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记

重修飞虹桥的工程，不会因为一具无名尸骸而耽搁下来。

崔瑢听说了，况廷风凭借摸骨画皮相的本事拜托菊生给死者打造一尊玉俑。他原本并不在意，反而觉得有事情可做的菊生，就不会被况廷风撩拨。

况且，他近日忙着跟崔瑾、崔瑜商讨飞虹桥的图纸。大齐的能工巧匠如此繁多，他们只能精挑细选出一张图纸，确实烦恼。

当然，忙归忙，他还是要按时回璞玉记睡觉的。

“爷，王妃娘娘近来是不是中邪了，买回来一大堆玉料，然后啥也不干，对着玉料发呆。”小厮阿凡按照崔瑢的吩咐，准备了用油纸包好的烤羊肉串，等候在东宫门外，瞧见一脸疲惫神色的崔瑢，连忙上前悄声道。

崔瑢上了马车，揉揉额角，沉思片刻，忽而脸色变得难看。阿凡刚爬上马车，乍然瞧见崔瑢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仙人姿态，吓得抖了抖身子，差点摔个狗啃泥。

“那具无名尸骸，现在可有名字？”崔瑢冷声问道。

“好像叫作陶公。”阿凡托着下巴，努力思考一番。大風小说网

话音刚落，崔瑢掀开帘子，一脚踢开哑巴车夫和阿凡，驾着马车，飞速前往璞玉记，眸光如这初冬夜色般凝重。

一炷香后，崔瑢跳下马车，顾不得一身寒气，寻到菊生。

“阿瑛，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陶公更适合紫玉。但是，我害怕用这般贵重玉料，教长安人重新记得他。”菊生皱起眉头，无奈叹道。

“菊生，不要给陶公打造玉俑。”崔瑢沉声道。

菊生突然见到崔瑢，像是做贼般，吓得小心脏扑通乱跳。待她缓过神来，抬起一对湿漉漉的水杏眸子，望向崔瑢，写满了疑惑。

“菊生，你可能不知道陶公。陶公曾经是长安城首富，开采玉料发家。他热衷慈善，但凡哪里发生自然灾害，他都会亲自去一趟，搭棚施粥，感动天下流民。大哥成年后，被父皇指定去工部历练。在段尚书的鼓励之下，大哥决定修建飞虹桥。欧阳丞相便建议，可以同陶公谈一谈，顺便打秋风，要点修缮费。陶公向来乐善好施，又对礼贤下士的大哥颇有好感，竟是揽下修建飞虹桥的工程。于是，陶公日夜进出东宫，与大哥相谈甚欢，在长安城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尤其是飞虹桥建成那日，大哥感念陶公的无私付出，征得父皇同意，为陶公求取一道圣旨，赐封陶公为大齐第一皇商。可惜，半年后，也是冬雷震震，飞虹桥毫无征兆地坍塌，死伤无数。东宫门前聚集一拨又一拨失去亲人的百姓，光是痛哭流涕就足以败坏大哥的贤名。若不是碍于欧阳丞相的面子，御史台弹劾大哥失德的奏折大概满天飞。父皇知晓后大怒，将大哥暂时软禁在东宫，然后在朱雀门前主持三司会审，彻查飞虹桥坍塌之事。”崔瑢追忆起并不熟悉的往事，有些费力。

菊生很安静，替他倒了凉透的六安茶，喂到他的嘴边。尔后，又探出长着薄薄茧子的小手，为他抚平了紧皱的眉头。

其实，她比崔瑢更加清楚陶公的故事，因为爷爷已经讲过了。爷爷说，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找到陶公的尸骸，必定要给陶公打造玉俑。当时，她很困惑，她打造玉俑，需要的是小像，而不是尸骸。

“为了秉持公正，皇伯父提议，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独自查案，互不交流所查探的信息，父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紧接着，三个月为限，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频繁来往东宫和陶府。大哥没有推卸责任，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还私底下交待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定要善待陶公，莫寒了天下富商的慈善心。段尚书和欧阳丞相十分欣赏大哥的温厚性子，便主动出来为大哥说几句公道话，朝廷的风向逐渐偏向大哥。有擅长拍段尚书和欧阳丞相马屁的大臣，将飞虹桥坍塌解释为天灾，考验大哥的担当。”崔瑢轻声道，抿了一口六安茶，不觉得甘甜，咂摸出寒凉意。

那时，他还年少，像普通百姓一样，看完这场大戏。

如今，他只要稍微回忆一下，他就猜出了残酷事实。

“后来，大理寺最先查出陶公的小舅子偷工减料，将搭建飞虹桥的花岗岩偷换成石灰岩。飞虹桥坍塌的前晚，陶府运送了一批镇江陈醋，全部打翻，恰巧腐蚀了石灰岩。接着，刑部也查出陶公的妹夫也偷工减料，将搭建飞虹桥的河沙偷换成海沙。海沙没有经过淡化，容易与糯米蒸土相冲，继而发生变形。然后，都察院更查出，陶公在永阳坊为天下寒士搭建的明德堂，竟是海沙房。最后，御史台凑热闹，倒查陶公的前三代，发现陶公的曾祖父当过县令，借助律法漏洞，动不动就判人死刑，再利用死囚来做无本买卖，赚了不少黑心钱。三司会审，陶公百口莫辩，跪在朱雀门前，磕破了脑袋，流了一地鲜血。”崔瑢感到浑身发冷，忍不住握着菊生的手，汲取一点点干燥的温暖。

菊生最是心疼崔瑢，急忙拥抱住崔瑢，笑盈盈。

“陶公最终承担下搭建飞虹桥的所有责任。他愿意散尽万贯家财，去补偿每一位因为飞虹桥坍塌而失去亲人的百姓。同时，他苦苦哀求，父皇放过他的家人。父皇没有松口，他就去恳求大哥。大哥当年比现在还容易心软，瞧见陶公老泪纵横的样子，应承下来，还允许陶公回到府宅，同家人一一告别。然而，陶府当晚发生大火，许多家仆都活生生地被烧死，唯独不见陶公的尸体。父皇怒不可遏，认为陶公罪犯欺君，下达圣旨，全城通缉。直至第二年春天，鸿胪寺收到回鹘的信件，道是见过疑似陶公的人物。大齐与回鹘的关系，时好时坏，无法将这位疑似陶公的人物，引渡回长安治罪。从此，陶公彻底臭名远扬……”崔瑢说着说着，语调不自觉带出哭腔。

这世道，是不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菊生爱哭，早就掉落了满衣裳的眼泪，越是抬起袖子去抹越是汹涌。爷爷说，陶公是好人，她就相信陶公是好人。

“菊生，用丁香紫玉吧，陶公值得。”一直坐在靠背椅上翘起二郎腿而保持沉静的女鬼阿瑛，嗓音低沉，眸光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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