩惠,然后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这叫什么至善?!”

“好、好!你不是,这个至善不当也罢!”晏欢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急忙许诺,“没事的,我们不当了、不当了……”

刘扶光咬着牙齿,眼泪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迹淋漓,晏欢也是一身的狼藉。

两人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地窝在房中。静默良久,晏欢慢慢开口,轻声道:“真的,我没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刘扶光不说话,他接着道:“原先我诞生的时候,便是由着真仙封正,至恶降世,又须得至善相配,才连累了你。若你觉得心伤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么待我们拔除所有锚点,剿灭心魔之后……”

他停顿片刻,温柔拂过刘扶光面上湿漉漉的乱发,将其掖到耳后,低低地道:“我便断绝道统,与你再不相见。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寿数漫长,我走以后,你还有千年时光,可以轻松地生活。这样好吗?”

刘扶光沉默不言。

他陡然察觉到,晏欢的话语,于冥冥中惊起了一阵奇特的涟漪。

第223章 问此间(五十一)

无边的黑暗里,心魔睁开眼睛,独目中闪烁神光。

无形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在他的视线当中,那颗金芒灿烂的顽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见地震颤,四周无懈可击的囚笼,同时出现了一阵强、一阵弱的波澜。

出什么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饮血的虫虱,迫不及待地扑在封印之上,趁松动之际,饥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夺了神躯龙心,理所应当算作半个至恶,自然可以感觉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他定然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动拔了善恶交接的锚点,并且不止一处。

软弱至此,竟也妄称至恶。

很有可能是远离了刘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静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门蛊惑。刘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着意遗忘了他的脸孔、声音与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杀手,毁其道骨,夺其道心,那他作为青出于蓝的篡位者,理应比前任更狠毒无情才是。

只可惜,他还无法获得他的头衔,至善选择谁,谁才是至恶。在这一点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阴影,狰狞的神色出现不过刹那,心魔便快速收敛了杀心,专心研究起脱困的时机。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刘扶光没有说“好”,更没有说“不好”。他始终不语,唯有手指无力蜷缩,一下、两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终于慢慢地摸索进怀中,勾到了被晏欢缩小带走的东沼。

故国的份量无比沉重,给予他踏实的脉脉温情。土地是记忆,是摇篮,故国的土地,更孕育着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长久以来,他从东沼汲取站直身体的力量,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底下总还有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着泪,低声说:“我恨你。”

晏欢梳理着他的湿发,手指停顿片刻,他发颤地笑道:“我爱你。”

刘扶光索性闭上眼睛,他疲惫至极,沉入受损的识海,用假寐躲避刚刚发生的事。

恍惚中,耳边传来清澈潺潺的水流声,晏欢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结的血和泪。带着一点烫的热气,温柔地熨帖在紧绷的肌肤上,舒适得像是一场好梦。

晏欢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这是苦恋中的女子,对丈夫久候不归的焦急呼唤。在此之前,还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谣问世。

刘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让自己暂时远离这摊子烂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然而,听见这悠远的龙吟,他真的睡着了,并且眠而无梦。

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 “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该?”刘扶光犹豫一下,往常从不说这种打击报复的话,眼下一开口,尾音还有些不确定的上扬,他坚定意志,又重复道,“你活该。”

晏欢很满意,他掩盖脸上的喜色,装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过,倘若刘扶光觉得愧疚起来——是的,他就是这样柔软的老好人,让晏欢爱他爱得心都发痛——那就不好了。

“我们不搞单纯的旧日重现,”晏欢转移话题,“梦的运作逻辑不是这样,你只给她看过去的记忆,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另一场虚幻的梦。我们得扮演。”

刘扶光没听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欢说,“作为外来者,我们就像异物,不会受她的神识管控。假使我们分别作为‘黎牧星’和‘巫罗’,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她一定会察觉到奇怪之处,从而注意到我们。”

刘扶光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这么办吧,”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听起来还算靠谱。”

晏欢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现在明面上,只敢偷着乐。他肃穆地点点头,道:“那么,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罗……”

由他扮演一个年少的龙女,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但种族所限,刘扶光也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根据巫罗提供的回忆,晏欢打扮成一条“幼龙”,坐在蛋壳里,美滋滋地翘首以盼,等待刘扶光扮演的巫罗到来。

……苍天啊,这世上哪来那么硕大的幼龙?

刘扶光本来还尽力模仿着巫罗的神态,看到晏欢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他很想扭头就走,可自己答应的任务,怎么着都得撑下去,他来到“龙蛋”面前,伸出手,摸着龙蛋的外壳。

“没事了,”他说,“我在这里。”

晏欢深情地说:“我爱你,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娶你。”

刘扶光:“……”

刘扶光咬牙:“说的什么疯话!”

晏欢沉吟道:“这个么,龙族天性霸道,无论雌雄,龙天然便不会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谁问你这个了!”刘扶光险些抓狂,“你怎么乱加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她当时可没说过这些!”

晏欢的语气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总得来点异样的情节,她才能慢慢比较出不对嘛。”

然而,更让刘扶光抓狂的还在后面——他当真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强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欢身上。

这意味着,晏欢的计划半点没错,他们这出滑稽的戏剧,的的确确吸引住了梦中的黎牧星。

作者有话要说:

刘扶光:*下定决心,大喊* 我讨厌你!

晏欢:*欣喜,因为他是刘扶光第一个讨厌的对象* 哦,那是什么样的讨厌呢?

刘扶光:*被这个问题难倒,握紧拳头思索* 什么,我以前从没想过,讨厌还能有这么多种类别……那在所有人里,我决定最讨厌你,你明白了吗?

晏欢:*张大嘴巴,狂喜冲得太过突然,立刻被冲昏倒了*

刘扶光:*比较满意,而且绝没有因为他的晕倒而愧疚、不好受* 哼哼,你这下可知道了吧。

第224章 问此间(五十二)

晏欢大胆地抛了一个媚眼,示意刘扶光别中断了程序。

刘扶光无可奈何,深深吸气,继续道:“你别怕,我就带你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难,原版的龙蛋,确实可以被巫罗背在筐里,至于这个加强加大的版本,别说背了,多看一眼感觉都要折寿啊。

晏欢当然不会为难他,他盘旋身体,变作小龙的形态,飞舞在刘扶光面前。

“那么,我就跟你走。”

刘扶光捏着鼻梁,头疼道:“她直到跟巫罗成亲前夕,才从蛋里出来……”

“为什么不能是龙的形态?”晏欢耸耸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态,那么他一定在做这个动作,“先天灵智一应俱全,破壳也好,龙形也罢,不过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罗像血亲一样抛弃她,因此始终维持着龙蛋的状态,实际上,还是小孩子的心态。”

这一番剖析,确实是刘扶光想不到的,他没料到晏欢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黎牧星在确定了巫罗的爱,确定了巫罗再也不会离开她之后,才从龙蛋中跃出,结束了封闭的状态。

他看了眼晏欢,没再说什么。

“巫罗”与“黎牧星”结伴而行,走在梦境的大陆上。晏欢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记忆捏人,他还捏造了许多刘扶光不曾见过的看客,将这个梦填充得便如现实。

“那些是谁?”刘扶光望着经过他们身边,高冠博带、仙风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从未见过。”

晏欢随口答道:“是我曾经的老师,顺手拿来凑数了。”

“老师?”巫罗与黎牧星行走大地时,也是谈天说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他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还有老师?”

晏欢笑道:“唔,怎么没有呢?那时候,我还是……”

他想了想,仿佛要进入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挖掘破旧的回忆。

“我那时还很小,”最后,他说,“比现在这样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为真仙封正,身上又带着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的通天血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说话、交流。”

晏欢笑道:“别误会,昔时的真仙,可不是现在这么孱弱纤细的,俱是古神陨落之后,首次得证大道的金仙。往上数个几十代,指不定是哪个神人混血的苗裔,说他们口出莲音、落字成玉,毫不夸张。后来的周易、金翠虚之流,跟他们比起来,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稚嫩。否则,他们怎么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他将一口气摄在唇齿间,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们封我成了至恶,也自知闯下大祸,为了补救,执意要将我教养成个恭俭温良、品德兼优的榜样。否则,他们怎么跟天道交待?”

刘扶光默默听着,六千年前,晏欢紧闭心门,恨他恨得比谁都紧,从不跟他说起这些往事,六千年后,纵是晏欢想说,他也懒得听,如今这样平和叙事的光景,确实罕见。

“可惜,他们想错了,”无目的黑龙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龙自然也有龙性。他们待我,还是想着性相近,习相远那一套,以为从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弃暗投明。”

“天生坏种,是吧,”刘扶光叹气道,“就像我天生是个好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

晏欢道:“别否认,世上除了你,再没人有资格说这话。”

默然片刻,晏欢接着道:“我那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天天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实在聒噪厌烦得很。我观察他们数月,待他们习惯了我的注视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点,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体,令他染上污秽恶毒,成为第一名陨落的仙人了。”

他遗憾地嗟叹:“到底是经验不足……那些真仙吓得不行,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多少年?记不清了,约莫也有个几百之数吧。从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引起的恶祸,倒还是诸世间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刘扶光觉得意外,他没想到,晏欢竟还会表达出谦虚的意味。

“是空虚。”他说,“什么都没有,连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善与恶,爱和恨……不过流连琐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渐渐的,你连自己也会忘记。”

晏欢平静地说:“在那里,我学会了恐惧,仙人放出我后,我学会了伪装。我蛰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拘禁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因为我总能抓住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是神。”

他笑了两声:“也许我的老师们现在还活着吧,不过,在那种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刘扶光低下头,对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没有怨恨,但更不会宽恕,他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呢?”

晏欢一愣:“什么?”

刘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无幽默感。

“钟山为虚无之源头,你将我扔下,抱的也是这样的念头吗?因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对他们的恨也跟着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来报复我?”

晏欢沉默良久,痛苦过甚,他身后的梦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颤动。

“我……”他嘶哑地说,“我、我不……”

他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耳边风声呼啸,幻境怪诞地延展,仿佛是时间漫长的具象化。

最后,晏欢承认道:“是的,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刘扶光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你杀了鼓兽?如何杀的?”

话题转得比大风车还快,晏欢头晕目眩,几千几万根舌头也要在嘴里打结了,他努力寻摸了一会,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杀了鼓兽,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欢组织语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钟山寻你,只见到漫山遍谷的鼓兽,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兽都开膛破肚,但它们腹中空无一物,我又把钟山崖底翻过来找你,甚至拆了钟山山神的遗骸,仍然没有收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欢含着泪畏缩,就像只被鞭笞的幼兽。刘扶光心里明白,倾诉痛苦是曲折的撒娇,寻求的是爱,而他偏不愿给晏欢这样的爱。

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沉重,几近化作实体。这意味着,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时更加旺盛。

他与晏欢演绎了巫罗和黎牧星曾经做过的事,他们住在人族的部落,帮助这个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强盛,刘扶光对梦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们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应龙作为图腾参拜。

作为回报,晏欢在梦境里暴打小怪兽,给虚幻的假人开凿河道,浇灌田地,时不时调理一下风雨天时,基本一比一复刻了黎牧星当日的善举。应龙的旗帜飘扬,大地上的人们交口赞叹,称应龙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还想要什么呢?”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刘扶光原话复述,询问“黎牧星”的意见,“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很久很久,晏欢凝视着刘扶光的眼眸,并不说话。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晏欢低声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请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数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来求教你。”

刘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问。”

晏欢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我?”

刘扶光定定看着他,看着这头伤痕累累,失了龙心,九目浑浊的恶神。

他思索半晌,这件事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斟酌着回答了。

“我对你的爱,由怜惜而起。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也太浅薄。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如此可怜,就像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因而觉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样,而我的爱实际上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现在想想,那其实是非常傲慢的念头。”

注视着他,晏欢的眼目发颤。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对你的爱,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愿景的投射……说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欢。”

刘扶光看着他,道:“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为怜惜,”晏欢轻声重复,“你爱我,是因为你怜惜我。”

刘扶光张了张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欢恍惚且梦幻地开口,重复黎牧星的台词。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没聋,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我只要你。”

这一刻,晏欢从龙身变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汹涌着比春潮还要浩荡的情意,耳边佩环叮咛,黄金的光彩动人心魄。

刘扶光:“……”

你这选择性的听力也是绝了。

“好了!”刘扶光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正跳来跳去开屏的龙神,“该完成最后的环节……别笑了!正事要紧。”

他制造出十一龙君与人皇氏大战的场景,不由分说,就把晏欢往梦境的地底塞,一边塞,一边哼唱巫罗创作的歌谣。感到黎牧星的注视越发危险,刘扶光又急忙挥洒出巫罗身化万物的意象,为了深爱的龙女,巫者是如何献祭出所有,以此交换一条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

“走!”晏欢当机立断,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一,根本无法与应龙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带着刘扶光,先跑为上策,“别留在这!”

二人夺命往外飞掠,灵炁与龙气的飓风席卷了地心,激起惊天动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贯通了大地之脐的隧道,继而化作近乎直线的光带,一瞬击穿漫天雨云,与星空相连!

刹那间海天不分,世界仿佛与外界虚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长啸,与灵炁轰炸的雷霆巨响,刘扶光什么也听不到。

“再这样下去,这颗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刘扶光放声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欢捂住他的耳朵,触须犹如黏连的无数只手,将他拖进体内藏好。

紧接着,他身化漆黑巨龙,顶着喷薄而出应龙之气,发出喑哑尖锐的吼声,与疯狂的应龙厮杀在一处。

“区区应龙血裔,休得放肆!”黑龙厉声咆哮。

黎牧星虽受龙神的威压,但她被囚万年,一朝脱困,岂能轻易将牢笼放过?反而狂性大发,与晏欢拼命杀在一处。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双无形巨手,将一黑一黄的两条龙轻柔拂开。

刘扶光感应到了,那是巫罗的力量,亦是他残存的遗志。

“……至善,”巫祖的声音,模糊地传递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诅咒,无法再与牧星相见,你见了她之后,若能帮我带一句话,巫罗感激不尽。”

刘扶光忙道:“你且说。”

外面静悄悄的,巫罗插手之后,两条龙便不打了,他为晏欢吞在体内,急忙拍了拍触须,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见漫天星海,光辉如露,飓风驾着应龙的双翼,她的双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着那天空。

“应龙女。”刘扶光唤道,听见他的声音,应龙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目,凝视着他。

“……我认得你,”应龙慢慢地道,因为久不开口,发音十分含糊,“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刘扶光点头,承认道:“受人所托,故而来此唤醒你。”

黎牧星嘶哑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为我流了这万年的泪,便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样遗物,要交予龙女。”刘扶光上前一步,推开晏欢试图保护他的动作,“不知龙女可愿我代为转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龙鳞开裂,龙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头,急切道:“巫罗还留了什么?还给我!”

一瞬之间,刘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变得与巫罗极为神似。他飞向黎牧星,温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龙首前额,落下了一个轻如雨水的吻。

“我误你万年,纵然初衷是为了救你,我也无颜再见你。”刘扶光——抑或巫罗,轻轻开口道,“但是,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爱着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语,两行泪水,已从金黄龙目中坠下。

“龙的爱,是福还是祸呢?”离去前,巫罗用只有刘扶光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发出叹息,“万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旧伤。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烦请替我照拂一二罢,她尚且年轻,沉睡太久,实在不晓得世事如何艰辛。”

刘扶光默然多时,他无法回答巫罗的第一个问题,只得对第二个恳求点头。

“好,”他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会替你照顾她。”

第225章 问此间(五十三)

时隔万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龙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风,默默抚摸着额心残余的温度,除了一个吻,一场雨,一间牢笼的残骸,巫罗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

有时候,黎牧星会无法避免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万龙升空,举族离去,血亲却唯独丢下了她,是不是他们早已经预见了她命中与巫罗纠缠的这场大劫,所以才不愿她与他们有所牵连?

晏欢皱着眉头,抹平法衣上的褶皱,看见刘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个同族前额——即便知晓那是巫罗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伤心什么?”他居高临下,直接用龙语发问,“你的人类深爱你万年之久,为了你,他可以舍身断道,从身到心,毫无保留地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黎牧星鼻翼发皱,下意识呲出獠牙,以凶狠的表情转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厉声道,“别把你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你说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古怪黑龙,一时之间,只觉一股贯穿心魂的恶寒,顺着鳞片上下乱窜。

她被困万年,无从得知晏欢的根脚,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这只黑龙既无龙珠,又缺肉身,完全凭借魂力支撑现世,实在破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居然还没有死去,还能令她生出忌惮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东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发泄口,“敢在我这里啰唣吵闹!”

