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记

离开大明宫，菊生雇了小毛驴，撑着油纸伞回家。

柳叶眉卷了又卷，包裹不住满腹的愁云。

“菊生，萧淑妃的话，你要是有疑问，直接去一趟宣成侯府。听说，纳兰璇玑想继承宣成侯爵位。”阿瑛轻声叹道，难得语调正经。

哎，她不正经不行，崔瑢的死对小玉匠打击太大?

“不问了，我想替崔公子打造玉俑。”菊生喃喃道。

语罢，菊生挨了阿瑛一顿爆栗子，飚出几颗泪珠，却没有哭泣。不必抬头，她也知晓，阿瑛暴怒起来，格外活色生香。

阿瑛为什么会暴怒呢？因为阿瑛了解菊生。

打造玉俑是第一步，打造玉蝉才是重中之重。

菊生第一次雕刻玉蝉，恰逢阴历三月初三，也是子时，天降七星连珠异象（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太阳、月亮）。

玉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获得短暂肉身的女鬼阿瑛。

阿瑛实在担忧，菊生瞧见小白脸鬼魂，便舍不得放手。

“阿瑛，你觉得，崔公子更适合什么玉料？”菊生努力扬了扬柳叶眉，水杏眸里凑巧枯萎一朵泪花，笑意极其浅淡。

“南阳翠玉。”阿瑛没好脾气地答道。

“我以为你会说树化璞玉，似玉而非玉，似木而非木。不过，我觉得树化璞玉的色泽比较老气，我不大喜欢。”菊生嘟囔道。

南阳翠玉属于中档玉料，近似翡翠，不是翡翠。就像小白脸，想当温润如玉的君子，却不是君子。

当然，阿瑛不会当着菊生的面儿，贬损菊生。

“阿瑛，我想要梨花白和竹叶青这两种色调的解玉砂。最好熏一熏白檀香，崔公子偏爱白檀香，宁静而致远。”菊生颇为讨好地抱着油纸伞搓了搓，水杏眸子微微弯成月牙。

“白檀香太贵，老子不做赔本买卖。”阿瑛恼道。

檀香木贵重，檀香取自檀香木的树心，以白檀香为顶级香料。然而，新砍伐的檀香，味道刺鼻，需要安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致于白檀香贵不可言。

菊生听后，抿了抿唇瓣，不知如何哄阿瑛了。

她要是拜托阿凡跑一趟楼外楼，给阿瑛买青虾卷，阿瑛必定挖苦，这调制解玉砂所消耗的白檀香，足够买三年青虾卷了。

一炷香后，到了璞玉记，菊生收起油纸伞，依旧愁眉苦脸。

她想给崔公子打造一尊完美玉俑，不愿意过早下手。思及此，她决定去安乐坊攻玉巷，搜罗足够的南阳翠玉。

“行啦，白檀香就白檀香，玉料给老子省点用，近几年南阳翠玉炒得极高。”阿瑛一把拉住菊生的后衣领，扔到水凳上，恼道。

“阿瑛，我怕我做不好……”菊生抱着脑袋，小声道。

瞧吧，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家里明明有现成的南阳翠玉，小玉匠的技艺娴熟，一般不会糟蹋玉料。

“白檀香和攻玉巷，你只可以选择一个。”阿瑛冷笑道。

尔后，菊生认怂，选择了白檀香，乖乖坐上水凳。她暗自安慰自己，她可以慢慢来，每次开始一道工序之前，思考清楚。

结果，阿瑛已经完成捣砂工序，菊生还停留在开玉工序。

阿瑛气得抬手胖揍了菊生，而菊生强忍着眼泪不哭泣，又教阿瑛心疼。小白脸若是泉下有知，是否会后悔当初无法舍弃这皇权富贵。

罢了，等菊生打造完毕玉俑，她会好生质问他。

“菊生，阿瑛今晚回家吗？”秦王崔瑜倚在门沿卖笑。

崔瑜目前在户部挂了闲职，放着秦王府不住，时常在璞玉记和斜对面的况府来回蹭住。齐高宗知晓后，就经常寻了各种理由，将崔瑜留在大明宫，给太子崔瑾搭把手处理政务。

“菊生，告诉董晏，装什么蒜。”阿瑛直接飘走。

“秦王殿下，您别打扰我干活。”菊生思忖片刻，换了一句说法，尔后埋头开始第三道工序扎碢。

崔瑜现在养成牛皮糖性子，坐在靠背椅上，翘起二郎腿。

反正，他嗅不到若有似无的石榴香，他是不会罢休。

可惜，一个时辰过去，他盯着菊生的慢动作快傻了眼，却不见阿瑛，便灵光乍现，勾唇一笑：“菊生，按照你这个打造玉俑的速度，说不定二哥早已被牛头马面捉到阎罗殿审判了。”

话音刚落，菊生被碢具划伤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涌出。

霎时，阿瑛穿过屋顶跳下，抓了白布条和金疮药，利索地替菊生包扎了伤口，然后狠狠地剜了崔瑜一眼。

“阿瑛，你的软肋不是本王，而是小玉匠……”崔瑜站起身子，大步流星，深嗅一口菊生身旁的石榴花香，笑容贱兮兮。

“阿瑛，要不你和秦王殿下换个地方打情骂俏？”菊生笑嘻嘻。

语罢，菊生差点被阿瑛赏赐了一顿爆栗子，索性崔瑜挺身而出。对，就是挺身而出，阿瑛的手穿过了崔瑜的胸膛。

于是，日复一日，菊生赶工，阿瑛和崔瑜打情骂俏。

菊生有时候会不吃不喝不睡，阿瑛瞧了，便使唤崔瑜，将阿凡叫过来，带上几道楼外楼新出品的美食，让菊生产生崔公子犹在的错觉。

冲碢、磨碢、掏堂、上花、打钻、透花、打眼、木碢、皮碢，每一道工序，菊生都不乐意阿瑛帮忙，这霸道劲儿，这认真模样，看得阿瑛愈发担心菊生。

真是奇怪了，菊生哭得可顺畅了，又怎么会郁结难舒。

“阿瑛，小玉匠害怕，打造完毕玉俑，见不到二哥。就像当初我好不容易求得夺舍的法子，却唯恐睁开眼时见不到你。”崔瑜轻声道，双燕眉低垂，桃花眼微闭，将四周的烛光感染得哀伤。

“可是我并不想见到你，董晏。”阿瑛几乎咬牙切齿道。

就这样，一个诉尽衷肠，一个口是心非，直至菊生抱着已经打造完毕的崔瑢玉俑不松手，谁也没有征服过谁。

子时，夜未央，彻骨寒凉，杭白菊盛开一片惨绿色。

菊生搬了靠背椅，对着崔瑢玉俑发呆，小心脏扑通个不停。

她觉得，她给崔公子雕刻的眉眼不够传神。小山眉凝聚不得点点春光，丹凤眼流溢不出缥缈山雾，总之，她是不是应该重新打造呢。

菊生，菊生，菊生……菊生听得有人唤她，嗓音温柔。

她猛然转过身子，带动靠背椅，摔个狗啃泥，却惊喜地发现，灯火阑珊之处，飘起一段竹青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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