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有归鸿

七月的重庆，热得让人不敢在室外多待，哪怕只是一分钟，都像被扔在铁板上翻来覆去地煎。

商绯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撑着她新买的伞从出租车上下来，匆匆忙忙往酒店的大门跑。她很不喜欢出门，如果不是因为在家待久了被嫌弃，她也不会随便买张火车票出来玩，说是出来玩，其实也就是换个酒店睡几天。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地方找个酒店这么艰难，离车站那么远。不过她也好奇另一件事，怎么这地方晚上人这么多，她分明已经避开了主城区，人还是多得她有些缓不过神来。下火车之后等出租排了那么长的队，一路过来路上也有不少人，现在不是假期，居然会有那么多带着行李的人赶着火车来这个地方，她实在搞不懂这地方有什么吸引力。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现在打伞也遮不了凉，她盯着眼前的酒店大门，想着没几步了，干脆收了伞，匆匆穿过广场朝着目标直奔。忽然脑袋上传来一阵疼痛感，然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商绯晕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两个字是“卧槽”。

卧槽，现在的紫外线这么厉害吗？居然都进化出了实体往人脑袋上砸。

商绯是一个很不爱出门的人，她可以连续在家待好几个月，大门都不踏出去一步，但偶尔她也很爱出门，一出去就是很长时间。去爬山，去冲浪，去滑草，她的精力好像无穷尽一样。大概就是因为每次都一次性消耗太多精力，她才会在出门浪过之后就在家里躺尸很久。

她的出行一向都很顺利，从来没有遇到过延误，每次都能卡着点赶上，除了今天。

今天从一起床她就觉得自己很不顺，早上七点不到她就被妈妈从床上拽了起来，连人带行李给扔出了门，然后将她送到了火车站，勒令她在外面野几天再回去。她在人来人往的售票厅中站了半天，盯着时刻表看了好久才缓过神来，随便买了一张票，打算上车之后再买车上的盒饭吃。

可是上车之后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发车，外面艳阳高照，可列车一动不动，等得车上的人都很焦灼。她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之后才听清楚广播里的话——因前方区间限制，列车暂时无法发车，具体发车时间有待通知——得，一个多小时白坐了。

她只能背好自己的包，下了车去找工作人员填报信息退票，人太多，票一时退不了，登记了信息还得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谁知道呢。她又换了汽车去别的站，一开始很顺利，直到他们被堵在了高速路上，堵了两个多小时，她终于到了另外一个高铁站，然后又随机买了一张票，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她觉得自己今天一整天就是很不顺，就该在家待着不动。眼瞅着要到酒店，就可以躺下来好好休息，继续睡她个昏天暗地，结果……真的昏天暗地了。

有空还是该少在家里躺着，出去烧烧香拜拜佛也挺好的。这是商绯在醒来之前的想法，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只觉得如果这是上天对她颓然的惩罚，好像也说得过去。

入眼是刺目的白，她缓了好一会儿，眼泪顺着眼角滴到枕头上，后脑传来一阵疼痛，她想抬手摸摸，手刚抬起来又是一阵锥心刺骨。她放下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活着就行。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冷静但温和的男声。

她转动眼珠，看向说话的人，第一印象是真干净啊。社会一向对男人宽和，她也是，只要长得干净，穿得整洁，就已经很难得了。所以即便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害她手上晕倒的人，她也没有想要为难他。

“我叫禹鸿，昨天晚上你路过的时候被我弟弟误伤，我便将你送来了医院，医院的费用我已经预缴过了，你的东西都在这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坏，我会照价赔偿。至于后续的赔偿，你尽量提，我会尽力达成。”他说着将她的手机递了过去，并示意她看放在床头柜上的包，她的伞也在旁边放着。

商绯看了他一眼，用没有伤的右手按动扶手下的按钮，将床升了起来，才从他手中接过手机来打开。电是满的，他应该充过，但没有打开看过。

“医生怎么说？”

“重击昏迷，不过没有伤到里面，外伤伤口不深，不需要缝针，以后也不会留疤。左手是摔下去的时候伤到的，十天左右就能好。”他说得简洁明了，也没有隐瞒伤情，听着倒也让人可以接受。

商绯打开手机，微信里也没有什么消息，父母丝毫不担心她在外面那遇到什么事，她常常一个人天南地北的跑，倒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发了条消息到群里，说自己要在这边多待几天，没多久就收到回信，妈妈让她随便想玩多久玩多久。她也能理解妈妈的心情，毕竟她在家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连房间门都不爱出，怎么看都有点自闭的倾向。虽然她心里明白自己不是什么自闭，就是单纯的疯玩之后不想动弹。