晏欢亦笑出一口锋利瘆人的尖牙:“哦?区区应龙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气劈啪作响,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刘扶光一下插在两头虎视眈眈的龙中间,皱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晏欢与黎牧星交谈时,用的俱是龙语,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错,刘扶光一句话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遭受他的斥责,晏欢缩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黎牧星亦觉得心神震荡,不由退让。

“应龙女,”刘扶光转向黎牧星,“我受巫罗所托,他说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确实需要人帮忙牵引。我觉得,你定然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对他,黎牧星下意识收起了满身尖锐的棘刺,不知为何,她居然愿意对着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谁说我不愿在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毁陆地,打碎巫罗的每一块骨头,因为他怎么敢自作主张,以为我会感激他的牺牲!我要杀了所有众生,再把这颗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没有人能活下去,没有!”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与巫罗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识,称呼我为恶龙、孽种,而他们立足求生的万事万物,全是巫罗为我而生的!为了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定不轻饶他们,等到最后一个人也淹死在海水里,被鱼群吃干净,我的恨意才能削弱万分之一!”

应龙指天喊地,激烈地发着脾气,刘扶光望着她,只是忧愁地笑了笑。

“在这里筑巢?”他问,“可是,这里的海水,全是巫罗为你而流的泪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头俯瞰,陆地便如骸骨,而苍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海浪在风中颤抖着低吟。

她确实尝到了那种咸涩的苦味……在睡梦中,她也时常听见一些乞求的哀告,关于数千年无法停息的大雨,关于雨中如潮如雾的哭声。

她咬紧牙关,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倔强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问,“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残留了一丝无用的意志。连令我脱困都做不到,还要来委托外人……”

她转向刘扶光,“说起来,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了?一个修士,一个残破的龙魂,这组合倒很新鲜。”

“刘扶光,至善,”刘扶光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继而指向晏欢,“晏欢,至恶。为你效劳。”

黎牧星困惑地皱眉,努力思考这两个称谓是什么意思,她摇头道:“从没听过,善与恶也能是活生生的灵么?这就像黑白、清浊成了人身一样,你莫要与我说笑。”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在晏欢与刘扶光之间交错,过了一会,她忽然意识到,那白衣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是至恶与至善的集合体。

“世上怎么会有鸠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来,“大道失常了么,居然会让你们行走人间?”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好几千年了,”刘扶光耸耸肩,“或许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与巫罗一样。”

黎牧星来回细瞧,她瞧见晏欢望着刘扶光的眼神,忽的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她以龙语说,“那么,你深爱他。”

晏欢回道:“爱太浅薄,他是我的一切。”

黎牧星蹙气眉心。

他算什么至恶呢?说白了,他眼中只有刘扶光。为了刘扶光,他可以做尽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样为了刘扶光,他亦能毁灭一颗,或者一百颗生机盎然的星星。

与其说这是至恶,不如说这是没有原则、善恶不分,只为“刘扶光”这个人臣服奉献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谁的后裔?”黎牧星问,“既然天道能容你担了这个头衔,想必你根脚不凡。”

晏欢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无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龙君。”

黎牧星瞬间变了容色,她退向刘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欢,如同看着一个瘟神。

“是你!”她嘶声道,“你竟是祂们的血裔……”

她瞄到刘扶光,年轻的龙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难怪他不爱你,对不对?”她炫耀般地扬起眉梢,“你的人类不爱你,因为你是灭世大神的子嗣,他却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对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刹那间,晏欢勃然大怒,他咆哮着不成语义,恶毒至极的龙吼,立即要冲到应龙身前,将其活活扯成碎片。刘扶光不懂他们在扯什么,只知道前一刻,两人还你来我往的,下一秒,晏欢便再动杀心。

“够了!”他头疼地拦在两头龙面前,“反正你们也很闲,不如下去把陆地捞一捞,安放好,别让巫罗的遗骨不得安宁,怎么样?”

两头龙互相骂骂咧咧的,倒是都很听话,自顾自地下去捞地。过了两个时辰,黎牧星到底还是小龙,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没见过晏欢在全盛时期发过怎样的癫,又凑过去问:“我是不知道你俩之间有什么情天孽海的往事……不过,他那么美,又是至善,你俩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晏欢用能杀人的眼光瞪着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晓龙的天性,要我们渴望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会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后代,要考虑别人也不难。”

晏欢深吸一口气,简直被这不知所谓的轻佻提议气得头晕眼花。他看着远处留意这边的刘扶光,知道打杀也打杀不得,想狂骂这初生的小辈几句,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要如何把他与扶光的复杂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与深情,俱容纳至三言两语中,还能让这个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晏欢朝向应龙,神情森然,睁开身上的混沌九目,沉声道:“他人纵然爱我,爱的也是身为神明的我,唯有刘扶光,才会毫不犹豫地拥抱一头丑陋的恶兽。”

黎牧星看着他,沉默了。

他们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陆,黎牧星望着刘扶光,突然说:“我已经决定了。”

刘扶光神色温柔,黎牧星接着道:“我会留在这里,我……我恨巫罗擅作主张,但我总得照顾他的坟墓,对不对?他毕竟是……毕竟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更何况,我要扭转那些谣言,所有人都应当明白,巫罗不是什么屠龙的英雄,他是属于我的人类。是时候纠正错误了。”

刘扶光颔首,没有表示出异议:“我以为你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巫罗的骸骨,终究桎梏过她近乎万年的光阴。

“我知道,”黎牧星苦笑,“可是,谁让我是龙呢?年少的时候,龙们一个赛一个的淫逸无度,直到祂们真的爱上属于自己的情人,这就像脱胎换骨,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轻声道:“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健壮美丽的男孩和女孩,可是我不快乐,我总觉得胸膛里缺了些什么……直到巫罗对我说,他看我那样害怕,便心生不忍,不愿再留我一个人。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与他相伴多少年,直至那一刻,我才找到了那个缺失的部分。”

刘扶光注视她,黎牧星笑着说:“索性我这一世是不会再快活得起来了,倒不如留在这里。也许有一日我烦了、倦了,就会去别的地方看看了,可是现在,我还是不能放下他……”

刘扶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待我们处理完要事,我会回来看你的。”

“保重,”黎牧星展颜道,“还有……多谢你们,救我出来。”

她的目光掠过晏欢,与他交换了一个别具深意,只有同族才能看出的眼神。

晏欢凝眉不语,算是承认了她的歉意。

三日后,刘扶光与晏欢离开这颗龙与巫者的世界,前往下一个定好的目标。

世界海中风平浪静,但是刘扶光总觉得,这种平静下面,隐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而这种预感,在他与晏欢抵达锚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眺望着这个大地皲裂,旱地万里的世界,刘扶光抓起一把干燥至极的沙子。

这里就像是上一个星辰的镜像时空,黎牧星的巢穴里,海水起码占据了十分之九的地盘,而这里却见不到一丝水汽。热浪滚滚,空气扭曲着,放眼望去,刘扶光没有看见一个活物。

“旱魃必然很喜欢这里,”晏欢漫不经心地点评,“此世若要养出一只旱魃,也定是强力不下神祇的邪魔。”

第226章 问此间(五十四)

“别乌鸦嘴。”刘扶光斥了一句,又觉无奈,眼下大旱肆虐,呼气如焚,搞不好晏欢说的一点没错,“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看过之后再定夺。”

晏欢乐呵呵道:“听你的。”

他们穿过漫漫沙漠,刘扶光张开神识,在天穹上四处张望,没见大日的影子,天空却透出一种铁锭烧化之后的晶亮通红,空气中也拥挤着炙热的火毒,凡人若是生活在这里,定然会在几次呼吸后内燃而死。

“连生灵也没有,”刘扶光道,“善恶厮杀在何处?”

“水源往往藏在沙漠之下,”晏欢道,“此地的居民,也一定住在地下。”

刘扶光点点头:“说得有理。”

他们疾驰在沙海当中,不知为何,刘扶光心里总想着黎牧星临行前说过的话,她提到龙的天性,龙的本能……这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无比新奇的议题。一直以来,晏欢身上的至恶属性,压倒性地盖过了他的龙族习性,许多奇怪的表现,都是他和心魔离体之后,才愈来愈多地涌现出来。

譬如晏欢常常自以为隐蔽地嗅着他的味道,和他待在一块的时候,从喉咙到胸膛,全共振出隆隆的呼噜声。还有龙越发严重的筑巢癖好、投喂与囤积的癖好,他狩猎、烹饪,仿佛刘扶光吃得越多,从他这里接受的越多,他便越快活,越舒畅,越心满意足。

甚至每在一处暂作修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晏欢总要偷偷地变回原型,伸着龙角,袒着腹部,来回在他的枕头和床榻上磨蹭……刘扶光知道,龙腹的细鳞处埋藏着龙的气味腺,那气息烈似海风,带着如同血腥的浓腻香气,直冲得他差点打喷嚏。

若要刘扶光横眉竖目地发一通火,总归也是要离开了;若要他什么都不说,空气里又充满了真龙在求偶期苦熬的渴盼欲念,闻得他手心发痒,好想给晏欢脸皮上来两下……晏欢居然还以为刘扶光发现不了!或者说按照他心理的扭曲程度,就是刘扶光挑明了骂他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给他越骂越高兴了。

好像他们成亲那会,晏欢也没有如此不知廉耻,像头野兽一样四处嗅探、大圈地盘。

是不是至恶的力量剧烈消耗,就像大海退潮之后,才能如此鲜明地显露出沙滩的真正模样?

他尚在沉思,晏欢已停下身形,挑起眉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瞧瞧这里,”他咕哝道,“一处战场的遗址。”

刘扶光抬起头,天时渐晚,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呼啸,犹如万马群嘶。但即便是夜幕降临,也未能替这个世界覆上一层降温的面纱,天空仍然是同样的晶红,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

“非常古老了,”他踩在沙地上,俯身拾起一块不分剑戟,被风沙和高热蚀化到拧起的碎片,“连上面残存的杀意也彻底消逝,你发现了什么?”

晏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爱侣之前在思索些什么,居然这般投入。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扔掉了兵器的碎片,有些惭愧地“哦”了一声:“我刚刚……走神了。”

在他面前,黄沙漫天翻卷,但以他目前的眼力,完全可以看见这场大风是如何改变沙漠的地貌:随着飓风的推动,大大小小的沙丘波澜变迁、高低起伏,古战场的面积,也跟着黄沙的潮涌而变化。

“看到了?”晏欢问,“战场的面积可大着呢,说不定整片沙子地,全盖在它上面。”

刘扶光低声道:“这么大的战役,不知道会滋生出多少遗留事端……”

大风断断续续地刮了半夜,方才渐渐停歇下来。刘扶光定了定神,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忽然道:“我想,我们找到原住民的位置了。”

顺着他的目光,晏欢能听见沉重机括嘎吱转动的笨重声响,远远望去,仿佛沙面上竖起了几只蝴蝶的圆圆翅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说,原住民无法承受地面的炽热高温,转向地下居住,但蝼蚁之躯,终究还是找到了艰难求生的路径,他们在沙地上压紧金属的大门,待到夜风刮过,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门便会自动弹开,以此为地底换气。

两人穿过沙漠,掠至地门洞开的所在,穿下去细看,地面上滚烫似火,地底则完全阴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刘扶光以明珠照着路,看到村庄、沙田,一应与别处无异,只是屋舍寂静、农田萧疏,空中流淌着尸骨的腐臭气味。

刘扶光几步抢入村落,挨家挨户去看,土屋内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净了。

“这怎么……”刘扶光喃喃,“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晏欢做了个嘘的手势,盖住他手里的明珠,刘扶光禁言不语,他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音。

晏欢力度轻柔,但却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着他,两人闪身进暗处,顿时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扶光凝神细看,只听悄悄的“扑扑”两声,一个小东西撞在高高的门槛上,敏捷地翻了进来。

地底阴冷,凡是土屋,必定在地基上多费工夫,一层碎木,一层泥浆,一层石灰,如此复合浇筑,修起了厚实的地面。那小东西从门槛处落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木偶人,五官粗拙,嘴角沾血,头发、手脚一应俱全,缝制的布衣服早已变成了不分颜色的棕褐色。这东西居然是活的,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阵,便慢慢地撑着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呼吸有声。

“你说,它在干什么呢?”晏欢贴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问。

他口里问着偶人,心思可连一分也懒得匀出去。他的胸膛若即若离地挨着刘扶光的后背,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呼噜作响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那温暖的热量,柔软的颈窝,没有被衣料遮掩的裸露肌肤上,有股令他神魂颠倒的香气,爱侣的血肉之中散发着独特的灵炁。

他深深呼吸、深深呼吸,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够,他饥饿的涎水在獠牙间流淌,永远不够。

晏欢难以自持地想象着他的味道,刘扶光使用花木的熏香,乳脂与松香的芬芳杂糅进每一丝肌理的线条,与他皮肤上的热气混合。爱侣的血管鼓动,血液冲刷过经脉,犹如澎湃温柔的潮水,对龙神发出无比深沉,无比使他迷恋的呼唤。

他无法控制地幻想着这一切的味道,幻想它在嘴唇与舌头上融化的方式……晏欢感到饥饿,他的眼睫颤颤发抖,瞳孔涣散了,漆黑的舌尖亦不由自主地探出嘴唇,想要舔舐在——

“它在找我们。”刘扶光将警告融在回答里,犹如一口清醒的铜钟,在晏欢的心神上轰鸣,“集中注意力。”

晏欢遽然一惊,仿佛刚从一个美好的幻梦中醒来,他落寞地闭上嘴巴,眼神十分委屈。

“……哦,”他小声嘟哝,“好的。”

他们在这里毫不顾忌地交谈,那偶人却一点也没发现他们。它咿咿呀呀地来回转圈,始终找不到屋子里的活物在哪,墨画的眉毛便不由生气地立起,两点模糊的眼睛也闪烁不定,在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显得十足诡谲,更添几分阴气森森。

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房子中央,口中忽然发出稚儿尖利的哭闹声:“姆妈!姆妈!我怕,你在哪里?”

“小畜生,”晏欢道,“还在这儿嚎上了,真不怕灰飞烟灭么?”

刘扶光道:“它想引我们出去。不过,总觉得这偶人在哪见过……”

心念一动,又懒得再看邪物演戏,他迈开步子,直接走到偶人面前,将其一把拎起。

偶人乍然触碰到至善清气,充满血腥的魂魄都快被震碎了。刘扶光翻过来,摸到其制作材质,一下顿悟过来:“樟柳神!樟木为灵哥,柳木为灵姐……这里怎么会有樟柳神?”

道法茫茫,樟柳神却是不折不扣的邪术。心怀不轨的卜者,为了利益而探求天机,便想出了如何依靠樟柳神的办法。活割童男童女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气,再剖腹,割心肝成小块,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男童便收裹在樟木人偶当中,女童便收裹在柳木人偶当中,以五色彩帛剪作衣裳,便炼成了一个樟柳神。既可派遣作怪,也可问卜未来。

被他叫出了来历,樟柳神也不能再做哑巴了,它大声惨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灼如坐深甑,枯禾叶卷鸣响风!旱民……”

吵得实在受不了,晏欢一下钳着偶人的头,至恶戾气自天灵灌入,痛得樟柳神狂哭不止,晏欢按捺着施虐欲,低声道:“闭嘴。”

刘扶光无奈道:“听它念的,似乎是一首描述大旱的诗,你何不让它说完?”

晏欢松开手,道:“故意像杀猪般嚎,我看它是真的想死了。”

刘扶光不理他,先对着樟柳神一通盘问,得到了一个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的事实。

真叫晏欢说中了,在这个世界,旱魃不仅真实存在,并且是当世最大的祸患。为了预警旱魃,此地的村巫不知从哪学来了邪法,当真牺牲了一家人,用那户的孩童做出了一个樟柳神。

只是旱魃行踪不定,樟柳神倒是要时时供奉,然而连年收成微薄,村人渐渐已不愿向这诡异可怖的木偶,付出自己宝贵的食物。

现在,那里里外外的满地干尸,便是樟柳神饥饿过头的后果。

“他们叫你预警旱魃,”刘扶光道,“你是如何预警的?”

樟柳神沉默片刻,又嘶声尖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

它叫的声音愈发高亢,愈发骇人,刘扶光拧眉不语,在噪声抵达最高顶点的那一刻,樟柳神的身体崩出“喀喇”脆响,一道裂纹,贯穿了它的头尾。

刘扶光后背的汗毛倏然竖起,他将樟柳神一扔,曜日明珠的光辉,已与突袭者交锋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没复制全!再加个小剧场】

晏欢:*蹭来蹭去,试图控制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但是失败* 扶光的枕头,扶光的被子……

刘扶光:*隐忍,试图控制自己千年一见的怒火,但是失败* 晏欢,你干什么?!

还是刘扶光:*将晏欢狠狠收拾,但是看着晏欢无论如何都很幸福的呻吟,又感到挫败、后悔* 唉,我在干什么,我不该理会他的!

