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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定

老艺人说书永宁镇,小乞丐拜师恍惚观(2)

正徘徊间,倒引动旁边一家杂货店老板——人称老钱先生,本名中道,原是大城市人,读过书,出过国,学问不浅,曾是大学老师,后来被魔劫波及,下放来这里,煎熬岁月,就落地生根,现在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了。他素来仗义,与人为善,更是有一种堂堂正正、不怒自威气质,被尊称为先生。镇里镇外,求他写字、赐名者不在少数。劫后他未能回城,为维持生计,这两年他便开了个杂货铺,笔墨纸砚、日用百货,应有尽有,更难得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老钱他定睛看老头:身穿宝蓝色长袍,宽大兜风袖子,面色黎黑,带着点愁苦相;双眼迷糊,偶尔闪过神思;长发花白,头上挽个发髻,插着一根乌黑光滑的小木棍,留一把枯白的山羊胡,既像走乡串巷的老艺人,也似个落破的老道士。

老钱先生因怜这老艺人年老,就让他在门前方丈大小的空地上摆下场子。那老头道声谢,从背上卸下马扎、三弦,弯腰坐下,撑开下袍,搭好腿脚,挽好了莲花,把住了三弦,然后腿一颤,拿了腔口唱道:“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我给各位说上一段;自从盘古劈开了天,三皇五帝顺次的传;……”

开篇的词章还没有唱完,因其声音抑扬顿挫,况且又是新鲜曲文,总有颤音余韵,不知怎的,飘飘的钻到耳朵里,化到心里,舒爽熨帖,呼啦一下先吸引来许多小孩。

最先到的是那个小乞丐,七八岁上下,瘦瘦的,衣衫破旧,处处补丁,已看不出原来颜色,头发不长,有点拉杂,面上多是黑灰,瞪眼看着老头。先是小孩都离着他,待开篇唱完,听者愈来愈多,聚起来好几圈,便把小乞丐围在了里圈。

却说方才的异人,再买了两个泥哨后,辞别老汉,四处乱逛,恰恰也走到了此处,看见老道人:慈悲眉中微微有点佛陀苦色,灵犀目中偏偏几丝明王怒火,满脸木刻般的辛劳皱纹,全身羽化般的缥缈气机,便觉面熟,他自己又心知不曾见过,但这种熟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浮浮沉沉,似有似无的存在心里。

于是,当下就从肩上拿下长棍,砰的一声拄在地上,似乎颇为沉重。然后做个单手揖,没头没尾,开口对老头喝道:“这位老哥,你可猜的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头停了把式,抬头看去,但见一身形极高、骨架极大却又极瘦的中年汉子,卧蚕眉,高鼻梁,面黧黑而无须,神恭敬,意诚恳,正扶住一根系着葫芦的长棍,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外向他看来。

老头捻须哑然一笑,也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只散漫胡扯开去:“亏得你问的我,不然再难有人答你!我且说着,你且记着:你这些葫芦里卖的不是神仙方,不是圣灵水,不是菩萨散;不能滋阴,不能益气,不能补血;不是冬雪,不是秋菊,不是夏草。此药有名,却非天王补心药,也非孔圣枕中丹,也非诸葛行军散,却是大雄好汉丸!”

那汉子听闻,眉头紧蹙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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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大笑一声,道:“好,好,好!”然后甩开步子,轻飘飘,从容容地自人群中穿插过去,但听他高腔调:“三十年来世上行,五千烟尘掌中轻。若问我肩挑何物,一葫芦清风一葫芦梦!一葫芦清风配浊酒,一葫芦梦碎点明灯。浊酒喝罢胆气壮,腰不酸来腿不疼;明灯照起神魂亮,眼不花来耳不聋。胆气壮,敢把皇帝拉下马!神魂亮,能让神佛脱金装!……”

乌压压人群中,自有不怕事的,因听得他怪唱,都转过头来看,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好汉丸?莫不是那种大力丸,让人吃了变生猛的?”

“呸!装相的,原来是个卖药的货,牛皮都吹上天了!”

“啧啧!这大兄弟声音震天响,可像啊嘴里放了炮仗!”

“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子,说得比唱的好听,有本事送我一点!”

“别管他,别管他,老头,你这个还唱不唱了,俺们还等着去买年货呢,快点吧!”