“今天能出院吗？”

“能，但是我建议你手好了再出院，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或者你想请个护工也可以。”

这人未免也太好说话，但商绯不想在医院住这么久，她讨厌医院，讨厌一切跟病痛与死亡沾边的存在。

“尽快帮我安排出院吧，医药费结清就行，还有我昨晚上的房费，现金或者转账给我都行。”她把酒店订单找出来，除了天数把单天金额给他看。

禹鸿点了头，站起身来：“你先等一下，我去给你办出院。”

“麻烦了。”她表情淡淡，语气平和，目送他出去。

旁边病床的人看了这一出戏，好奇地跟她八卦：“他不是你对象？”

商绯摇头，长这么大她还没谈过恋爱呢，不过如果她以后的对象长禹鸿那个样子的话，也不错。

“你住进来他忙前忙后的，医生交代事情他也记得很仔细，我还以为那是你对象呢。”他颇有点遗憾的样子，好像磕错了cp一样。

商绯笑了笑，没说话。

那人又问她：“听他那话的意思，他弟弟弄伤你的？”

“大概是吧，我记不清了。”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啧啧两声：“那他弟弟可够吓人的，医生说要不是你运气好，被砸死也是有可能的。诶，你需不需要律师帮你谈赔偿，我认识一律师打这方面官司很有经验的。”

“不用了，这不是没事嘛。”她一向觉得只要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幸，就不需要焦灼。

“您心态真好。”那人可能也是没见过她这样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语气都冷了许多。

她还是微笑，也不解释什么。

禹鸿出了病房去楼下大厅结算，顺便办理出院手续。刚走到楼下就接到弟弟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倒是难得的没有什么吵闹，弟弟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害怕，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哥，那人没事儿吧？医生怎么说？你跟她谈赔偿了吗，她要价多少？”

禹鸿刚好起来的心情就在这一连串的问话中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和从前一样的愤怒：“许翱，那是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人命是可以用钱来计算的吗？”

许翱最恨的就是禹鸿这副站在道德高地的姿态，禹鸿一这样跟他讲话，他也就忘了自己昨晚是怎么哭着求他帮忙的了，语气也恶劣起来：“你少在那说教我，她不是还没死吗，你至于一副我杀了人的样子吗？”

“你非要这样说的话，我就不管了，反正广场那边有监控，她想告你再简单不过，到时候要索赔多少你都别来找我。”

他态度稍微硬一点，许翱便又蔫了，但他也没办法跟禹鸿服软，只好梗着不说话。禹鸿知道他是个什么烂德行，索性也不跟他再多说：“一会儿我把医院的账单发给你，给你两天时间，把钱转到我的账户里。”

“你要我给钱？”许翱听到这话便又炸了。

禹鸿语气平和：“怎么，你不该给吗？”

“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你信不信我告诉妈。”

“随便你，反正两天之内我要收到钱，不然你就等着你爸收拾你吧。”禹鸿不再跟他多说，直接挂了电话，结算之后把账单发给他。

发完账单，他叹了一口气，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会儿许翱气得摔手机的样子。果然啊，被捧着长大的孩子很难成年。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商绯站在厕所里背对着镜子举着手机往后照，在看自己后脑上那被剃掉的头发。

“办好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送我去酒店就行，我刚在附近商场买了顶假发叫人送去酒店，五百八十块，记得给我。”这头发剃得实在丑，她无法接受自己这样难看。

禹鸿嗯了一声，打开微信扫她的收款码。

他转钱的速度很快，商绯收钱的速度也不慢，俩人互相看了一眼，估摸着心里都在想这是个拎得清的，做事不拖沓，很不错，堪称年轻人的典范。

这医院离酒店也不远，禹鸿把商绯送到酒店后办理了入住，顺便在酒店里开了一间房：“你有事就转内线电话叫我。”他又仔细交代了药的用量和用法，方才退了出去。

商绯望着眼前的药，有些头疼，她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吃药，她希望自己一直健康，最好是一个不需要维修的机器人，没有任何病痛。想象固然美好，现实却让她有些不想睁眼，她实在想不通不过是脑袋被砸了一下，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药，尤其还有头孢克肟，苦得让人想吐。

她看着面前这一堆药，又看着禹鸿写给她的便条上密密麻麻的用药注意，生出了撕碎这张条子的冲动。不过只是想象，她最终还是把便条贴在了床头，对着它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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