第227章 问此间(五十五)

不光刘扶光与晏欢吃惊,来者亦从喉间“唬”了一声,像是诧异对方竟能抵挡过自己的一击。

借着明珠的光辉,刘扶光赫然看清,旱魃的身形极其瘦长,黑如钢铁的皮肤肌肉,尽数紧贴在坚不可摧的骨骼上,泛出诡异的古铜光泽,便如夜中的一道鬼影。至于样貌、衣袍,一概没有,骷髅嶙峋的头颅上,唯有两点炭火般的猩红双目,不住灼灼乱闪。

晏欢瞬时大怒,他的法衣与黑发猎猎飞舞、无风自动,身体还立在原地,头颈却突然探如长蛇,在半空中迅疾如电地抖开,一下绕至旱魃身后,面貌口唇,皆化出驼鼻獠牙的龙相。

他就这么张大了嘴,露出层层交错旋转的利齿,继而凶残地咬住了旱魃的半个胸膛。龙牙与旱魃如金如铜的肌肤悍然相撞,黑暗里,灼热的火星四溅喷发,旱魃骤然吃痛,不由发出狮吼般的咆哮。

一口居然还没咬穿,可见旱魃体质之强悍。晏欢长颈上,充当龙鬃的触须即刻伸长,蜂拥而至,在旱魃七窍之上游离。不仅刺进耳道、鼻腔,更有两只变幻尖锐棘刺,犹如鸟喙破壳,直接捅穿了两颗火目,去搅舐旱魃的脑仁。

旱魃造此酷刑,顷刻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凄厉的哀嚎,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底。

黑血顺着它扭曲的面目粘稠流淌,它嘶哑地大喊:“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晏欢一张嘴擒着不动,脖颈处游弋变幻,又生出另一张形状狭长,布满利齿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阴冷笑道:“既如此,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了?”

平生第一次,旱魃心中生出了觳觫哆嗦的寒意。捕猎凡人上百年,它何曾见过这等超脱常理的可怖之物?此刻生死都拿捏在对方手里,它唯有忍着剧痛,不管不顾地大声道:“是的、是的!尊上请问!”

刘扶光心里知道,旱魃率先冲着自己来,身处干旱沙漠,它的行动简直如鱼得水,是以就连晏欢——或者说,就连神力巨幅削弱的晏欢,都未能及时发现它。

就为了这个原因,晏欢也不会放过它的,顶多让它死得痛快点罢了。

他这么想着,晏欢已然痛快地承诺道:“若你所言不虚,我便饶你一命。我且问你,你是天生的旱魃么?”

看见一线曙光,旱魃竹筒倒豆子地道:“我不知何为天生的旱魃!只是从一有神志开始,我便游荡在无边大地上,狩猎人族,以求饱腹。”

刘扶光细思道:“唔,不对吧?这世上难道只有你一头旱魃吗?”

旱魃犹豫一下,捕捉到它的迟疑,触须狠狠一鞭,一下插在脑仁里乱搅,旱魃即刻尖声哀嚎,血泪横流。

刘扶光皱起眉头,严厉地看了晏欢一眼。

得以缓和,旱魃气息奄奄,哀求道:“尊上明鉴,远不止……远不止我一头……”

“那便是了,”刘扶光道,“既然远不止你一头,凡人的生存条件如此险恶,纵使能够繁衍生息,也抵不过旱魃铜皮铁骨,力大无穷,他们应该早被你们吃尽了才是。这又作何解释呢?”

眼看无法抵赖,旱魃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这是因为、因为……有规矩定给我们……”

“谁定的规矩,定了什么规矩,还要我们特意问?你是个拨浪鼓么,打一下出一声?”晏欢含笑道,听见他的声音,旱魃已是遍体生寒,不由得瑟瑟发抖。

“……是旱神,是旱神定下的规矩!”旱魃痛苦地呐喊道,“我们俱是旱神血脉,祂为我们定下规矩,三月之中,仅许狩猎一次!”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刘扶光道:“说说这个旱神。”

如果它还有眼睛的话,旱魃眼中,定然会出现恐惧的神光。

“旱神是万物的主宰,”它鼓起勇气,“祂居住在赤水的神宫,天时变化、季节更迭,全在祂的掌握之中。”

刘扶光低声问晏欢:“你可有感觉?”

晏欢冷笑道:“毫无感觉,所谓旱神,不过自吹自擂自封。先代的赤水女魃倒是货真价实的黄帝之子,只是也早已夭亡,难道随便一只成了气候的魃,堆砌个名为赤水的坟包,就敢自称为神了么?”

他又问:“赤水神宫在哪,守卫情况如何,这个所谓的旱神,具体又有什么神通了?”

旱魃便为他们指明了路线,道:“赤水神宫并无守卫,因为旱神居住在流火千里的原野,即便是我们,在靠近时也会有融化的感觉,因此那里唯有旱神独居。至于神通,我只知道,旱神有一面宝镜,祂会用它来看着世间的场景……”

说到这里,它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说不定也被旱神看在眼里,惧怕的哆嗦便止也止不住。

“那是什么镜子?”刘扶光问。

旱魃口齿挪动,无比艰难地回答:“……我不晓得法宝来路,只知那镜子名为观世镜。”

该说的都说完了,它焦躁起来,哀哀恳求道:“我……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们会遵守诺言,饶我一命,对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刘扶光望向晏欢,龙神哼笑一声,道:“既然你没有撒谎,那我便放你走。”

他松开牙齿,触须缩回身上,旱魃如获新生,跳起来便往外逃。然而,它没跑出几步,空中忽然响起“啪”的脆响,旱魃身体重重一僵,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猝然摔在地上。

顺着它的耳道,一摊黑如焦油的粘浆流淌出来,游动着回到晏欢身上。

刘扶光道:“你要杀就杀,何必玩这种卑劣花样?”

晏欢摊开手,无辜道:“我不许它点好处,它怎么肯松口?我也遵守了诺言,饶它一命,是它自己没把握住啊。”

要跟他辩论下去,这满肚子歪理的东西还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刘扶光再不理他,道:“去赤水神宫,别耽搁了。”

一夜过去,天光渐渐亮起,两人顺着旱魃的地图,一路往赤水神宫的方向飞去,路上也遇到了许多强悍的旱魃,但皆非他们的对手。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是炽热难耐,到最后,根本无需地图指引,他们已然看见那座矗立的通红宫殿,犹如一根透亮的鲜红长针,直刺煌煌天穹。

地表焦枯开裂,裂纹中流金烁火,淌满了滚动的岩浆,千里平原,其上没有活灵能够立足。

刘扶光的伤势被巫罗治愈过,对天地灵炁的运用,也更加得心应手,晏欢三次点燃大日,更不觉得这热度有何问题。两人悄悄擦过焦灼大地,接近了赤水神宫。

刘扶光心想,昔日女魃为叔均所驱,居住在赤水之地,赤水二字,所代指的应当就是岩浆了罢?

他提醒道:“旱神手握观世镜,我们的到来,说不定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

“所以?”

“先礼后兵。”刘扶光道,“哪怕对方不是神也好,他浸淫此地太久,强龙难压地头蛇。”

晏欢咧嘴一笑,刘扶光说的话,他无有不应:“就是宽容他几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赤水神宫遍体通红,不知是用何等材质建造而成,比起岩浆平原那种烧焦人的温度,这里的气温倒是还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内。刘扶光摸了摸晶红色的石柱,觉得触手滚热,犹如在摸凝结的鲜血。

大大小小的宫室,皆是空无一人,也不知这么庞然的赤水神宫是给谁住的。

“旱神在最上面,”刘扶光神识一扫,便知对方所在,“直接上去吗?”

晏欢携着他就朝上飞,至恶确实没有什么做客的觉悟,只有主人翁的意识。

来到最顶端,一尊血红色巨人端正坐于王位,面庞削瘦,长发如同火晶。他面前悬浮着一面闪闪发光,恍若圆月的镜子,见有陌生人闯入,只是以赤红双目,漠然扫过二人面庞。

刘扶光凝视他,低声道:“你就是旱神。”

血色巨人看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突兀地道:“至善,你来迟了。”

一下被叫破身份,刘扶光微微诧异:“你认得我?”

“我是神,”旱神道,“自然认得出你的身份。只是,你来迟了。”

他将这句话接连重复两遍,刘扶光不由更加好奇:“你既说我来迟了,那么,我迟到了多久?”

旱神定定注视着他,长长吸进一口气,再叹息出来,大殿内便刮起了一阵燎焦人皮,焚烧血肉的热风。

“来迟好几千年,我也数不清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晏欢,眼中才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嫌恶的神色,“而你,至恶,你又为何要不请自来,于此盘桓数千年之久?”

“少在这故弄玄虚,”晏欢冷笑道,“一介伪神,还显摆上了!”

旱神不理会他的挑衅,缓缓站起来,头颅顿时撑到了大殿的穹顶,他慢吞吞地道:“不过,也没关系。交易已经成立,至善,你便跟我走罢。”

他的话语令人一头雾水,行动亦使人费解,说完这句话,他便张开熔岩般炽烈的巨手,冲刘扶光抓去。

从一开始,他就将晏欢当成透明人,此刻的行为,更是令龙神暴跳如雷。

晏欢厉声道:“岂敢放肆!”

说着,他张开漆黑利爪,与旱神对掌一击。他发了十成的怒,因此这一击也含着十成的力,神戾之气与流火相撞,瞬间在大殿内形成了爆星般刺目的冲击波!刘扶光眼前一片火烧火燎的亮色,差点当场失明。

光焰中,只听旱神困惑地“咦”一声:“没想到,你还留着些实力。”

来不及捂眼,刘扶光万分讶然地抬起头——被晏欢以神力对轰,旱神竟然还活着,并且是毫发无损地活着!

这怎么可能?

晏欢面色几变,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其恶毒的表情上,沉声问:“你是谁?”

旱神转着圈地活动手臂,不紧不慢道:“我是旱神。”

“我怎么不知道,女魃身为黄帝之女,竟有贱种留存于世?”晏欢嗤笑道,“你到底是谁?”

旱神摆出攻击的姿态,低声道:“我是旱神。”

话音未落,巨人的庞大身躯已经如雷霆般爆射而出,瞬间撞碎半座赤水神宫,犹如一道赤红刺目的光线,将晏欢撞出千里平原!刘扶光大吃一惊,急忙纵云跟上,然则几个呼吸的时间,二者的厮杀已臻至白热化,活像两头疯狂的蛮兽在相互撕扯、吞噬。

旱神的肌肉流淌鼓动,犹如创世之初的原火,晏欢则此起彼伏着无数巨口与触肢,仿佛亘古至此的噩梦,誓要将对手的骨头都嚼干净。

赤红与漆黑的鲜血滚滚喷涌,继而连那些落地的血花也活了过来,从中衍生出赤红与漆黑的异兽,彼此残斗在一处。

旱神几乎陷在万蛇组成的洪流里,竭力避免自己被吞噬的同时,连续重拳轰出,激起漫天烈焰的拳影,打到激烈处,他大声咆哮:“我不是!女魃的!贱种!”

晏欢回以轻蔑的狂笑,他消耗力量与旱神搏杀,亦在这个过程中补充力量。他就像世间最下贱,但也最可怕的水蛭,源源不绝地吞咽着敌人的血肉与精粹。

唯独使他诧异的,便是来自于旱神的一切,都证实着对方的说辞。旱神的本源无比趋近于神力,然而又与神力有着细微的差别,实际上,他确实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说出那四个字——我是旱神。

“那你是什么?”晏欢厉声大笑,“女魃被放逐去赤水之滨,终生不曾嫁娶。或许叫你野种更为妥当!”

刹那间,旱神尖啸出声,浑身上下激起有如实质的烈焰,那火焰的温度如此之高,焰尖呈现出白金般刺目的光芒,恰如他此刻的怒气。火焰腾升百丈,他凭借此力,挣脱了那些缠在身上的畸形巨口,将晏欢全力撞开。

他通体血红的皮肤已斑驳无几,被撕扯的肌理,流淌着岩浆的光泽。他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剥了皮的巨人,赤血淋漓,狰狞万分。

“其时女魃为天下苍生而战,即便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她也无怨无悔!”旱神怒吼道,“我继承了她的遗志,便是新的旱神,又怎容你污蔑!”

刘扶光震惊地望着他,他先前也在好奇,旱神的神力到底来源于何处,却不曾想过这种奇崛的道路——与旧神同根同种,再继承其志向或心愿,只要力量够大,执念够深,说不定是真的能够成神的!

晏欢的情况比对方更糟糕,他身上的触须有半数为高温烧化,旧肢断裂,新肢再生,以至他像极了一支正在融化的蜡烛,令人惧怖的焦黑蜡油不住往下流淌,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扭曲的湖泊。

六千年来,除了心魔,旱神是第一个叫他如此狼狈的对手。

“第一,你怎知女魃是心甘情愿,而不是为黄帝驱使?你躲在女魃床底下偷听了?”晏欢恶意十足地笑了起来,“第二,好了,没有第二,因为第一条就已经足够可笑。倘若女魃知道有你在这给她立牌坊、戴高帽,她非得气活过来,狠狠赏你两耳光不可。”

刘扶光心道不好,看旱神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明显就是快要爆发了。他发力飙窜过去,在战场中心甩出曜日明珠,期望着能够抵挡一二。

那一刻,时间犹如缓慢流淌的雨水。

明珠滚落,晏欢也在同一时间掠过来,想要护住他的周全,他的手刚刚伸出,便将晏欢的法衣推出一团褶皱,整个人都叠进了那堆带着焦糊血味的触手。

——下一秒,旱神遽然喷发的怒火,比一百座活跃的火山还要磅礴!

全世界的声音俱消失了,刘扶光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光。曜日明珠霎时粉碎,形成一面闪耀灵光的结界,挡在二人身前,然而,旱神爆发时产生的冲击波,像踢皮球一样,瞬间将二人踢出千里,又原路撞回了赤水神宫当中。

刘扶光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身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飘荡的念头。

世间诸事,总是无巧不成书。

“唰”的一声,两人连衣带帽,囫囵撞入了那面圆如满月的观世镜里。

第228章 问此间(五十六)

时年少雨,大旱连天。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多年,在这世上,水成为了第一紧要的资源与财富。强大的国家畜养军队,从地下泵出深邃阴冷的暗河,供本国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则如风中流连的浮萍,追随着沙漠中罕见的绿洲与雨水迁徙,水源耗尽,或者遭遇袭杀,都会使一个部族飞快湮灭在茫茫的沙海当中。

这片绿洲的面积十分宽广,它蓄着一面平美如镜的小湖,湖边生长水草与珍贵的树木,理所应当,它就像沙漠里的一颗稀世明珠,吸引来了四个不同的部族。

他们沉默地分割了绿洲,各自缩居在领地之内,抓紧汲取这里的养分,他们心里清楚,这么好的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见得有一次。

他们想的果然没错。

沙海里的绿洲,与兽嘴边的肥肉无异。一天傍晚,一个部族里的孩子对他的母亲说,他在日落的方向,远远眺望到了一个骑着黑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勒马离开了。

当天夜里,果然有一队黑衣骑兵冲了进来。

没有谈判,更没有饶恕,绿洲是肥肉,这些部族则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骑手呼喝杀戮的狂笑划破天际,他们提刀便砍,人头滚滚而落,有人因为过于恐惧,四肢着地的爬滚,反倒被屠刀放过——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线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骑手误以为他是一只落单的牲畜。

血肉分离的黏响与惨叫不绝于耳,马蹄踏声如雷,大难临头之际,四个部族却没有一人敢于与黑衣骑手对抗,只顾四散逃难。一人落在骑手刀下,便拼命求饶,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围起来截杀,哪怕语言不通,也要指着别人家藏身的帐篷,为自己争取展示忠心的机会。

十几位黑衣骑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个部族,加起来也有不下五百人,他们先宰光了青壮男人,刀刃已然钝得不行,连刀柄上的纹饰,也填满了人体的骨渣与脂肪。

站着别动!

对剩下的老幼妇女,他们发出威胁的喊声,用手势示意这些人不许走动。接着,他们就把战马留在原地,竟头也不回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磨刀石,就这样跑去湖边洗刀、磨刀。

“不叫人看着?”其中一个骑手问,他杀得兴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说话,嘴边全是激动的白汽。

“不叫人看着!”另一个回答他,“它们不是人,都是羊!比羊还听话,比羊还贱!”

待这些骑手磨锋刀刃,回到原处,火把的照射下,只听见战马打着响鼻,吃那沾血水草的声音。

骑手说得一点没错,四个部族的存活者,当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黑衣骑手发出被逗乐的嘿嘿狞笑,举手抬起刀刃——

不见长刀落地,他的喉间却传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滥的咕噜声。

他身后的骑兵俱睁大了眼睛,惊恐大喊起来。

——触须黑如长蛇,又锐利得像是磨过的针尖,从骑手的喉咙穿刺过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断送了人的生机。

战马凄声长嘶,不论余下十几个骑兵作何反应,都死在同一时间。

尸体瘫了一地,黑暗里,一只洁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惫的容色。

“晏欢,小心些,”刘扶光道,“别惊了马。”

从他手上接过火把,晏欢关切道:“休息一会,你累了。”

刘扶光摇摇头,转头望着那些人。

从屠刀底下获救,老幼妇孺却不曾显示出一点别的情绪,譬如感激、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望着明显不似凡人的晏欢和刘扶光,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的父亲、儿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敌人的刀下,他们低下枯黄的脸孔,慢慢走着,沿路拾起逃命时甩脱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蚂蚁,陆续回到了各部族的帐篷里。

“你看,救他们又有什么用?”晏欢充满恶意地望着这些人,碍于刘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干看着。

“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数,倘若团结起来,足以把骑兵连人带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睁着九目,讥笑道,“你救了他们,将他们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们眼里却没有你;你的处境比他们更好,他们还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弹压不了他们,他们就要连皮带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强力制服了他们,将他们如畜牲般肆意宰杀,他们便心悦诚服、诚惶诚恐,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才了。这样的庸众,难道算不得恶吗?”