……

这汉字不管不顾,声高穿云,却让戏台上刚开场唱戏的角儿不舒爽了,那角儿也不是简单人物,见得众人目光被吸走,于是拿捏功夫,飙上嗓子,唱到一些禁忌话语:“……大雄宝殿灯光暗,菩萨乘机摸罗汉……”

一时声震云霄,当下即引来众人高声叫好,又压下了场面。

再谈那老艺人,他唬走怪人汉子之后,抹了一把额头鬓角,继续连说带唱,先说些个神仙玄幻、花精柳鬼之事,又说些山海奇谈、人情世故,左不过是警醒众生之意,也算是混口饭吃罢。

众人听着图个过瘾,有不住的点头的,有两眼乱转的,有面带嘲讽的,有含笑观看的,有低首细听的,一时仿佛街上的喧嚷都充耳难闻了,隐约间神思流动、精气安然,个个似有所得。

那老头说唱过这些短小曲子,忽然一叹,说起了苦命人的苦命事,端的是一咏三叹,句句含泪,声声带哭,唱的是少小无依被人欺,唱的是老来无靠没人问,唱的是逆旅病中孤独身,唱的是好女被迫沦风尘,唱的是好汉被冤断了筋,唱的是双亲逐子出家门,唱的是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出来卖唱挣钱银……真唱得已入戏的听众们眼角湿润,神情惨淡。

人群外围,背着老头,有一个头戴蓝条纹白色底毛巾的老妇人,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皱纹深切,眼睛浮肿,身穿洗得发白的乌蓝色斜襟罩褂,她一手?着旧的竹编篮子,篮子里是一摞中药,一手就止不住的用毛巾抹泪。听着听着,她略微佝偻的背,一点点弯下去,直至蹲在地上,啜泣不止。

这时候,老艺人停了三弦,从怀里拿出一块灰布抖开,站起来,作个大罗圈揖,然后双手兜着布顺走一圈,含笑晏晏,称谢不已。众人知他意思,纷纷解囊,有钱的给五分,钱少的给一分,也多有双手一抄就转身就走的。老艺人混不在意,也不曾去看得了多少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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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走完,将灰布整齐摆放在地上。他却转过头,对那哭着的老太说道:“这位大妹子且不要伤心,我闻着你篮子里有中药味,想是家中有体弱的病人吧?他应该是经常面赤、气短,下雨天总头疼,打雷时候更是容易昏厥,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老太太早惊讶地站起来,张嘴想说,又没说什么,只是不停点头。

“实话告诉您,大妹子,我闻见这药味,就熟悉得很。我打小也是这毛病,常年吃这些滋补药,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都说活不过成人。造化啊,命好,后来遇到了我师父,给我一张海上方,补气养身的,正适合身虚体弱的病人用,我送你看看,你拿回去试试吧!”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空白的单子来,然后对着单子吹口气,单子上就蜿蜒地渐渐走满了墨字,老头笑着把药方递向那老太。

老太看着一惊,心中七上八下,又犹犹豫豫不敢接,终一咬牙,接了单子,说到:“不拘管用不管用,先谢谢老神仙的了。不知这方子有没有什么忌口?”

老头摆摆手说道:“神仙不敢当,不过是一点走江湖的幻术罢了。这单子上也是我早年身体虚弱,我师父给我用药的方子,都是些常见药物,或可以做成药膳日常食用,也就是补补身子,养养气血罢,本不是治病的方子,却刚好对症治体弱易昏厥的毛病。你可找老中医看看,定没有问题的。”

老妇人听了,也不再言,拿了药方,就对老头拜了一下,不住地说感谢的话,然用毛巾裹好头发,?着篮子,小脚颠颠地快步走了。

经这一事,围观人众更多,大家好奇心作祟,都挤着往中间看,小乞丐就被人推搡来、推搡去,推搡到人圈外去了。小乞丐讪讪的笑着,即不躲闪,也不反抗,随着人力就转悠来转悠去,双眼却亮晶晶的盯着人群中心。

老头也不答理其他人怪异或惊奇的眼神、晒笑或崇敬的表情以及交头接耳的样子,又从容坐下,拨弄着三弦,但听弦声响,却有许多火星烟色从弦上迸射出来,落在布上又成金色莲花,瞬间开了,瞬间灭去。

只唬的众人一惊一愣的大声喊好,又引得一些人加入人圈。人圈外的小乞丐嘲讽的浅笑着,心道这老头刚演完双簧,要再次卖力耍弄,估计是饭钱没凑够,还得继续倒弄。眼神中却带着几许好奇,想看看老头的花样,其实也是觉得这老头说唱技术不错,赚钱也很方便,心里已经有些计较。当下他原打算离开,却又听着弦声如锁,挂住了自己的魂儿,本来迈起的脚步又停下来。

“若问老头俺是哪位,俺是下凡的假神仙;

神仙下凡为了何事?体察民情看看人间;

一为修行救那穷苦,二为找个徒弟把道传;

…………

…………

…………

在场的各位莫惊奇,还有惊奇更在后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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