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农神谕龙鳞逆

【罗萨尔地区西部边境格尔林卡小镇】

在被称作“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的罗萨尔高地，一到夜晚总能看见天上闪耀的群星。

而那一天，连星星也失去了原本的光芒，天地间满是血液的颜色，腥臭的气味，绝望的哭喊以及，疯狂的杀戮——耀眼的火焰将半边夜空都烧成灰烬。

从森林里烧起来的大火因暗火元素魔核的活跃而极快地蔓延，伴随着令人震悚的龙啸声，转眼便把整个格尔林卡小镇围得严严实实。燃起的火墙迅速缩小了包围圈，将生机困在这一片狭小而又炽热的土地上。

“呵呵呵……”

阴暗的房间里堆满了古籍与各类瓶瓶罐罐，或诡绿或幽蓝或绀青的液体散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气息。

身着黑色斗篷的矮小老头透过水晶球清楚地看见，在那高大的阿尔法拉树之上，几个巨大的身影愤怒地翻飞着，不断地从口中吐出爆裂的龙息。血红色的眼睛里冒出耀眼火光，似要烧尽一切——

“多亏了你啊，呵呵呵呵……”

加斯达冷冷地笑着，颤颤巍巍地起身，轻轻一挥法杖便腾空而起，穿过窗户急速飞往小镇上神庙的塔顶。

“神罚！这是神罚！世代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积累了千年罪恶，都以死来换取救赎吧！”

神庙的尖顶上，一个瘦小的身影高举双手向人群高呼，随后身子向前倾斜，与水晶球一起从高处坠下。

原本咒骂他是“魔化”了的“疯子”的人，转瞬之间便一哄而散，没有人再关心他的存在。哭喊、哀号、无力的祈祷声像火焰一样传播开来。龙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一切为生而做出的挣扎，皆成徒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将死未死的加斯达在狂笑，正像是深渊中的恶魔。他佝偻着，在已无人的空地上蜷成一团，本就瘦弱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枯下去。

良久，他颤抖着左手将匕首狠狠插进自己几乎只剩一层皮的前胸，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重油一般浓稠的紫黑色液体。他形如草芥般缓缓向前扑倒在那漆黑的一摊不断扩大的黑色血潭里，依旧带着瘆人的笑声。

“艾斯洛德哟，真是可怜……哈哈哈哈……”

近乎疯狂的笑声不止，在一片哀嚎中显得格外突兀。

“姐姐……”

被称为艾斯洛德的少女从他身边经过，机械般冰冷的微弱声音瞬间便被淹没在源源不断的震耳爆鸣声中，无迹可寻。

“艾斯洛德——啊……”

四周猖狂的火舌蔓延上草地，毫不留情地将已经向妹妹伸出手去的虚弱的另一位少女包围。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阵阵尖锐而痛苦的惨叫。

热浪间，已经熔了半截的剑牢牢地插在漆黑的泥土里，一旁被随意丢弃的不成形的残缺尸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焦臭味，让人作呕。

艾斯洛德看着这一切，早已因恐惧和悲伤而变得麻木呆滞。她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踩过废墟，走向化为灰烬的屋子。

空洞的眼神，没有任何表情的瘦脸，机械的动作，让她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气。

她失去了一切，同其他人一样。甚至，那几条龙也将是如此。在不可避免的灾难面前的，命运对一切都是公平的，公平到近乎残忍——

这残忍淹没了整个小镇。

“喂，孩子！这边——快来这边！”

被烈焰灼去头发和眉毛的高大军官用力地对着少女挥手，一边大叫道。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其实什么也保护不了。

“克罗尔队长，撤退吧！艾尔队长他们小队……连点灰都没剩下。”

一个士兵说道。

“两个队伍，就只剩我们几个了……”

“早知道这样，团长当时为什么不派鹫骑来支援？把光士传送来单抗炎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咱这算什么？炮灰吗？该死的！”

另一人愤愤地附和着。

“……”

克罗尔怀中紧紧抱着艾斯洛德，咬着牙关环顾四周:冲天的火焰，狂暴的飞龙，几位魔导士的尸体。光这些就已足够宣判他们的死刑。

“就算是今天注定要牺牲在这里，我也认了，可是……”

他犹豫了，他不相信团长手下的高级魔导士们会有这样的失误，他也不相信他追随了八年的功绩无数的可靠之人，会允许手下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传送失误，而且正好是在他和艾尔两人的小队全部进入异界门之后出的差错，这样的事他从来没遇见过，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栽在这上面——可它的的确确是发生了。

克罗尔一度怀疑这个看似是偶然的“失误”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不，不对，不可能。他们小队从来对斯怀恩团长忠心耿耿，队里也没有挑事的刺头，怎么会有人冒这样大的险？

这肯定是团长的计谋，只是自己没看穿罢了，八年来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自己从来都没有猜出过团长的真实目的，自己依旧没有追赶上那个男人，一点也没有。

克罗尔尽力地用这种理由安慰自己。

可情况是第一批援军的传送出了问题，远程支援部队几乎全部留在了巴斯德要塞，现在的格尔林卡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坚守着。最要人命的是后来的援军也毫无音讯——八辈子遇不着一次的传送失误让他一天之内连续碰到两次？开什么玩笑！