刘扶光没有看他,叹气道:“不过救个人,你便有如此长篇大论,可见心里的怨气不少了。”

距他们掉进观世镜,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那镜子倒也真的担得起“神器”的名号,一落进来,晏欢便感知到自己的神力被锁,刘扶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们估算了一下,两人如今的实力,只是堪堪接近金丹,连元婴都够不上。

自打出生以来,晏欢何曾受过这种低修为的苦?不过,既然能陪在刘扶光身边,这点苦头,又比他耽溺幻梦的六千年要甜美多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二人探查了数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旱神的世界,在经受魃灾之前的原貌。

镜子为什么会送他们来到这里?

这三个月,刘扶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几百场战役。别说高阶修士,就连修士也见不了几个,所有人的心力,皆然被永无止境的残酷竞争占据。

竞争水源,竞争食物,强国竞争奴隶,弱族竞争能够当奴隶的机会……而竞争一定伴随战火,战火便是具象化的杀戮。

一路走到这里,刘扶光看遍了无数尸体、饥荒;也见过吃墙壁粘土,喝泥浆汤水,直吃得面色黄紫、腹如怀胎的幼童,透过他们薄如青纸的肚皮,刘扶光甚至能直接看见他们的肠胃。

吃人、吃尸体,喝腐臭的脏血,几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什么易子而食,那是拥有城墙与驻兵,居民往日里都能吃得饱饭、喝得上水的大城才有资格出现的事了,这说明城里的人还能养得起孩子,还能在困顿的时刻,用孩子换来一点熬命的机会。

晏欢待这一切如鱼得水,而刘扶光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强烈痛苦和不适的感觉。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镜中的景象皆是过去的记忆,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他们只是为了寻找旱神的起源,以及离开的机会。

夜深了,他和晏欢坐在绿洲的湖边,看带着浓烈腥气的冷风,将湖面吹出变换不定的褶皱。晏欢缓缓道:“我并不是有怨气……我的意思是,我对什么事不怨呢?我只是不想你太关注这些事。”

刘扶光低声道:“修行之人,总要斩断尘缘、了无牵绊,才好飞升成仙,因为尘世的痛苦和欢喜都是那么沉重的东西,一旦沾染,就再也做不得清净无垢的仙人。”

他默然片刻,道:“人世沉浮苦海,要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其实非常容易。但很多时候,我不是不能做,只是做不到……听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会很疼,要我彻底听不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仍是一样的疼。两厢取舍,倒不如尽力而为,就算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

晏欢也想叹气了,与刘扶光在一起,他叹气的次数就变得特别多。

“扶光,你为何要这么想?”晏欢问,他实在困惑,“信便是执,执则生妄,你连我的真容都能勘破,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众生?镜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因为我们至今不知道观世镜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刘扶光转向他,“如你所说,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因此我知道镜子里记载的东西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它真能改变些什么呢?”

晏欢许久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口,声线喑哑。

“扶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迄今为止,所有善恶交错的锚点,都与时间有关?”

刘扶光一怔。

没错,确如晏欢所说,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烦,统统跟时间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深陷轮回的圣宗;他们要去金翠虚过去的记忆,唤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灭的百相神;忘记了爱人,被囚万年的龙女,最后还是在梦里回忆起真实的过往,从而脱困;到了现在,他们又无端被吸进了观世镜,看着旱神未出时的旧世界……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都被我的执念所辐射、浸染。”晏欢苦涩地道,“那六千年里,我是如何希望倒转时间,修正我曾经的……”

刘扶光睁大了眼睛。

晏欢顿了顿,他哽得说不下去,缓了片刻,才沙哑地道:“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颠倒了现实的妄想,被漫长的光阴放大到极致——我幻想过!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过去,回到我和你相识之前,到那时,我一定给你无所不至的圆满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应你的爱,我只愿你能拥有你应得的一切。”

刘扶光呆住了,晏欢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难掩痛苦,以致听起来便如悲泣。

“但是那没有可能,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稳妥做到,那没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个原原本本,没有受伤,仍然完好无损的你,可是回到过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时间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独不能逆流,回到过去,就意味着未来必然要发生变化……你可能都不会在世上出生。”

黑暗里,晏欢的九目不住闪动,犹如荡漾的水光,抑或压抑的野火。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变过去。”他说,“在我还是唯一真神的时候,都没法做到,区区一面镜子,我不信它有此伟力。”

空气如此寂静,仿佛沉入湖底。

刘扶光慢慢道:“从前你并未提过,心魔是如何诞生的,现在,我大约能了解几分了。”

他转向晏欢,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这些破事终究源自于你,无论至善还是至恶,都不是个体应该掌控的力量。所以,我会帮你,也会跟你合作。”

他又问:“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厉害?”

晏欢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也还好,”他流畅地撒谎,“我不觉得……”

“拙劣的谎话,”刘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状态有异。放在以前,旱神不会是你的对手。”

晏欢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话都叫你说了。”他摊开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厉害,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恶总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不过循环而已,我应得的。”

说到这份上,他便是执意要把刘扶光的话堵死了,刘扶光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

第二日,他们在湖边补充了些清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绿洲。

躲在帐篷里的人,都把头探出来偷看,见这两个人什么也不要,连战马和骑兵的尸首都留下了,不禁啧啧称奇,像做梦般不可思议。继而蜂拥出去,将昨夜遗留的战利品瓜分得一干二净。

离开绿洲,两人又在沙海里跋涉两日两夜,总算通过大批商队流通时的路线,看到了座带有人烟的城市。

凡人类聚居出,总有水源。城中难得带了点绿色,虽然沿街流民众多,街上行人的衣物少有蔽体,在沙漠地带,这总算是一把能够庇护生灵的保护伞。

刘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窜的小乞丐们。

在这种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团,天生的骗子和黑商,也是流言信息传递的枢纽。他们裸露的身体又小又瘪,无论男女,只在腰间缠着条破抹布,像没毛的老鼠一样饥不择食,扎根在城市的裂缝里,不惜一切地生存。

刘扶光拉住晏欢,两人跟着一个其中小乞丐,看他东躲西藏,这里讨点剩饭,那里求些泥浆,难得有人大发善心,扔他一块残缺不全的钱币,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时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内的一间破土屋,与同伴集合,交换分享这一天的收获。

刘扶光轻轻地咳了一声。

“谁?!”年纪小的乞丐们纷纷缩到后面,一个年龄最大的乞丐跳起来,手里已经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谁在那,出来!”

刘扶光不打算为难他们,因此,他平和地走进去,第一句话便是:“我听说,你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高强。”

拿刀的乞儿愣住了,以他的年纪,其实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过于枯瘦,仍然与幼童无异。

他从未见过有谁,可以将衣裳穿出这般雪白的颜色。

“你……你是谁?”他象征性地比划着手里的凶器,“想来我们这做什么了!”

刘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后,晏欢犹如一个漆黑的倒影,无声浮现。

“我们只想找你们问一些事,”刘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个白软的饼,“作为交换,我可以请你们吃饼。”

乞儿的眼睛亮了,接着又绿了,无数双狂热可怕的眼睛,像暗处挣命的鼠群,在夜里闪烁不休。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强烈发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没法完整讲话。

他没有及时应承,其他小乞丐便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答应!”

“说呀,你问什么!”

“答应了,答应了!”

大乞儿的面上,有一丝臊热,他本想装出些稳重的模样,看来也是徒劳。他不断吞咽着酸到抽搐的舌头,手里的刀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你要问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道,“先、先说好,要是我们答不出你的问题,这个饼,你也得分我们……”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抠着饼的边缘,想象它在舌头上,进肚子里的滋味,拼命贪婪地算计:“分我们……食指尖到拇指尖这么大的一块!”

“但!不能是我这样的拇指和食指。”他脚边坐着的小乞丐急忙补充,她从嘴里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刘扶光看清楚,许是盗窃被抓,许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断一半,只留下伤疤发红的横截面。

刘扶光不语,片刻后,他轻声道:“我要问的问题很简单,如果你们答上来,我便许你们都能吃饼,一直吃到饱腹为止。”

小乞丐们震惊得失了声,他先问:“你们可知道,城外留着许多马蹄和驼队的脚印,那些商人是去了哪里?”

“西边!”不算很长的静默,一个乞儿飞快回答,声音扯得变调,“我知道!商队老有人说西边有个什么王子当了国王,广开……什么门,济什么什么……”

“广开城门,济贫善施!”旁边的纠正,“猪羊一样的笨脑子。就因为这个原因,商队都走了,城主管不了他们,但其他人要走,就鞭子伺候!”

刘扶光问:“那城叫什么名字?”

“赤水城。”最大的乞丐回答,“怪名字,但好记。”

没想到随口一问,便问到了最要紧的地方!

晏欢小声道:“早知道便追着脚印走了,何苦在这浪费时间?”

刘扶光道:“你闭嘴,不许啰嗦。”

骂完龙神,他又转向乞儿,问了些关于赤水城的问题。看得出来,即便是接收流言最多的乞丐,也对这个赤水城不甚了解,只是为了昂贵的奖励,对刘扶光胡编乱造。

“好了,”刘扶光道,“我的问题就这些了,我答应的报酬,不会食言。”

说完,就像变戏法一样,他从袖子里源源不断地取出饼,任那些面黄肌瘦的乞儿取用,又放水壶在旁边。这群半大的孩子抓起食物,便是一顿狼吞虎咽,连惊奇的眼神都来不及露,吞完一个,再攫一个,头都抬不了一下,吃相比野兽还要狰狞。

有的吃得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娘;有的为了半个饼,下意识跟旁边的同伴厮打起来,打了几拳,才想起来旁边还有;还有的一心只顾吃,不晓得喝水;还有的只顾狂饮清水……纵是镜中幻景,如此真实,又怎能不看得刘扶光心酸?

短短十几分钟,一个小乞丐一口气狂吞了八个大饼,又饮清水,饼在肚内遭了水泡,加倍膨胀起来,他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破腹穿心的坠痛,顿时抱着肚子,在地下翻滚大哭起来。

“之先只听人说想吃饱,原来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哀嚎道,“我再也不想吃饱了!我再也不想吃饱了!”

晏欢旁观这场闹剧,原先只觉乏味可笑,如今乍然听见这乞儿的幼稚言语,他却一下顿住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小乞丐,实在是有几分相像的。

第229章 问此间(五十七)

赤水城占地千里,拥有远超周边诸国的储水量。红如丹砂的土地,流淌着颜色泥红的水源,这里因此得名赤水。

蓄起强兵,建立高远的城墙,先代的赤水王深谙财不露白,富不露相的道理,一直低调度日,直至年轻的新王继承整个国家,才决定要做出济世的功业,大开城门,安置各方闻讯投来的流民。

这个消息一出,不仅吸引来了流浪的部族,更引到了各地的商队,以及别国的探子。短短数日,城外已经搭建起了十来个别族聚居的小圈,白天夜晚纷杂吵嚷,比菜市场都热闹。

刘扶光给乞儿们治了病,又留下许多水和饼,就此告别那座城市。此刻,他正与晏欢站在赤水城外,观望着眼前的嘈杂一幕。

“你觉得,这一任的赤水王便是旱神吗?”晏欢问。

刘扶光道:“否则,观世镜怎么会指引我们来到这里。”

不多时,两人又旁观了一阵,纵然被压制到了金丹期修为,神识扫过,还是可以清楚感知到方圆百里内外的动静。

不满且不解的国民,麻木浑噩的奴隶,心存疑虑的军队,官员在私下里议论新王的政策,即便在王庭里,支持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刘扶光忖量。

晏欢道:“去当事人那看看不就行了。”

于是,两人藏匿身形,飞去王宫的位置。

新王年逾二十,正值青春气盛,其五官深邃,同先父一般肤色黝黑、眉发微红,映得脸膛犹如火烤。他头戴金冠,身穿王袍,独自在寝殿里沉思。

刘扶光想了想,从掌中吹出一口晶光闪闪的雾气,蒙在赤水王头顶。

新王忽然长叹一口气,开始诉说心中的愁思。

晏欢奇道:“不晓得你还有这个本领,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不过能令人心口合一,算不得什么奇招,”刘扶光道,“嘘,安静听。”

“王庭内外,阻力尤多。我要如何完成自己的愿景?”赤水王自言自语地道,“昔日年少时,曾经乔装打扮,偷偷跑出王城,混入平民百姓中间,想要观看子民是如何生活,却不想看见城门洞开,军队抓来了外面的流民部族当做奴隶。部族的头领和他的家眷走在最前面,他已年老体衰,身上纹有刺青,嘴唇穿着兽牙……”

缓了缓,赤水王接着叹道:“当时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说流浪部族的领袖,都是罪神的后人,若能从他们身上取得一点物什,回家镇起,便能邪恶不侵。是以他们一走到城中,便被一拥而上的城民包围。”

“起先是兽牙和衣物,后来是耳朵与头发,再后来就是手指和脚趾、残肢和肉块……”赤水王捂住脸孔,低声诉说,“我听到好多声音,最清晰的是小孩子的哭声,太尖锐、太刺耳,直到连哭声也剩不下。城民散开的时候,头领和他的家眷已经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地上的残血,也被人和泥土一块铲起带走。”

他放下手,眼中带着密集血丝。

“我落荒而逃,回去之后,做了一月的噩梦。”赤水王说,“许是身份相近的缘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总忍不住去想,倘若有一日,两国交战战败,我身为王储,是不是也要和家人落得一样的下场,被人如牲畜般拽至街上,接着被几百只、几千只手狠狠撕成碎片?

“然后,我又想到,我的人民是人,被他们撕碎的流民也是人,难道这二者不是同一个类种,莫非谁还能比谁多一个头?为什么一方对待另一方要如此残忍,哪怕让自己变成疯狂的野兽?”

刘扶光不说话,晏欢面对这番剖心独白,不得不掩住脸上讥嘲挖苦的神色。

赤水王说:“我想改变这个现状,却不得其法,便转而向古籍中寻找答案。其后的几年,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的美妙世界:在圣人的教化下,世上不再有战争,也不再有贫困,所有人都亲如一家,彼此和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时感受到的震撼,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我抱着书本,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我就痛哭流涕,不能遏止。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就要建立那样的世界。”

刘扶光叹了口气。

“假的,那样的世界不存在。方向没错,想法和做法全都大错特错。”

晏欢十分意外。

“我以为你会鼓励他。”他说,“毕竟他听起来像个好人。”

刘扶光道:“好人说明不了什么,古往今来,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实在太多。”

“如果你是他,如何破局?”晏欢又问。

刘扶光回答道:“先行万里路。纸上谈兵,终究空话。”

说完这句话,他面前忽然就闪过了一道镜子折射的银光。

空间发出铿锵的清响,将身边的晏欢与他一瞬错开,刘扶光愕然回头,看见两人中间的光线都扭曲了,仿佛一块裂开之后,又强行拼合起来的果冻。

赤水王慌忙站起,大声道:“你是谁?!”

刘扶光再一转头,看见赤水王一面盯着自己,一面按住腰间的佩剑。

观世镜居然消去了他遮蔽的法术,直接将他弹出在凡人面前。

“冷静!”当务之急,他率先安抚暴起的晏欢,“别在这里消耗力量,我没事!”

“不过死物,竟敢在这捣鬼!”被迫与刘扶光分隔在两个空间,晏欢怒火勃发,龙尾狠狠擂在镜子造成的屏障上,“我定要——”

“冷静。”盯着他,刘扶光一再重复,“过了这么久,旱神都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为何现在突然发难?定是我方才说了什么,才引起镜子的注意。”

说着,他回过头,望着惊骇注视自己的赤水王。

“你的……你的主张不可靠?”他试探着问,“你的想法和政策很天真,很可笑,完全不成熟?”

他的意思,原本是想接着试探出镜子的关键词,不料赤水王会错了意思,他嘴唇微张,英俊的脸孔一片茫然,缓缓放下按剑的手。

“……仙人?”

试了半天,毛也没有,似乎镜子只是为了给刘扶光一点教训,令他在赤水王面前现形。

刘扶光十分无奈,晏欢则破口大骂,用词之污秽恶毒,几乎是以旱神和他的镜子为圆心,祖上十八代为半径开咒。

他听了一耳朵,诅咒的内容,大约是要旱神及其亲属,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用肛门分娩几十只成年的大头野猪……之类的。

“仙人,请赐教!”赤水王瞬时激动无比,竟单膝下跪,对刘扶光纳头便拜,“我诚心十载,终于求来了仙人的指点!”

刘扶光若有所思,忽略晏欢暴怒咆哮的背景音,莫非这就是镜子的目的,叫他帮助赤水王,使其心愿达成?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目的是找到旱神的根脚,以及出去的方法……难道镜子里发生的事,还能影响到现实吗?

