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长夜行

夜已深，穆家大宅中灯火通明，穆家长辈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在他们正对面，九爷穆尚斌放下了手中的长枪，在一个长风楼小辈的搀扶下缓缓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我老了，没力气跟你们拼命了，穆尚斌低声说着，声音有些苍老无力，当年我抛下这么大一个家族，远遁朝岚谷，该想到穆家的遭遇的。

穆凡跨出一步，喝道：穆尚斌！你如今已跟穆家没有关系！之前的恩情也好，仇怨也罢，咱们一笔勾销！烦请你离开青州！跟我穆家永世不得来往！

你这话，有一半我认同。这么多年了，你们跟我扯上关系，确实对你们不利。我总不能因为个人的一丝私欲就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但是，有一半你说错了：离开青州。哼，我虽然跟穆家不再有瓜葛，但是青州还是我的家，我孙女有资格住在这里。你先前也说了，咱们没有瓜葛，又为何为难我孙女？

穆梓加入夜羽小筑的这些年杀了多少人？她回到青州，江湖人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我叫你最后一声九叔，您老行行好，别再祸害我们这一大家了！

软骨头！穆尚斌大吼，穆家几时像你们这般软蛋？！

话语中满是失望。

穆尚斌这次来穆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穆梓求个安身之所。

穆梓身上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了七七八八，知道自己的孙女现在的处境。带她回朝岚谷，她肯定不愿意。想来就只能保住她在青州的家了。

穆家人被夹在中间，非常难受。一方面是江湖人对他们的非议，让他们不得不跟穆梓拉开距离，就跟几年前穆梓全家被屠一样。另一方面，长风楼他们也惹不起，虽然他们今天就来了几个人，但如果穆尚斌真的因此受伤了，保不齐莫长风亲自杀过来。

矫情了半晚上，穆家最终还是答应了穆尚斌的要求。

九爷年龄大了，已经经不起折腾，能有这么个结果已经实属不易。

穆梓这样的脾气与性格，根本就接受不了别人的好意。

第二天一早，伤口还在渗血的她就已经起床，继续收拾废墟了。朝岚谷的何楠楠不管怎么劝都劝不住她，只好跟着她一起收拾。

在青州打探了一夜的唐百灵靠在一处断墙边，看着面色苍白的穆梓吃力地清理废墟。

你这是跟谁怄气呢？唐百灵问道，以你现在身上的伤，再这么干下去会死的。

我提醒你们一句，一直沉默的穆梓终于开口说话了，只不过答非所问，现在想杀我的人很多，我懒得理你们要做什么，也不会阻拦你们。天命有数，走了什么样的路，就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你话说得没错，但没人说过路是可以改变的……九爷身体不好，这次出谷不打算再回去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多，只能买个小宅子，没有能力花钱雇人给你收拾地方，帮你盖房子。我也不想跟你针锋相对，就是想劝你一句，跟我们一块儿吧，等你伤养好了，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不拦着。

说完又补了一句：昨晚已经跟穆家谈好了，他们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本来九爷想要过来看你一眼的，但是老人家这几天舟车劳顿，腰疼得厉害，实在是下不了床。

唐百灵走过去，将一张纸条放在她身边的石头上：这是我们的住址，这段时间我们都住在那里，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楠楠，咱们走。

何楠楠有些为难：可是……唐姐姐，穆姐姐她身上的伤……

唐百灵叹息一声：楠楠，那你留在她身边吧，等她伤好了就来找我们，反正离得也不远。

何楠楠听唐百灵这么说，显

得很开心：好的！

唐百灵前脚刚走，穆梓终于支撑不住了，身子一列，斜躺在了地上，何楠楠赶紧过去扶起来她。

穆姐姐，你就先休息吧，至少等伤好了啊。

穆梓不想欠谁的人情，但眼下她连动动手指都费劲，只得任由何楠楠将她扶进了帐篷中。

之后的几天，青州太平无事。

本来，在得知穆梓，或者说疤脸，在青州以后，很多跟他有仇的人就开始往青州聚拢。但是长风楼传出消息，说穆梓是长风楼的人。这下，那些想光明正大地过来杀穆梓的人偃旗息鼓了，但他们并不死心，花钱请了些杀手来找她的麻烦。

先前咱们讲过，这个江湖并不是只有夜羽小筑这么一个杀手组织，也有许多小组织的。

好在唐百灵暗杀技术一顶一的好，在青州的这段时间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很多麻烦。