他否定了之前的猜想。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可他又拼命地想弄明白:如果是有意而为的话，那些魔导士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混乱的思绪让他长时间受高温烘烤的头疼痛欲裂。

“难道是……”

终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瞳孔猛然收缩，嘴里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

十几天前，他的小队抓住了几个黑市商人。现在想想，后来发生的一些事简直是不合常理。

“唉，我当时还没觉得有蹊跷呢，呵呵呵呵呵……”

冷笑声中，他多少又感到有些疑惑——如果宫中某些人想彻底封住他和他手下的嘴，真的会干出这种让自己立马暴露的事情吗？

就只是几个无名小卒而已，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克罗尔绝望了，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他现在只是痛苦于自己八年的忠诚，什么也没换来……

“不要啊，我还不想死。”

之前说出撤退之言的士兵早了克里斯一步——他崩溃了，摇着头向后退去，扔下剑趴在地上，手抱在胸前痛哭着。良久，他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对着天张开双臂，眼中充满渴望:

“吾之真主，光明之神阿特农啊，请原谅我们的罪孽吧！拯救你虔诚的信徒吧……”

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失去了生的机会，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他开始向神祈求救赎——当然，这样做什么也不会得到，因为慈悲之神并不可能对他大发慈悲。

“托尔，站起来！捡起你的剑，软骨头！”

克罗尔强忍住被当成弃子的悲痛，上前拉住托尔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可他立刻又像稀泥一样瘫软下去。

“光士绝不徒手而亡，军人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你明白吗？”

“去他的光士吧，我来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

“你……”

看着托尔满是悲哀的眼睛，克罗尔想起了出发前斯怀恩团长的眼神。之前他还不觉得，现在想起来，那眼神里充满着对于生命即将逝去的惋惜——

那分明就是一种看即将行刑的犯人的目光……

不知不觉中，一小团火苗飞到了托尔身上，立刻便把他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火球，克罗尔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啊啊啊队长！队长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求求你们……高德！救我啊啊啊——”

他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带着满身火焰向克罗尔这边踉跄地跌过来。克罗尔犹豫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起剑落，精准地给了托尔一记致命的斩击。

“我……怕……我想回家……”

托尔哽咽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彻底地倒在了地上，身体扭曲得像块正在炉子里炸裂燃烧的枯死木头。

克罗尔收起长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又一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生命逝去——他一点都不怪罪托尔的懦弱，因为他自己也并不坚强。

沦落到只能拔剑砍自己属下的境地了吗？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悲哀。

“队长，你……”

高德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本万分信赖的人，然后也瞬间消失在一片烈焰中。

现在，小队只剩下克罗尔一个人了。

信赖，猜疑，背叛，忠诚。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东西在他心中拧成一个死结，再也没有机会解开。

“尽情在深渊里诅咒我吧，我也已经是一具死尸了……真是——”

他缓缓仰起头。

“真是黑暗啊……呵呵呵呵，也怪我，没早一点意识到……”

声音小到他自己都没能听见。

瞪着越来越近的炎龙，他已经干涸了三年的眼中再次湿润——他本觉得铁打的男人不该轻易流泪的，更何况又是顶天立地的光士。

可他立即又想到:早一点意识到问题所在又有什么用呢？他只不过是个在战场连自己的部下都保护不了的小小的队长罢了。

“艾尔，高德，托尔……等我，我来陪你们了。该死的龙啊——”

来——吧——

哈达尔王万岁！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选择了忠于自己的信仰。

下一秒，这名阿特农公国的光士军团小队长被龙的利爪疯狂地撕碎，连带着身边的少女一起——他坚定地以英雄般笔直站立的姿态，迎接了生命的终结。

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之中，一颗星星倔强地发着光。

……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小镇上空。灾厄面前，那名为死亡的恐惧与绝望毫不遮掩地写在了每个人脸上，刻骨铭心地印入每一颗心中，笼罩在小镇上空。

浩劫过去，狂暴炎龙的咆哮声渐渐飘远，只剩下吞噬着生命与建筑残骸的火灵的笑声。黑暗终于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光火魔核的光芒，照在一具至死仍紧握着剑柄的冰冷尸体上——

那梦一般若有若无的温暖，无力地安慰着无数游荡在废土之上的惨死亡魂。

最终，小镇迎来一片死寂。

即使废墟边站满了来自巴斯德要塞的援兵，也依旧没有任何响声——连哪怕一点铁盔相互碰撞的声音都没有。

“迟来的光明呵，一文不值……”

一位白袍老人在远处看着发生的一切，叹息着缓缓转身，慢慢消失在无尽的，虚伪的光明之中。

这句叹息，没有人听见。

这个身影，谁也看不见。

“真是黑暗啊，克罗尔。在深渊里尽情地诅咒我吧，我这具行尸走肉……”

纳尔·图·怀恩斯冷笑着向远方望去——天地间仿佛满是血液的颜色，在他心中变成猩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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