“……我不是仙人。”刘扶光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闻言,晏欢停下龙吼,不住喘气,再度口吐人话:“扶光,你要帮他治国么?”

“有何不可?”刘扶光反问,“你别忘了,至善的身份揭露之前,我先是日出之国的继承人。”

晏欢一怔,心绪平和,渐渐闭上了嘴。

刘扶光生于帝王之家,天然便能分辨人心,定夺世情。熙王后和成宗给了他世上最好的教育,但那些老师却无不志得意满地来,惭愧叹息着走,顶多在走之前跟两口子打个招呼,你好,再见,这个学生我教不成,更教不起。

能使天下师者折戟而归,助赤水王治个国,对他来说近乎没有难处。

“你的目标是什么?”刘扶光问,“别叫我仙人,叫我老师就可以了。”

“是,老师。”赤水王恭恭敬敬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的目标,便是建立一个……”

他又将自己的愿景说了一遍,刘扶光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没可能,放弃吧。”

赤水王愕然道:“老师,为何……”

“要达成你说的目标,除非人不再是人,人性也荡然无存。”刘扶光道,“我可以说,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会有你说的地方存在,因为在你的设想,或者说那本书的设想里,普世的恶无处容身,只剩下光明、美好、善良……诸如此类的东西。”

赤水王难以置信地问:“那不是很好吗?”

“没有了黑,白又算什么颜色?”刘扶光反问,“别在这儿想当然!走极端只会让你自己钻牛角尖,而你是一个王者,一个皇帝,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要学会均衡和斟酌的重要性。否则你站的多高,手里的权力多大,就有多少人会因为你极端的理想失去性命。你成年日久,竟没人教你这个道理么?”

遭遇了这般严厉的训斥,赤水王大吃一惊,犹如被雷霆灌耳,他急忙收敛精神,专心听着刘扶光说话。

“现在,重新挑选一个目标,”刘扶光道,“按照我方才说的来。”

赤水王张口结舌,他十年如一日地仰望着属于理想世界的一切,现在要他改换门庭,谈何容易?

他犹豫的时间一久,额头上便冒了汗,刘扶光也不言语,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赤水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我想,如此连年不断的大旱,若是所有人能团结起来,相互扶持,那……”

刘扶光神色复杂,他真不知道,这个险恶的世道,怎么孕育出了赤水王这样一朵奇葩。

……或许,他便是我对三千世界造成的影响之一?

“还是太大了,起码需要几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做到。”刘扶光道,“再换。”

赤水王没奈何,只得道:“那我想建立一种共识,即便是来自战败国的奴隶,也可以得到生存的机会,赎身的机会……而且他们不会被人在游街示众的时候撕碎。”

“嗯,”刘扶光道,“这个还可以。”

“不会太渺小吗?”赤水王不情愿地问。

“渺小?”刘扶光道,“凡人寿数几何?不过百年。你要改变全世界的观念,起码也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半生奋斗,怎么就渺小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赤水王十分窘迫,他被刘扶光说服了,抑或潜意识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订正了愿望,那他之前做出的一些决策,也就十分没有必要了。赤水王决心与王庭官僚紧急相商,他走后,晏欢收回嫉妒得滴毒汁的目光,转而用依恋而痴迷的神情望着伴侣。

“扶光,你真有气势,”晏欢含情脉脉,倾慕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可以做一个那么好的老师。”

刘扶光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就想让我用呵斥赤水王的语气狠狠骂你是吧?

故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糊地“嗯啊”了两声。

如此一来,刘扶光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经由他的提醒,赤水城不再一锅烩地接收流民,但那些商队,确实他们向外界发出沟通信函的最佳方式。刘扶光将铸造刀剑盔甲的法门传授给赤水王,并且教会他如何澄清水质,播种耐旱的作物。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扩充军队?”

刘扶光耐心解释:“不是让你扩充军队,太子太师是怎么教你……没教过?!行,那我现在教你。国家稳固的基础在经济,但重心在军队,或者说强大的力量上。不是因为你是王,所以就有权势、能决断,而是正因为你是王,能够掌握强大的力量,你才拥有权势、能够决断。你继位不久,连赤水都不能完全握在手里,拿什么跟其它国家抗争?”

“至于什么才是军队的根本,你心里有数吗?”

赤水王道:“这个我还是知晓的,钱粮为军队根本。”

刘扶光点点头:“赤水坐拥水源,我给你澄清的法子,每年商队进出,国与国之间来往,光是清水贸易,便是一笔丰厚收入;至于粮食,有耐旱的作物支撑。待你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

赤水王依言去做,他虽然本性天真,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学生。认认真真,稳扎稳打,不出五年,新政循序渐进地颁布下去,军队的建设也卓有成效。

“只是,王庭为何总有反对我的官员?”他向刘扶光抱怨,“我说什么,他们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老师,我曾在书中看到,帝王之术能够牵制臣子,求你教我何为帝王之术!”

刘扶光从棋盘上收回心神,抬眼看他。

“什么帝王之术,”他问,“纵横权谋、战场奇策、天象人心?你觉得这些算帝王心术吗?”

赤水王默默点头。

在刘扶光对面,赤水王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晏欢放声大笑。

刘扶光冷笑道:“所谓帝王之术,不过故弄玄虚而已!我要你均衡、斟酌,并非要你弹压人心,因为你的臣子不是白痴,一群人的智慧,永远比一个人更高深。你的位置在万人之上,好比悠哉巨鲸;而臣子却在朝堂里勾心斗角,人和人之间暗流汹涌,这样才能保住官职与地位,他们跟凶残的白鲨没什么两样。你跟他们比心术?你信不信,只要你开了这个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你,更会把你整得很惨?”

赤水王大惊:“可我是他们的王啊!”

“你纵是他们的娘,结果仍是一样的。”刘扶光拈着白子,平静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人心是肉长的,诚心才能换来诚心。你的身份天然高于他们,要换取臣子的爱戴,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赤水王犹有不服,“这样不是很丢人……”

见他碍于统治者威严,支吾扭捏的情态,刘扶光俯瞰棋盘,落下一子,响声清脆。

“这丢人么?”他问,“我告诉你什么是丢人。”

不等赤水王说话,他便问道:“赤水主城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还未被新政惠及的奴隶?开垦沙田的面积到了多少亩,新一季可产粮多少石多少斗,摊到每个人头上大致又有多少?老人孩童的补粮是否按时发放,是否所有人都知道,家里若有人丁五口及以上,便能在缴纳赋税的政策上免除三分?今年的商贸进展如何,财物数额能否对库,有无官员中饱私囊?先月你说军中克扣粮饷问题逐渐滥觞,如今可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觉得这些都太难得到真实的答案,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今晨市集上的鸡子,一颗均价多少钱?”

赤水王张口结舌,嘴唇来回弹动,先几个问题还能回答,到了后面,刘扶光挨个问下去,他的脑子已成了一团浆糊,只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便下意识猜测道:“一颗鸡子,均价一、一个银?”

刘扶光面前,黑子“啪”一声落。

“这方叫丢人。”刘扶光说,“一个银是十二颗鸡子的价钱。去吧,别再问什么帝王之术,我从未见识过那种东西。”

赤水王双目转圈,脑子里不断回想那些问题,发昏般走了。

凝视他如玉的凛然的面庞,晏欢呼吸急促,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火里煮沸般躁动。

刘扶光再落一子,道:“你输了。”

晏欢本就身躯滚烫,听到这清晰干脆的三个字,小腹处猛地痉挛一跳,仿佛顷刻炸开的燥热烟花。

“是,”他哑声道,“我输了。”

随着时间推进,赤水王的目标也越来越近。赤水城稳定而繁荣,无论军方还是民间,他都掌有莫大的威信。

在一次击退来犯者的战役中,赤水的军队大胜而归,吞并对方的城市后,赤水王以身作则,遵循新政的律令,对战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

他准许他们以工作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更准许他们赚钱赎身,而不必死在喜怒无常的奴隶主手上。

“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赤水王兴奋地对刘扶光说,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我做到了!”

刘扶光表示恭喜,镜中过去十多年,他和晏欢仍然未能找出离开的方法,似乎镜子执意要让他们留在这里。

有了修真者的指点帮助,赤水的军队几乎不见败绩,赤水王的名号传遍沙海,他被冠以仁慈的名号,受制于他,不少原先残暴的统治者,如今也不得不用和缓的策略对待国民,以免人心为他所收。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日,或许到了很多年以后,刘扶光都将那天会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天忽然黑了下来。

诡异的日食转过七天,七天之后,沙海中的数个国家,竟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意图攻打赤水。与此同时,谣言更是广为流传,在大地上轻飘飘地回荡。

许多人都说,赤水王才是大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乃旱魃,只有将旱魃的身体完全破坏,这场永无止境的干旱才能停止。

流言甚嚣尘上,赤水王很想找刘扶光商议对策,然而已不能了,因为从日食转动的那一刻起,镜子便将刘扶光彻底隔开,与晏欢置身于同一空间。

他的老师走了。

赤水王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但现实却不容他为此感到崩溃。赤水的军队即刻集结,与数国纠集的强军开战,几十载的累积耗于一旦,征战多年,赤水王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军队,就像……就像那场日食使人们变异了,他们开始变得无比嗜血、好杀。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再度侵蚀进他的血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利,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癫狂的浪潮中活下来。

城池一座座攻破,敌我不分的大军将战场变成了屠宰场,记载着“人相食”的战报,雪片般飞至他的桌案。人心如此浮躁、暴虐,甚至连吃饱喝足的生理需求,都不能压制人们愈发高涨的攻击性。

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不能扭转的变化,赤水王深知这一点,可兵败已是无可挽回的颓势,毕竟人可以战胜另一个人,却很难战胜一个杀人如魔的疯子。

那一刻,赤水王忽然如此深刻地领会了一个道理。

——或许,只有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人们才能团结一致。

这个道理残忍得近乎幽默,赤水主城也被狂热人潮攻破的那一天,赤水王只是站起来,茫然地面对着晦暗的天空。

他的须发已经被疲累和恐惧熬得发白,宛如垂暮老人。

老师,我在古籍中看过,赤水为神女魃的放逐之地,女魃为苍生而战,但苍生仍然抛弃了她,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赤水的王族,才是真正罪神的后代呢?

没有回答,刘扶光眼睁睁看着城池沦为血海与火海,赤水王死战力衰,被人群从王宫中拖至广场的时候,他还活着。

被剥皮削肉,千刀万剐祭天的时候,他仍然活着。

狂乱的人海呼喊上天的尊号,他们将这罪神的后代,仁慈的王者献与天和地,如此,便能降下大雨了吗?

十岁那年,他仓皇奔回王宫的道路,终于在今日成为了他的死路。

“他就是旱神……”无尽的苦涩中,刘扶光喃喃道,“赤水王……他真的是旱神。”

晏欢捏住他的肩膀,正要开口安慰,镜中天地倒转,光景回溯,仿佛一瞬,抑或斗折崎岖的数十年,暴乱的场面一变再变,最后归于一处富丽王宫。

年轻的赤水王按剑而起,吃惊道:“你是谁?!”

晏欢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抬头一看,这回,被踢出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刘扶光眼泪还没干,已然站到了另一个空间,呆滞地望着他。

晏欢转身,望着惊恐的年少王者,面无表情道:“我是你爷爷。”

第230章 问此间(五十八)

刘扶光还在思索那见鬼的日食是什么来头,听见晏欢这么说,顿时黑了脸,道:“晏欢,客气点。”

赤水王头发炸起,大喊道:“魔头,受死罢!”

说着,长剑出鞘,便朝晏欢劈头斩下。

晏欢心不在焉地伸出两根手指,剑锋卡进食指与中指的第一指节,便如卡进了坚不可摧的泰山,剑尖纹丝不动,休想往前分毫。

龙神上下打量着年轻的王,十多年如一日,爱侣与这凡人置身在同一时空,朝夕相对,哪怕这是观世镜的诡计,晏欢仍旧手痒牙更痒,只想按照前一次的死法,再来一套千刀万剐的小游戏。

“地上天国?”晏欢玩味地笑道,“凡人,难道你也想做哲人王么?”

赤水王面色一变,知晓自己的剖白已经被眼前不祥的男人听见,他想呼唤侍卫,但不知为何,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回答了这个男人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这样的……不是一路人,立刻离开我的王宫,我的国家!”

“魔鬼的愿望,当然只能引来魔鬼本尊。”转念一想,晏欢松开手指,倒是察觉出了一点趣味。他缓缓踱步,在刘扶光身边徘徊,“怎么了,难道你不想终结自己的噩梦,不愿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晏欢停下脚步,望着面色发白的赤水王。

镜子分批次地将他们投入这里,与赤水王单独面对面,其中肯定有什么门道。

“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帮你,想想吧,你的心愿,还有你那美妙的世界……”

赤水王忌惮地望着他,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滚开,魔头,滚开!”

见他如此模样,晏欢发出轻柔的长笑,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当然,我不急,等你想通了,自然会来求我!”

说完,他化作一道黑烟,朦胧散在王宫的金色地板上。

站在暗处,晏欢旁观着赤水王到处戒备的姿态,只等着他狠狠倒霉。刘扶光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听见爱侣的叹息,晏欢慢慢地咬紧了牙关,妒忌的毒液,油煎火燎地折腾着他的心。

先前他就在思索,旱神所说的交易,是与谁的交易?他看着刘扶光的眼神,说至善迟来时的语气,还有要带刘扶光离开的动作……爱情使人千百倍的敏锐,晏欢嗅出了分外微妙的气味,因此看待旱神的前世,也是恨不得啖之而后快的态度。

“……你心疼了?”他压低声音,将这句红醋腌了八百年,满含怨气的酸话脱口而出。

刘扶光诧异地瞪着他,片刻不语。

问完这句话,晏欢又觉得后悔,接着找补道:“不,我不是这个……”

“你管我心疼谁,总归不会心疼你。”刘扶光淡淡回道,“怎么样,满意了吗?”

晏欢低着头,就像被隔空赏了两个耳光,皮囊的脸色俱涨红起来。

他难过地小声道:“情难自抑,我没有旁的意思,你也不用拿这样狠的话激我……”

他垂着头,弓起腰,一瞬仿佛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往日里的威风神气,全抛去了九霄云外。刘扶光蹙起眉头,看到晏欢这副可怜样子,沉默半晌,才道:“好了,旁的话便不提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晏欢低着眼睛,九目团在一处,咕哝着回答:“……旱神的前身是赤水王,镜子的意图则在于改命。否则它不会让我们轮番上场。我是至恶,我也只会用至恶的法子帮他。”

刘扶光点点头,两人安静许久,谁也不开口,片刻后,晏欢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了起来,道:“扶光,你看檐下那两只互啄的鸟儿,羽毛金金的,倒是喜庆的很。”

叹了口气,刘扶光终究不忍,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可有恶化吗?”

晏欢一怔,又笑开了,这时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乐呵呵地道:“没什么,伤势糟糕是糟糕,不过等事情尘埃落定,拿回龙心,总能恢复。”

刘扶光低声问:“还能撑住吗?”

晏欢回过头,与刘扶光对视,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这个时候,我回答诸如“我快不行了” “我捱得艰难”这类的话,他又会如何待我?他会改变态度,伸出双手来帮助我吗?

他会的,我知道他会。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今日他已经出言关心我……我不必弄巧成拙。

片刻后,晏欢温柔地道:“放心吧,我能撑住。”

朝堂之上,赤水王的决策还在不断被人提出质疑。他接纳流民与他国的逃难者,王城的治安逐渐开始发生混乱,盗窃抢劫之事时有发生,更有杀人案件频发;每日消耗的水源和食物,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要命的,国境内外,开始出现别有用心的探子,打着“赤水王开恩”的名号,试图窥探情报。

年轻的王者束手无策,他凭借志得意满的豪情颁布法令,却疏于善后的谋略。新王上位,根基本就不稳,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令王庭的裂痕愈发扩大。

他不必要地培养了大臣蠢蠢欲动的野心,又错误地估计了自己身为王者的威严。他一直仰视父亲的背影,看先王是如何压制自己的臣民,看得太多、太久,便误以为那权力的强势光环,从来也属于自己。

新王继位第四年,赤水城的内忧外患一齐爆发。赤水王空前丧失了统治者的权势,他的政令甚至无法飞出王庭,昨日罢黜的官员,今日却仍然能够大摇大摆地站在王庭里,对他笑嘻嘻地行礼。

如此为前提,赤水的军队哗变,将新王无比冷酷地拽下了王座,胜利者正是王庭的宰相,追随先王辅佐的元老。

作为看着赤水王长大的老人,宰相并未怜悯败者,他令人对废王施以黥面之刑,又着人打断他的右臂和双腿,把他逐出赤水。

废王凄惨无比地离开后,他的妻儿也被尽数处死,可谓斩草除根。

大漠沙如雪,一弯新月,照耀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废王。

在这生命的垂危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不算太久远的往事:他曾与魔鬼交谈,并且欠下魔鬼一次哀求的机会。

“我……求你……”赤水王的嘴唇蠕动,喝出几个冒着白雾的字眼,“求你……”

月色空寂,平坦如银的沙海上,有个黑衣人站在那里,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晏欢愉快地说。

漆黑的触肢从他的袖口里蔓延,缠绕住赤水王的四肢,发出骨肉攥响的刺耳咯吱声。

垂死的男人大声惨叫,那痛苦实在超越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被打碎成残渣,皮肉血浆也被疯狂地绞动。他哀嚎、求饶,可折磨他的魔鬼只是嘻嘻冷笑。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魔鬼说,“不能后退,也无法回头!”