但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唐百灵毕竟不是铁打的，不可能天天盯着青州城。

青州下雪了，雪很大，不到半刻钟，地上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这种天气住在帐篷里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穆梓坐在帐篷中，身下铺着厚厚的毯子，身上也披着相当厚的衣服，小火炉上熬着药，何楠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许多秸秆，正在外面铺在帐篷上。

所以，帐篷里还算暖和。

忙活了半天，何楠楠慌慌张张地跑进帐篷，去查看火炉上的药。看書菈

还好还好，差一点就熬过头了。

盛了一碗药，何楠楠吹了两口凉气，将药碗递到穆梓面前，笑着说：穆姐姐，喝药啦。

穆梓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拨开了药碗，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纯真笑容的少女，有些困惑。

何楠楠比她还困惑：哎？穆姐姐，你不喝药吗？

这几天穆梓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何楠楠照顾她喝药她还是领情的。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楠楠，我爹叫何清，听说以前也是个大侠呢。

你们朝岚谷的孩子，都像你这么天真？

何楠楠不好意思地笑着：也不是啦，他们都说谷里面就我和琥珀天真一些。琥珀你见过吧？就是那个爱穿黄衣，傻里傻气的姑娘。

穆梓眼睑低垂，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抬头说道：这几天，多谢你照顾了。

啊啊，何楠楠显得很兴奋，穆姐姐你是在谢谢我？太好了！唐姐姐还说你绝对不会对人说谢谢的。

穆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淡淡地说道：我眼下没有能力还别人人情，所以对你说一声谢谢。你走吧，别留在这里了。

可是你伤还没好啊。

穆梓没说话，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何楠楠急忙搀扶：穆姐姐，你要做什么？

穆梓拿起一旁自己的长矛，深呼吸两次，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走出了帐篷。何楠楠也跟了出去。

穆梓看着漫天大雪，对何楠楠说道：我已经谢过你了，咱们算是扯清了。走吧，留下来的话，会死的。

何楠楠问道：什么意思啊？

穆梓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这笑容里有庆幸也有解脱。她将长矛插到自己脚边：没想到临死前还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你叫……何楠楠是吧？好吧，楠楠，多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知道，有些恩情只要说出口就会让双方都觉得不自在，但我还是要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侥幸活下来了，我也好想尝试着去交几个朋友，把过去完全忘了，说不

定还想找个如意郎君什么的……走吧，他们要杀过来了。

随着她说完这段话，大雪深处，开始传出急促的脚步声。人很多，光从脚步声音判断，应该有十几个人。

何楠楠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急忙说：穆姐姐！快跟我走！

我累了，走不动了……你这种性格的人是劝不走的，那我换个说法吧，你去请救兵，这些人，咱们两个打不过的。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要是有事的话，九爷会骂我的。

挨骂总比死了强。

穆梓用力握住长枪，提在身侧：去吧，回来得晚了，我就真的死了。

何楠楠咬了咬牙，大声说道：穆姐姐！你撑住，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朝着远方奔去。

等何楠楠走了，穆梓长长地舒了口气，手中握枪的力道弱了几分，喃喃自语：我果然……还是不想欠人情。

那些人已经杀到了眼前，雪光照应下，她看清楚了那些人。虽然是杀手，但绝对不是夜羽小筑的杀手，因为夜羽小筑的人不会这么业余。

她举起了手中长枪，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通过几天的休养，穆梓的伤好了一些，也仅仅是一些。单单是格挡开两把长刀，就让她身上的伤口重新裂开。雪上加霜的是，偏偏这个时候，她身上的顽疾犯了，整个后背钻心的疼痛，痛到她站都站不住。

这一瞬间，穆梓放弃了，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松开长枪，闭上眼睛，坦然接受自己的宿命。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娇吒传来。

你们别碰穆姐姐！

穆梓又睁开了眼，苦笑一声：傻姑娘，何必回来送死。

何楠楠也算是陈佻培养起来的，剑法虽然不及翡翠琥珀，但还是很能打的，跟傅小虎相当。

刚才何楠楠跑出去很远才明白自己被穆梓忽悠，以穆梓现在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可能撑到救兵到来，那纯粹是不希望何楠楠跟着一块儿死。

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想明白以后就义无反顾地杀回来了。

穆梓终究还是撑不住了，身体跌落在了碎石瓦砾间。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用尽力气说了一句：跑啊……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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