赤水王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置身于一间山洞,身体完好无损,甚至比健康时还多了十分的力气。

魔头走进来,丢给他一个兽皮的卷轴。

“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炼。”魔头道,“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孩子的手就保不住了。”

说完,他便离开,赤水王茫然至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再看那兽皮,也如天书般艰辛晦涩。

自然而然,任由他抓光了头发,他这三天还是毫无收获。三日后,魔头前来视察,见到他惊恐的模样,仅是高兴地笑了下。

当天夜里,赤水王便见到了自己五岁的小儿子。

紧接着,他懵懂稚拙的小儿子,便被漆黑的触肢豁然斩断左臂,鲜血狂喷!

赤水王双目发黑,他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杀死魔鬼,然而,对方轻而易举地收走他的儿子,再给他留了一句话。

“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孩子的手就全保不住了。”

他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参悟,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小儿子又失去了一只手、一条腿。

他疯了、恍惚了、麻木了,可魔鬼只是以他的痛苦为乐。待到他终于入门,能够“将天地间的气流纳入体内旋转”后,赤水王已经开始怀疑复仇的对象和目的。他究竟是要报复叛国者,还是要报复魔鬼,抑或走投无路,选择了魔鬼的自己呢?

“怎么了,恨我?”魔鬼大大咧咧地说,“恨我没用啊。就告诉你吧,你看到的全是不实的幻象,你儿子早就死了,你滚出赤水城的那一刻,他就被新王斩首啦。不过,你修炼的法门,倒是很需要用这招来提升你的心境。”

赤水王愣愣地想了一会,缓缓点头道:“哦,好的。”

“继续修炼,”晏欢不耐烦地道,“三十天后,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的手就保不住了。”

一旁,刘扶光无奈道:“你为他选择断情道,修炼起来确实快捷,只不过……”

“我没办法啊,”晏欢耸耸肩,“他这么废物,不抓紧时间修炼,到时候哪能抵得过那些剿灭他的军队?凑合着过吧,还能让我替他打不成。”

第231章 问此间(五十九)

纵然知道镜中幻境无常,十多年的师生情分,刘扶光仍对晏欢手下的赤水王感到不忍。

他知道晏欢善妒如火的性子,自己去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叹道:“但愿你的法子能有用罢。”

事实证明,晏欢的方法不仅有用,而且作用完全超出了刘扶光的设想。

赤水王的一生中,接连经历了成王、被废,继而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敲断三肢,像死狗一般赶出王城,废王的身份天下皆知,再遭受了妻儿惨死的祸事……年少时滔天富贵,中年后尽化作过眼云烟,仿佛金粉迷醉的幻象散去了,徒留狰狞险恶的真实人间,对他张开血淋淋的大口。

现在,他落在晏欢手里,至恶别的没有,成魔入道的法门,那是恒河沙数得多。他重塑了赤水王的经脉,又随手翻出本断情道的口诀身法,只管逼迫他往死里练。

赤水王完全是被打碎了,再叫晏欢随心所欲地捏出一个形状来。至恶的言行重塑了他的心志,也彻底改变了他这个人。

“力量才是一切的根本啊,”晏欢慢悠悠地说,底下的赤水王已经摔成了个血葫芦,“你想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想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规矩行事,没有力量怎么行呢?手握强大的力量,你的理想才会被视作天国,而不是疯人的空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强者八方通吃。”晏欢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就是世间最朴素,也最根本的道理。正是因为你不懂,所以才会跌到今天的境地。”

他手指轻点,随意地掉了一些触须在沙地上,魔气滚滚,漆黑触须翻涌着石油的幻彩,遇风便涨,转瞬便化作混沌无形,肢嘴乱舞的怪物,朝赤水王撕咬过去。

赤水王只提着一柄大刀,刀刃上却自覆着烈焰的红光,他大吼一声,与鬼兽鏖战在一处,飓风般的火焰平地爆开,将沙地烧出熔化晶亮的釉色。

只是火海之中,凡人固有炽焰之威,仍然无法抵挡不断再生的鬼兽。赤水王三两下就被扯断了手臂,口鼻喷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鬼兽如拖死狗一样扯着他,晏欢化作诡谲黑雾,飘悠悠地降落到赤水王的身边。

“你知道吗,世上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我独独最憎恶一种人。”他转到另一边,低低地、咬牙切齿地笑,“辜负了妻子的男人,我心里最为厌恶。因为这类人明明拥有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却偏偏不去珍惜它……”

至恶的面庞在风中游离不定,眼珠犹如上涌的泡沫,从他身体各处翻腾上来,它们漫不经心地瞟过赤水王,仅是一瞥的份量,便已经叫他剧烈发抖。

席卷的烈焰陡然缩小,在沙地上不甘地跳跃。

“你的妻儿惨死,是谁的错?”

赤水王喃喃道:“……是我的错。”

“你国家转手他人,忠心你的臣民也被清剿,是谁的错?”

赤水王嘴唇嗫嚅,道:“……我的。”

“你落到如今的田地,从一国之君,变得比一条狗还卑微下贱,又是谁的错呢?”

遍地苟延残喘的火苗熄灭了。

赤水王麻木道:“……我。”

至恶嗤笑着离开他,又用先前那种极度痛苦的方式,令他重新长出了臂膀。

“你心里有数就好!”晏欢满意道,还待说些诛心之论,刘扶光已然不悦地从背后瞪着他,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过犹不及,晏欢。”刘扶光道,“你今日将他逼到崩溃,又有什么用处?”

得意忘形过头了!晏欢这才想起收敛自己恶毒的情态,他腾空而起,将鬼兽化作飞灰,遮掩地咳了一声。

“断情道就是这样修炼的,我也没办法……”

“你就是成心想折腾他,以报复旱神伤你之仇。”刘扶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少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既然看出这个,怎么没看出旱神待你的态度十分微妙?晏欢心里委屈得不行,只是不敢吭声,仅敢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唯恐刘扶光冷脸走开,再不理会他。

有了至恶指导,赤水王的修为一日千里,他的刀锋变得冷硬如冰,仅在靠近刀背的位置,残存着一线炽烫炎光。

晏欢命他偷盗商队的骆驼,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驱赶垂死的流民,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提起阔刀,血洗一个曾经在夜晚收留过他的部族,他仍然照做了。

“我令你做这些琐事,你能领会我的意图吗?”晏欢问。

“小恶是为大善铺路,”赤水王浑身是血,平静地回答道,他的脸孔仿佛一张僵死的面具,“我听从你的命令,是为了从你习得更多的本领,完成我的理想。他们是为更美好的明天牺牲的。”

晏欢笑而不语,过了片刻,袖中触须伸缩如电,他狠狠抽了赤水王一记耳光,抽得他脖颈扭折、脊椎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你答得很不赖,”晏欢懒洋洋地说,“听得我手都痒了。”

镜中世界一比一地复刻了真实世界的环境条件,在这种灵气匮乏的地方,遭受着非人残酷的鞭策,赤水王却以飞快的速度抵达了筑基期。

他突破筑基后期的时候,晏欢递给了他一把刀,对他说:“这就是杀死你妻子孩子的那把刀,赤水城刽子手的刀。带上它,做你想做的事。”

赤水王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时隔多年,他再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国。他上一次走,带着满身的屈辱与伤痛,他这一次回,带来的则是死亡与战争。

那个心慈手软,言行天真到愚蠢的王者变了,他挥刀再收刀,泼天的鲜血,都不能撼动他脸上任何一根细小的线条。凡人的军队不得匹敌修真者的力量,高耸的城墙更抵挡不住天上的云光,赤水王从城外杀进城内,尸体堆成小山,赤水的浪潮从无今朝这般艳红。

宰相年老体衰,恐惧令他无法站直身体,赤水王提刀,在他身上剜出三个血洞,以此祭奠自己的妻儿。

一切结束之后,他枯坐在染红的王庭,眼中神光全无,只是慢慢抚摸着手中的刀。

终究凡铁,它的刀锋已经磕得坑洼不平,刀背布满裂痕,几乎一触即碎。因此,他非常小心地触碰着刀脊,不敢有分毫用力。

晏欢一袭黑衣,从王庭外侧走过来,踩得一地血水散出涟漪,然后挑起眉梢。

他没有动作,赤水王手里的刀,已然碎成随风而逝的齑粉。

“随手拉把破刀过来,你还真信了?”他百无聊赖地问,“你可以完成你的弱智理想了,然后就给我滚去修炼。”

赤水王默默站起来,自始至终,他不曾问过晏欢为什么帮助自己,因为魔鬼的心意变幻不定,有关魔鬼的意图,更是不能触碰的话题。

他二次登基,重组军队,自己则御驾亲征,用战火点燃了整个世界。他征服沿途的任何国家,诛杀每一个君王、军阀,没有人可以阻拦他,最强大的武者,最精锐的军队,也不过是修真者足下的尘埃。

待他突破金丹的那一日,尘世不再需要法律,他便是律法的化身。赤水王用超乎凡人想象的强力,以及超自然的一双手,重新将财富和资源分配,在纯白色的铁幕下,他打造着绝对的公正。

没有掠夺,因为掠夺的强盗早已尸骨无存;没有穷困,因为不会再有饥饿而死的流民;没有罪恶与阴谋,因为每个人都必须遵循新王的规则,他们不得不彼此团结,彼此友善;甚至连异议与反抗也彻底消失,因为新王的双目,能够看透世上任何人的心灵,早在非议的言论出口之前,异见者便已身首异处。

“这便是我梦中所想。”赤水王说,他的面庞坚硬死板,便如钢铁塑就,“人人安居乐业,像家人一样团结一致,像兄弟姐妹一样友爱和睦。我的世界。”

魔气震荡,他洪亮的声音同时响彻王城,犹如无处不在的天幕,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晏欢立在暗处,得意地对刘扶光翘起尾巴。

“怎么能说我的方法没有用呢?”他炫耀道,“他成了金丹,修为固然微薄,可这世上还有谁能杀他?我已经改写了他的命数,这烂镜子还有什么话说?”

委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修为完满时,一千面观世镜也捏碎了,现在被锁在镜中,也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连蒙带猜地完成镜子的要求。

想骂的太多,对他的方针,刘扶光反倒无话可说了,只是简短地警告:“我看未必。”

时光不曾停止,一天天过去,日历慢慢翻向最关键的那一页。

四极大地,全笼罩在纯然的黑色下,晏欢同样被镜子关进另一个空间,与刘扶光待在一处。

龙神就像牛皮糖,紧紧黏在刘扶光身边,尾巴乱甩,满心欢喜道:“扶光,我好想你!”

刘扶光叹了口气,习惯了。

“仔细看着,”他道,“若这次也功亏一篑……”

“若这次也功亏一篑?”晏欢重复道。

刘扶光说:“那我们也爱莫能助了,只能强闯出去,总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长夜弥漫七天七夜,二人看不到任何事物,他们只能看到,七天过后,流言横扫沙——强横的王者原来是邪恶的怪物,大旱即为上苍降下的刑法,因为他不光是这样一个逆行倒施,残暴不仁的君主,更是传说中的旱魃。

流言具体从何而来,如今已不可考证。或许它出自一本特别古老的参书;或许它出自一个半疯瞎子的口中,基于肢体的残疾与言行的狂悖,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许它只是一种民众私下里的共识,通过眼色、手势与心照不宣的暗号传播……

无论如何,晏欢的脸先黑了下去。

“我早让他特别注意类似的谣言,”晏欢冷冷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废物。”

刘扶光不说话,他忧心忡忡地观望。

日蚀过后,赤水王的修为变得极不稳定,几乎一落千丈。他惊疑不定地寻找恢复的法门,但是所有的尝试皆为徒劳,他甚至呼唤了魔鬼,请求祂可怕的援助。

刘扶光差不多已经看见了结局。

即便数量再多,蚂蚁都是没办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们能不能咬死一只衰弱的狼,一头瘸腿的公牛呢?

这就很难说了。

他皱着眉头,忽然纵身飞起,不顾身后的晏欢,一路高升至旷然茫茫的苍穹。

刘扶光一直在想,那暗无天日的七个昼夜,究竟从何而来?他心中是有猜测,只是本能地不愿往那方面去靠拢。

穿过云层,穿过星空与宇宙的隔膜,观世镜的视野,仿佛亦在一瞬间拉长到极致。

在晦暗星光、无尽微尘里,刘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证了他的推想。

——六千年来,玄日凌空。

九目旋转,背负着黑日的黄道巨龙飞过星屑弥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恶、无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无法阻挡,更不得违拗。

刘扶光声音干涩,道:“……是你。”

晏欢追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同时缄默不语。

不用下去再确认了,刘扶光心里很清楚,无论赤水王拥有多少人的爱戴,建立了多么完美仁善的国家,他能练出多高的修为、多无懈可击的心境……无论是不是至善与至恶都出手帮助,他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永远要被狂热的人群凌迟处死,作为“旱魃”,献祭给上天。

因为,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晏欢本尊,昔时最为强大的至恶龙神。玄日辐射此世七天七夜,点燃了这个本就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使流言发酵成了深信不疑的传说。在赤水王死后,万民的执念仍然流连不息,以致这种无比强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现实,令古往今来的第一只旱魃破土而出。

晏欢夹着尾巴,低声道:“扶光……”

“嘘!”刘扶光眉头紧皱,竖起一根食指,“噤声,我在想。”

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观世镜的目的是什么?

作为旱神所持有的神器,观世镜有一点非常奇异的地方,那就是刘扶光和晏欢误入神器内部,却感受不到它的排斥和敌意,反而被它一路引导着行动,就像它是要告诉他们什么一样……

旱神的根脚?这个他们早已知晓。

出去的方法?没有观世镜的允许,他俩要强行冲镜,只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刘扶光缓缓蜷起食指,凝神细思。

镜子叫他们对旱神施以援手,分别以至善和至恶的方式,帮助年轻的赤水王达成心愿,只不过两种办法全失败了,赤水王的死因,始终那么凄厉而瘆人。

毫无疑问,至善至恶的两次干涉,是有某种意义在里面的,可那究竟象征了什么呢?

“女魃……”刘扶光脑中灵光一闪,他慢慢问道,“我听说,昔日叔均驱逐女魃,只说了三个字,这可是真的?”

晏欢一愣,急忙回答:“真的,只需‘神北行’这三字,便足以驱赶女魃了。”

——女神啊,请你往北边去吧!

短短的三个字,却沉重如山,蕴含着能够赶走一位帝女的力量,只因言语中潜藏着灵,那是解读世界,诠释真理的密码。

而至恶与至善,本身便象征着黑和白、浊和清、阴与阳的两极。他们合起手掌,便均衡了大道;分道扬镳,则意味着诸世之间的祸事。

刘扶光蹲下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太极图出来。

“这是什么?”他问晏欢。

晏欢回答:“阴阳合璧,这是道。”

刘扶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站起来,喃喃道:“我想,我找出了驱逐旱神的‘咒’。”

话音刚落,镜中的世界,再一次剧烈摇撼起来。

刺眼的白光刹那击穿宇宙星辰,击穿他们眼前的万象!他们的四肢、身躯,皆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折射着来自远方的万千道晶光。

紧接着,从发梢到指尖,清冽的粉碎之声不绝于耳,裂纹飞速蔓延了全身,随即灿然盛放。伴随一声鸟鸣般尖锐的碎响,被观世镜桎梏的力量再次回流体内,晏欢抓紧机会,迅捷地揽住刘扶光的腰,化身为龙,一头撞破纯白的时空,再度回到了睽违已久的现实世界。

世上千年,镜中一日,现实世界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流逝。远处依旧是旱神狂暴的怒吼,他们依旧在赤水神宫塌成的废墟里滚成一团,炽热的空气一瞬涌上,蒸得二人周身水汽四散、白雾弥漫,恍如置身梦中。

镜中数十年的光阴,当真像是一场漫长无比的梦,眼看旱神发狂地撞进来,刘扶光大喊道:“赤水王,停战罢!我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

旱神瞥见翻倒在侧的镜子,更加愤怒,披头散发地咆哮道:“卑鄙小人!”

“你看,我早就与你说过,”刘扶光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他为之心悸的声音,“即便是至善,也会耍点小心眼,可你就是不听。”

……晏欢?

不,不是晏欢!

刘扶光惊得猛一回头,晏欢已经挡在他身后,替他接下了捅向后心的一记暗刀!

“好久不见,亲爱的扶光。”心魔露出舒展的笑容,情意绵绵地凝望刘扶光,“怎么了,没想到我会逃出来吗?”

第232章 问此间(六十)

至恶的血液粘稠,同时夹杂着冰冷与滚烫的温度,宛如某种扭动的活物,溅在刘扶光面上。

他的瞳孔不住缩小,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于此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当中关窍。

——“这个至善不当也罢” “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

来自神明的言语和承诺。

他一再重申,自己不愿再做至善,晏欢也因此流泪,应允了他的说法。既然至善之名摇摇欲坠,至恶亦为他担保,那他的元神,还能困住心魔多久?

来不及再想下去了,心魔的咆哮的声音回荡于天下地上,他倾吐着古老的箴言,其中一些连刘扶光都未必听得懂,龙语犹如雷霆,晏欢顷刻暴起回应!

他们同时显出了黄道真龙的特征,晏欢的肌肤表面爆裂出无相无穷的漆黑腕肢,犹如延展全身的龙鳞,九目则如连接的脊骨,在脊椎的位置拼成一线,浮岛般凸出;心魔头角狰狞,利齿獠牙交错纵横,一路裂直胸口,独目镶嵌在头颅的位置,每一根狂舞的黑发,俱是强鞭一样抽动的触须。

两头人形巨兽恶毒地强杀在一处,心魔的手臂还插在晏欢后背,转眼被其蛮横地撕碎。

那一刻,刘扶光只得屏息,因为呼吸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两尊神级参战者的死斗,在高天中卷起了生灭变化的无数风暴,他们疯狂汲取着周遭的一切能量,从而使自己能够更快、更狠辣地击杀对手。

赤水的岩浆疾速跳跃狂喷,又疾速冷却下去,变作永远死寂的黢黑岩石。火元素的能量正被他们一丝不剩地汲取,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个地方不会再有生命,更不会有温度,残存下来的,唯有无边无际的死地。

“带他走!”心魔怒吼道,“履行承诺!”

旱神很快回神,张开熔岩巨手,冲刘扶光抓来,晏欢爆发出无法言喻的长嚎,仿佛海啸与地震的啸响,这声音完全是仇恨、疯狂、恐惧……诸多情绪的具象化。

“你打你的,别操心我!”刘扶光吼回去,宛如错身在岩火中躲避的玉蝶,翩跹轻灵地避开了旱神的扑击。

至善鲜少出手,就算出手,也不需要讲究什么武器,但此刻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旱神,祂是上古女魃的继位者,在神道近乎断绝的今天,对方就与一位真神无异。

刘扶光面朝血色巨人,目光瞥见干枯焦裂的地面,于是,他束起袖口,缓缓伸手下去。

地上断裂着至恶的血,有心魔的,也有晏欢的,更有数不清的散落残肢。他白皙的指尖一触到地表,那些黑似焦油的血液便打着旋地蜿蜒起来,残肢也游曳聚合。最后,刘扶光从中提出了一把形如宝剑,只是单面开刃的长锋黑刀。

“剑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时也会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你与心魔达成了什么交易?”刘扶光问,不比晏欢心魔的不死不休,他与旱神还有些话可说,“他的话,绝不可信。”

旱神的瞳孔狭长,岁月枯逝,蹉跎人心,刘扶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从祂的面容上,窥见昔日那个天真王者的影子。

“再不可信也好,他许我不必被拔除的未来。”旱神道,“仅凭这一点,便强过你二人百倍。”

刘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

旱神凝视他许久。

昏暗茫茫的苍穹,尽数淹没在龙兽残杀的灭世震响中,天象如死、尘寰应劫,这样的凝视,便显得格外有份量。

“你和至恶也进了观世镜当中,想必对我的生平,你们烂熟于心。”旱神道,“你说事情未必要这样发展,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为人时的命运?”

刘扶光说不出话,他知道没有,观世镜分别给了他们机会,但不管是至善,还是至恶,都不能改变赤水王的结局。

“时间不能逆流,过去无法更改。”他最后道,“我们穷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花不必枯萎,家园不必离散,人和人之间……亦能少一些恨。”

“那就不必再说了,”旱神哑声道,“他许你作为我的战利品,就让我来看看,至善到底有什么能耐!”

刘扶光心头一凛,大呼不妙。

观世镜中,他确实参悟到了驱逐旱神的“咒”,但咒并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说出来的。一个双方不能同时理解的咒,便如对牛弹琴,又有什么用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说两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从而一举驱逐旱神,谁知道对方压根不吃这一套,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便要开打。

旱魃并不精于术法,纯靠血脉之力,就能更换天时。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浓云冲天而起,巨量的炙热血雾四下喷射,仿佛有形的雷火。

此时,他周身的温度便如太阳,脚下的黑色岩石迸发出强烈的亮色,进而熔化为横流的液体。神明的领域一瞬扩张,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恶吸干的干枯地表,竟同时绽开了大片大片灼热的光斑。

刘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他闪进旱神的领域,无声无息,如同恋人告别时的转身。

刀锋震动空间,无从形容这一刀的精妙之处,它斩向旱神的脖颈,却连一颗狂躁勃发的火星都不曾惊扰。最纯熟的庖丁跳着行云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帮厨小心翼翼地切割鱼生,他的刀同时囊括两者的特质,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旱神的头颅脱颈飞出!与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冲天的岩浆喷柱。

刘扶光的眼神紧紧盯着那颗飞起来的头颅,他一跃而上,即将挥出第二刀的时刻,耳旁的风声却比他还快,转瞬扑至他的后心。

那是旱神的残躯,刑天为黄帝所斩,尚且不死,区区断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么样。

巨掌如万吨泰山,朝刘扶光劈头砸下。刘扶光在空中紧急翻身,横刀抵挡,但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迫至面前,刀锋爆出尖锐刺耳的音啸,刀背亦重重嵌进刘扶光胸口,这一下,竟将他一击打退了上百里之远!

空中炸出一连串的气浪,刘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剧痛,他断断续续地吐血,对手却未必给他喘息的时机。短短数息,旱神的头颅已经接好,仅在断开处显示出一圈金红色的伤痕。

“干得不错,”旱神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祂若有所思地环顾领域,道:“我忘记了,你是日出之国的血裔,定然对火有抗性。”

转向刘扶光,祂接着道:“放下武器,与我离开,我自会像对待老师一般尊敬你。”

刘扶光一怔:“你知道……”

转念一想,祂怎么会不知道?观世镜是旱神的法宝,镜中发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旱神一面抓来,一面道:“观世镜中发生的事,都将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证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知道。”

天赐良机,这就来了!

刘扶光与旱神交错不下百招,刀锋发出蜂群震颤的嗡鸣,强劲的风压逼人,犹如飞散的细小刀片,割开了他的面颊、衣袍、手臂,他嘶声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为何不继续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将世人驱赶到大地之下,还派出眷族猎杀?”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狈,旱神则显得游刃有余,闲庭信步,“我确实忘记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属。”

实际上,旱神完全不需要技巧与身法,他运力双臂,便有了开天之能,神域同至善清气相撞,居然激发出了刺目的雷霆弧光。刘扶光将刀锋振得如同流水,勉强格开了对方的进攻。

“回答我的问题!”他厉声道,“你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吗?!”

旱神笑声苍凉,祂反问:“害怕?不,恰恰相反,我鄙弃曾经为人的自己!从这方面看,至恶说得倒是没错,世人的痛苦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目睹他人的悲惨,或者亲手造成他人的悲惨,才能获取一点解脱的乐趣,我却无法看清这一点。年少时的恐惧与幻想攫夺了我的一生,直到死后,我才获得真正的开悟与自由。”

“为什么人总要相互厮杀,相互斗争,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他连番提问,伴随这些问题,是一拳比一拳更猛的轰击,“我要终结这一切,又何必费劲建立理想的国度?须知只有面对大敌时,人才能团结一致!”

刘扶光骤然醒悟。

“这就是你的方式……”他喃喃道,“为了实现心中的‘善’,你已经成了当世最大的恶。”

“我那年二十一岁。”旱神说,“不知道十余年后,我会作为旱魃,一切的罪魁祸首,死在千刀万剐的祭天仪式里。为什么呢,至善?人类是你的眷族,那你便来回答我的问题好了,你告诉我,鬼龙负日的影响暂且不论,流言如此兴起,究竟是因为我天真愚蠢,是所有人都轻蔑的王,还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

刘扶光虚晃一招,从旱神令人窒息的高热拳风下逃走,衣衫边缘焦淬,在风中飘渺翻飞。

“……我不知道。”他如实相告,“我真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旱神得意地哼笑,祂正要逼近,刘扶光便再度开口:“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旱神不由停下脚步。

“——既然你说了,观世镜中发生的事,就像是你的另一次人生,那么我猜,这件神器并无杀敌的神威,更不能改变过去,它所能改变的,唯有你的未来。”刘扶光说。

神明半是怀疑,半是困惑地眯起赤眸:“是又如何?”

刘扶光说:“但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并且坚定不移地虔信它,因此观世镜一次次地重现你为人为王时的一生,也不过是枉然徒劳。”

“我与晏欢作为至善至恶进入镜中,就是它最后尝试的两次。我教导年轻的你治国为君之道,使你的家国强大、心智澄明,但是随着黑日到来,你终究死于暴民手中;晏欢传授你断情绝爱之道,令你入道结丹,成为凡人绝无可能匹敌的强者,可遭到黑日辐射,你的修为仍然大跌特跌,最终落得同一下场。”

他面对旱神,以刀为笔,化出一面阴阳相生的太极道图。

“阴阳相生,此乃大道。”他说,“我与晏欢,便是大道两极。旱神,观世镜已经告诉给我如何驱逐你的方法,你要听么?”

旱神面色骤变,得意之色消弭无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倾听了至善的言语!

他怒啸一声,大步踏出,犹如夸父逐日、共工触山,竟是不顾一切,吼叫着冲刘扶光碾撞。

刘扶光凝视祂的眼目,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神逖行!”

——那一刻,太极两仪剧烈震颤,一化黑眼白龙,一化白目黑龙,犹如两股冲天飓风,又像黑白二色的坚硬钢锥,狂轰着钉进旱神胸膛!

浓血涌如岩浆,旱神的身躯便如喷发血海的火山,海啸般的赤红蒸汽淹没了大地,祂的怒吼变作痛苦的哀嚎,刹那倒飞出去,一去便是千里!

数万年前,叔均对着女魃乞求,说神啊,请你往更北的方向去吧。女魃就去了,因为更北的方向,尚有她的容身之处。

而此时此刻,刘扶光对旱神说,神,你便远离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吧!旱魃也必须退避离场,因为此世已经没有祂的容身之地,大道两极都曾对祂施以援手,只是祂不愿更改自己的主张。

地表开裂深谷般的沟壑,宛如创世铜牛,拖着日月星辰的牛轭,深深犁过这片不毛之地。地下的岩浆暗河发出低低的潮涌之声,亦如胆怯地呜咽。

这下声势之浩大,引得心魔与晏欢竟不约而同地停手,看向下方时,眼中全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心魔忌惮,晏欢狂喜,二者都不曾料到,刘扶光居然还有如此后招。

“你得意什么?!”心魔难耐计谋落空的怒火,对晏欢呲牙咆哮,“至善强盛,你就衰弱,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真以为能胜过我?”

他说得确实不错,晏欢惨遭轮番削弱,还能站在此处,与神躯龙心一应俱全的心魔相拼,就已经堪称奇迹了。现下,他简直残缺得可怕,龙血瀑发如泉,浑浊九目,过半数都被心魔打瞎,眼球中形状不定的晶体相继爆开,化作烂泥般不堪的肉花。

看着他,心魔立刻就有了别的主意。

“至善!”他劈手攥住晏欢作为脊骨的九目,朝下方喊道,“若不想叫本尊被我吞噬,就来世界海内寻我!记住,我的耐心有限,时间更是有限!”

说着,他强提起晏欢的残体,一声啸响过后,云海爆出巨大黑洞,直通外界亿万星尘。

心魔与本体都消失了。

刘扶光咬牙暗骂,他抓紧时间,冲向处于放逐边缘的旱神。

他必须拔掉这个锚点,他必须……

流星坠地般的宏大天坑中,旱神还活着,炽热的鲜血蒸汽不住喷薄,祂的胸膛整个凹陷下去,四肢筋骨开裂,即便要重生,那也是极其缓慢、艰难的过程。

“动手……吧……”祂满口是血,含糊地说,“铡下我的头颅,将它带走……我便逐渐碎解,从此不复于世。动手罢……”

刘扶光一瘸一拐,提起手中长刀,对准了旱神的脖颈,他先前斩过的位置。

他想到万里沙海,无边无际,旱神为这里的世人制造了一尊绝对无解的统治者,人们活着,但是活在对祂的恐惧之下,祂自称只有面对统一的大敌,才能使所有人团结一心,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面对共同的恐惧,人就能如此简单地放下一切分歧矛盾,那为何还会有樟柳神的出现?

刀锋高举,刘扶光又蓦地停顿。

……但不可否认的是,赤水王没有做错任何事,正相反,他的愿望是真的,他的努力也是真的,一切皆为弄人天意。他本不该死,旱魃也不该现世,是万民的所作所为,催生了这样一个怪物的诞生。

长刀微微偏移,面对重伤难愈的旱神,刘扶光同时陷入了无法断决的境地。

不错,确实是当时万民的罪业,可人死如灯灭,他们的孽债,难道要祸及子孙,令后人代代偿还?就算祸及,那么旱神的复仇截止到多少代才能够满足?数千年过去了,赤水王无辜,旱神却是毋庸置疑的有罪。

刘扶光第二次举刀,不知为何,他心中鼓着一口气,不愿泄出。

既然如此,天理讲求因果循环,一切错处都得算在晏欢头上。是至恶催生了这场悲剧,他背负玄日而过,就此激发了所有人心中的恶念……我也囚困于棺中,不能听见诸世悲泣,哀凄难绝。

刀锋再有放下的趋势,刘扶光急忙攥紧刀柄。

不!别再想了!善恶有别,为了大局,我必须拔除锚点,让心魔无计可施,否则一路走来,岂非白费心血?

他第三次高高抽刀,然而这一刻,他怔怅出神,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

晏欢。

他本就衰弱得无以复加,铲除旱神,他便再无任何自保能力,心魔要杀他,不过一念之间。

……晏欢。

刘扶光三次提刀,三次放下。

最后,他下定决心,望着旱神,低低说:“就留你在这罢,回来再跟你算总账。”

不料他会这么说,旱神当即惊愕无比,失声道:“你……你可是至善,怎能不动手杀我?!”

“我不是至善。”刘扶光转身离去,沉声道,“自此,就不再是了。”

第233章 问此间(六十一)

心魔怒不可遏,将本体摔进世界海的空旷中央。

“我才是至恶,”心魔一字一句,独目中变化无穷的瞳孔,狰狞地扩张到整颗眼球,“我才是至恶!”

晏欢蜷成一团,不住呕出血,以及粘腻如内脏的肉块。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灯枯油尽之态,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他的神躯被心魔占夺,此刻的肉身,全然是靠神魂捏起来的残体。

不知为何,在这濒死之际,他听见心魔咬牙切齿的宣誓,内心唯余好笑。

以前的我,便如你一般,他嗬嗬地发出笑声,在心里如此想到,可是至恶的身份,又是什么值得拥有的好事吗?

除了痛苦和悔恨……它只为我带来了痛苦和悔恨。

“你笑什么?”心魔猝然逼近,独目疯狂乱颤,“你笑什么!”

晏欢全身上下,俱像个被打漏的血袋,汩汩潺潺地往外喷涌,他嘶哑地笑道:“一句话,说一遍……还不够有份量?”

心魔死死盯着他,忽然说:“我就该活吃了你。”

晏欢毫不在意,咧嘴一笑:“吃啊,别客气……请!”

心魔不敢,他也知道心魔不敢。融合本尊的神魂,无异于回到原点,他对回溯时光的渴望,能敌过晏欢对至善的爱吗?已经到了这一步,心魔万万不能赌这个可能性,至恶的劣根令他怯懦。

“你指望他来救你?”心魔冷冷问,“一个没了道心的至善,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得没错,可惜啊,他连至善都不愿再做了。

这个仅有他和刘扶光知晓的秘密,只在晏欢脑海里一晃而过。明明已至垂死,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种浓郁、甜美的幸福,恶毒地盘踞在他的心尖。

“也许,你说得对,”他无所谓地笑道,“但不管他来,还是不来,我都快活。”

心魔面上,逐渐显出诡诈的神情。

“所以,我不会让你太过称心如意。”他笑了一下,将手伸进胸膛,竟就此挖出了那颗漆黑跳动的龙心,朝晏欢蹲下。

“——让游戏变得更有趣一点罢。”

飞越黑洞,穿过星星流泻的银河,刘扶光只身站在翻涌微尘的世界海,眼前恍如展开了万古长夜。

心魔的力量,已然深深影响到了周边的星辰,并且还有飞速扩散的趋势。

巫罗倾尽一世之力,为刘扶光治愈旧伤,虽然不能完全恢复,但仍令他重获穿越诸世的实力。遵循着神识的指引,他掠向全部黑暗的终点。

心魔到底需要什么?

刘扶光不知道,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测,为了夺取至恶的位置,将晏欢取而代之,他大约是可以做任何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停下脚步。

仿佛蛛网的圆心,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立在高处,一个倒在下方。

“至善,”高处的心魔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甚是古怪,“你来了。”

刘扶光直视他的独目,寒声道:“你想怎么样?”

望着他,心魔了然道:“你没有杀旱神。”

他抬起下巴,示意倒在地上的晏欢,说:“不过,你却要杀他。”

握着刀锋的手紧了紧,刘扶光目光冷硬,问:“我凭什么听你的?”

心魔咯咯地笑,就像个稚年的小女孩似的,他赞赏地说:“你们紧赶慢赶,九个锚点,叫你们拔去了一半,旱神固然未死,也能叫你一语驱逐……很出色的成绩!”

他站起来,化作一阵流连的黑雾,居然丝毫不惧,就此逼近了刘扶光。

蜷缩在地上的晏欢早已失去人形,仅是一团不辨四肢,不见头尾的肉块而已,没被打瞎的几颗眼珠淤肿难言,勉强转向刘扶光。

见心魔靠近,他发出吃力的喘息声,还想极力挣扎,被心魔袖中一鞭,直抽得黑血四溅。

“闭嘴。”心魔道。

刘扶光眼皮一跳,他从未见过晏欢沦落至此的惨状,掌心抽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长刀。

心魔察言观色,笑意溢于言表。游曳于世界海,他肆无忌惮地来到刘扶光耳边,想要轻佻地亲吻那如玉的耳垂,又被清气所阻。

“至善,你心疼啦?”心魔低语,“只可惜,这事却不得不让你亲自下手。能杀灭至恶的,也唯有至善了。”

饶至另一边,心魔的声音,像一匹流泻的蜂蜜,抑或散开的丝绸,甜腻诱惑得骇人。

“我知你良善,也知人族为你眷属,你爱他们,就像他们爱你一般……想想罢,扶光!好好想想。如今,我就以三千诸世,与你做了谈判的筹码。你杀晏欢,我便放过这些小世界,叫万千生灵得以活命,不被我所屠戮,不为你所连累。”

如雾流连的声音,犹如香炉泄地,一下弥漫得到处都是:“更何况,你是否忘记,我们都与晏欢有深仇大恨?他的痛苦催生出我,我生来何辜,为什么就要白白地承受这痛苦了?而你呢,他背叛你、害惨了你!他对你杀身取道,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你能放过他吗?不要被他蒙蔽呀,扶光!几句歉疚的好话,几滴眼泪,难道就让你忘了他的下贱之处吗?”

“杀了他。”心魔说,“只要你存有杀心,你是可以轻易杀了他的。我愿意放弃回转光阴的计划,只要你能杀了他。”

刘扶光静静半晌,问:“然后呢?我杀了晏欢,你再取而代之?”

“那又有什么不好?”心魔激烈地反问,“我是干净的!扶光,我是干净的,我没有伤害过你。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只要你承认我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情天孽海、万般纠葛,都能一笔勾销,难道这不好么?”

一时之间,刘扶光无法言语。

心魔殷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刘扶光则望向下方的晏欢,看见他湿漉漉地瑟缩着,从没有如此渺小,如此沉默,如此丑陋……如此脆弱过。

“去啊。”心魔催促,同时万分轻柔地在他肩头上拂了一下。

这下的力道,就像雪花飘转,落在一片叶子的尖端,但也让刘扶光踉跄着前进了一大步。

在他身后,心魔补充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交易啦,扶光。去啊。”

刘扶光当真依他所说,慢慢走向晏欢。他松开刀柄,那黝黑的刀刃就悬浮在他身边,不住打着转。

他跪坐下去,因为实在无法分出身体构造,他便伸手下去,数千年来的第一次,他主动把晏欢抱在怀里,任由粘稠的黑血,染湿他雪白的衣袍。

“扶光……”那些眼珠慢慢挪转到面朝刘扶光的方向,晏欢发出无比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热气蔓延上刘扶光的眼眶,他轻声说:“我来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晏欢哑声道:“不能,保护你了……我辜负了你的期望,真对不起……”

“傻子,”刘扶光笑了一声,“省点力气罢,别说了。”

晏欢并不停下,他知道,兴许这便是他最后一次倾诉的机会了,他攒着一口气,拼命道:“我爱你,扶光,我真爱你……我想每日每夜都对你说,永远说不烦,永远也不会厌倦……”

说得太急,动情动气,晏欢又开始剧烈吐血,刘扶光指分灵炁,按住他抽搐的残肢,没有出声。

良久,晏欢睁开肿胀的眼睛,嘶哑道:“你看,扶光,那是星星……”

他忽然不说话了。

视线逐渐清晰,沉浮弥散的细小星辰,都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那不是星星。

泪水从刘扶光的眼眶里滴落,又在世界海里散作万千晶莹的粉尘,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

“你哭了?!”他和心魔同时开口,一半凄厉,一半受宠若惊,“你是……为我哭的吗?”

刘扶光垂下头,这一刻,他似乎是要亲吻怀中可怖扭曲的血肉怪物,但只有晏欢能够看见的地方,他发觉刘扶光的嘴唇微动,做出了不同的口型。

我要救你,他说,我会救你。

晏欢定定地注视他,混杂的心音,如微弱电流般窜进刘扶光的紫府。

“趁现在,杀了心魔。”

刘扶光微微一顿。

他斟酌的时间略微有些长,又一道心音打来。

“快!他心性狂妄,自以为运筹帷幄,此刻疏于防范,只要你假意答应他,再捅穿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扶光,你是至善,就有做到这事的本领,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唯一的机会!”

刘扶光抬起头,万分之一秒的间隙,他看到心魔正巧转过头去,仿佛忿忿至极,一时不愿看他和晏欢的互动过程。

是偶然,还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欢所说,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错过它,只会令人追悔莫及。

电光石火的刹那,刘扶光黑刀在手,犹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过头,仅能用余光捕捉到两种连成虚线的颜色:白的是刘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里的刀。

无有赫赫风雷之声响,不见炫目盛世之光彩,这一刀便如剑意内敛无形,却是直奔着他的心脏去的!

刀尖已经触及心魔的胸膛,势如破竹地向内错进,生死闪现之际,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应过来,还是他早有预料,这不过是刘扶光自投罗网的一次袭击?

不,都不是。

——千钧一发的时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着刘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来,牵制他的丝线全然断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着自己的爱侣了。

“心魔”身上,九目虚影浮现,与此同时,不成形状的“晏欢”亦从地上抬起一只眼球,诡秘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像在无声地嘻嘻笑。

身份互换。

临在刘扶光即将得手的倏然间,作为这出戏码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这个紧迫至极的关头,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可使人诧异的是,刘扶光眼中,并无半分惊骇、懊悔、无措,以及与之类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静而坚定,仿佛天心洞开,唯余一轮圆满明月,映照江河万川。

“不要怕,”刘扶光说,“相信我。”

长久以来,晏欢惧怕与爱相关的任何情感。

初次与刘扶光相识,他的触碰便带着刺骨难耐的灼痛,仿佛阳光照射冰冻之人的肌肤。这种感情像铺天盖地的海潮,将人不由分说地淹没。起初,晏欢想要逃避这样无孔不入的东西;后来,他逐渐了解它的力量,发现它是何等柔软、孱弱,逃避的心态,便立即转为了轻蔑与鄙夷;再后来,他亲手抛弃了它,却没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丢了它,等同于摧毁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现在,晏欢仍然害怕。

爱太脆弱,太珍贵,太容易收到损伤。一团火,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残忍,可以无情,可以成为一切卑鄙无耻、凶暴强硬的东西,但爱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听见刘扶光的声音,晏欢的胸膛便被点燃了纯粹的热度,犹如春潮,爆发的飓风,像极了膨胀的羽绒,直搔得他心腔柔软,酸涩得发痒。

这不是愤怒,不是杀意,是另一种强烈的喜悦,几乎就像面对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乐和幸福,顷刻泛滥得难以言喻。

为什么要怕呢?这不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迎接刘扶光的刀尖,迎接他赐予的死亡——晏欢苦求不得的葬身之地,已经尽数展开在他身前,美得他头晕目眩,不能作声。

“我不怕。”张开双臂,他喃喃地回答道。

长刀嵌体!这一刀正中贯穿了那颗强劲鼓动的龙心,破出一捧黑金杂糅的浓郁鲜血,剧痛犹如天雷灌顶,从上至下地爆破了晏欢周身的每一丝经脉,每一根血管。

这是至善降下的绝罚,刘扶光怀着杀他的心而来,因而至恶也唯有伏法。一如当日,晏欢在钟山之上掏走至善的道心,此后六千余年,就是他称雄争霸的世界。

心魔难掩狂喜,他一把甩开孱弱的表象,从下方跳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真高兴啊,他太高兴了!他甚至可以载歌载舞,用小丑般的形式来庆祝这一幕,至恶死了,至恶马上就要死了,他是至善杀的!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天道!”心魔声嘶力竭地狂喊,“至恶死了,是至善亲自动的手!我可取而代之了罢?我这便要取代他的位置了!”

世界海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万千雷光,犹如远古巨龙的威严咆哮,轰然响彻八方。心魔激动万分地看着这一幕,他完全知晓,天道已经对他的话语做出了回应,十万雷劫降临的那一刻,即为晏欢被收回取走的那一刻。

雷霆的无上威势,也不过是刘扶光耳畔的杂音,湮灭在即,晏欢的九颗眼目,尽皆挣扎着凸出体表,争先恐后地凝视爱侣。

与晏欢对视,刘扶光遽然断喝问道:“至恶何在?你只是晏欢,是十一龙君与人皇氏之子,是得继大统的龙神而已!”

雷劫犹如惊鸟长鸣,心魔蓦地愣住,他难以理解地瞪着刘扶光,独目上下乱窜,从那柄破体而出的长刀,看到刘扶光坚毅果决的侧脸,还有他与晏欢对视的眼神。

……封正。

封正、封正……是他妈的封正啊!雷劫不是为收走至恶而来的,它们是为了考验晏欢而来的,天意如刀,被刘扶光提在手里的那个瞬间,它便已经感知到了持刀人的心意!

他再一次背叛了我。

呆呆地望着那个身影,心魔麻木不堪地想,再一次……他辜负了我。

刹那须臾,刘扶光被迫松开手中的长刀,因为数万道雷劫已从八方而至,它们呼啸着冲向死去的至恶,以及新生的龙神。

从未见过如此癫乱疯狂的雷劫,就像猝然爆发的万顷豪雨,苍天怒吼着泼洒电光雷霆,只是雨点至多不过小拇指那么重的水滴,而每一道雷劫,都有大江长河般咆哮汹涌的气势!

与晏欢同样立在雷劫的中心,刘扶光周身泛起圣洁的金光,抵御着雷劫的打击,即便放弃至善的身份,他仍然是有大功德在身的东沼王子,日出之国的后裔。

世界海已成了一片紫光泛滥的所在,最中心的位置,压缩着滔天的白光,无数赤红色的电弧跳跃在紫与白的颜色当中,将时空也扭曲得狭长碎裂。

时间的概念模糊了,空间的概念更是成了不存在的事物,雷声落如万古洪钟,这里是炽炎与电光的海洋,仿佛将红莲地狱的业火全拿来此处,只为将神明付之一炬。

但是,这样的雷劫,就能杀灭晏欢了吗?

煌煌霹雳,仍然无法淹没晏欢的狂笑。他曾经三度点燃大日,承受过诸世最酷烈的高温,最残忍的刑罚,区区雷劫,又能拿他如何呢?他只是快乐,只是想大声地笑。

也许百年将至,也许暴雷辉煌地闪耀,亦不过逝去一瞬。祂在遮天蔽日的雷光中重塑真身,黄道巨龙的躯壳,犹如环绕着世界的无尽轮回,漆黑的鳞片明灭雷火,鬃毛犹如飞舞的群蛇,祂睁眼,九目赤红,恍若齐齐绽开的血日。

——十一龙君与人皇氏的血裔,终于能够展露出祂本真的面貌。祂可怕得像是灭世魔鬼,同时又那么恢宏傲岸,在呼吸间吞吐日月与漫天的星辰。

“心魔!”晏欢咆哮着俯冲过去,以头角托举起刘扶光,“这一刻,才是我与你决战的时候!”

心魔已不说话了,他原地化作巨龙形态,一如晏欢原先的模样,通体流淌着恶孽的触肢,独目镶嵌在龙角中央。

他厉声嘶吼,混沌的风暴席卷了世界海。两头龙死战不休,站在龙神头顶,刘扶光举起明珠,宛如照彻长夜的大日。

太阳已然升起,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转动,金红的阳炎光耀众生,不分昼夜。

“即使你为人封正,那又如何?!”心魔疯狂咆哮,“我纵是死,也要带你一起死!”

晏欢的龙吼震响无数世界,他尾拖星辰,显示出血脉中的神祇之力,乾坤般浩瀚的虚影,自他身后一一现出。面貌各异的十一龙君,左眼囊括银河,右眼放射宇宙,她们抬起手指,指尖宛如天柱,旋动着无垠的星系。

“不过心魔!”晏欢怒吼,“虫豸之萤光,怎及天心日月!”

巨大浑圆的异色天体,震荡出人耳无法听见的呼啸音波,轮番掠过龙神的身躯,与心魔悍然对撞!

刘扶光所举明珠,也像是被浩大的神力乱流炼至变形,在他手中不住延展、拉长,逐渐成为一柄白光灿灿的长矛,星彩辉映,对准了心魔被撞翻之后露出的胸膛。

为了蒙蔽刘扶光的感官,心魔不惜以龙心为饵,将其重置于晏欢体内,这时候,他的胸腔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就是……现在!

长矛奔流如坠落星子,闪光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一场幻觉,唯有心魔发出惨痛至极的哀嚎。光矛穿心,将心魔神魂与肉身豁然分开!昔日晏欢的神躯,同时被带着钉向炽热金阳,在太阳表面,溅起高逾万丈的火柱。

晏欢冲向心魔,将恶念撕碎、神魂尽消,只待一击,心魔便能彻底溃败,无法再卷土重来。

刘扶光按住龙神头颅,制止了他的动作。

心魔孤独地在他面前燃烧,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终于回到了初生时的面貌。

——一团幽幽无形的野火,黑得无法看清内核。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妄想,我的野心,我的痛苦。”它衰弱地低语,“百千万劫,我今闻见……”

刘扶光静静地看着它。

“告诉我,至善!”心魔的气势忽然一振,独目的残影,从黑火中用力挤出,直勾勾地望向刘扶光,“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知道我是……”

起始气势汹汹,到头来也免不了踯躅犹豫,难以将完整的问题描述出口。

刘扶光神色平和,轻轻说:“是为你流的。”

心魔独目一颤,它不可置信地凝视面前的人,刘扶光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是你。我的眼泪,是为你流的。”

黑火剧烈发抖,继而渐渐缩成一团、一缕、一个小小的点,最终,砰然化作青雾,恍如一声深长的叹息,就此泯灭世间,不见踪影。

完成了。

他们的战争,还有拼死拼活的旅途,终于得以告一段落。

“我……我好像理解了一点爱的含义。”

落日余晖下,断崖高耸,两道身影疲惫地席地而坐,看面前云海潮生,海面金波粼粼,犹如斑斓流火。

晏欢鼓起勇气,神情犹豫不决:“我只在想……我愿意把心剖出来,放在你的手心里。你不用说一句话、一个字,我仍然会在半夜回想起来的时候,快活得闭不上眼睛。”

最后,他怯生生地问:“我不懂这算不算……它、它大概沾着一点边了?”

这固然算作一种爱,但它也是充满兽性,无比混沌凶残的爱。它以卑微恳求的面目示人,可待它真正露出獠牙的那天,才是它毁灭诸世、燃尽万物的时候。

晏欢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没有任何可能,亦不会有丝毫例外。就算刘扶光亲手杀了他,也无法斩断他攥紧自己的爪子,遮不住他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姑且算是吧。”最后,他回答道。

云山翻滚,浑如仙境,风声带起簌簌撞响的枝叶,不知沉寂了多久,直到金乌沉海,天空蒙上绮丽多情的霞色面纱,世间万物,都在暮色中暧昧不清,感到柔软的睡意袭上心头。

晏欢同样像是等到了某种时机,他哼哼唧唧地问:“你那时的回答,应该是哄它的罢?你落的泪……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他?”

“为他。”

不等晏欢垂头丧气,刘扶光叹气出声。

“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生为你流的眼泪,早就是数不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这本书就正文完结啦(感慨)大家可以点播番外了!我瞅瞅你们都想看什么】

晏欢:*兴高采烈,适应新的身体* 这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我爱我的扶光,还有我的生活!

还是晏欢:*发现少了触手,不能随时随地,以各种方式触碰刘扶光* 该死!我恨我的新身体,我恨我恨我恨……*犹豫一秒钟,开始鬼鬼祟祟,尝试恢复原来的模样*

刘扶光:*叹气,第一百万次叹气,试图让自己喝醉* 所以,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

还是刘扶光:*仔细想了想,耸耸肩* 算了,也不是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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