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印

“我……心有一大遗憾，已有六年之久，夜夜梦回，心如刀割，求孟婆帮我……”

白树面有隐隐悲戚，声音轻颤，但眼神中充满期望。

“你说。”

“六年前，蜀地有一场天灾，大地震，一位对我非常重要之人，找不到了。求孟婆可否算出她在何处，是……是生……是死。”

“你可知其生辰八字？”

“知道的。”白树心猛烈跳动。

“小鱼，取下纸笔。”

小鱼默默进里间，取来一张黄纸，一只毛笔。

孟婆颤巍巍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放着几个黑坛子。

弯腰抱起一只坛子，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坛身抚摸，置于茶几上，一把开了坛塞。

一阵柔柔白气从坛中升起，满屋异香。

孟婆将毛笔沾满坛中液体，递给白树。

“毛笔，会用不？”

白树神情庄重，左手接过毛笔。

孟婆、小鱼见之一愣，但白树已经在黄纸上下笔。

字迹清秀，内有傲骨。

孟婆颔首微笑，此子表面不善言辞，但内秀于心，易得神女大人恩典。

搁笔，生辰八字工工整整。

孟婆拿起黄纸，置于烛焰点燃，紧盯跃动的小小黄色火苗。

白树内心无比紧张，有些口干，感觉心跳已快到自己要昏过去。

夜风轻柔，火焰平和，但黄纸烧到一半处，火苗陡然熄灭。

“这！”白树心里猛地一紧，失声惊呼。

孟婆眉头紧锁，反复看着剩了一半的黄纸。

半晌，叹了口气，将黄纸丢到茶几下的灰盆内。

“怎样？”

“洛小荷。”

孟婆声音柔和慈祥，白树一脸惊喜。

“蜀地女子，善良活泼，喜爱花卉，年岁略小于你，家境本也不错，父亲是川戏变脸名角，母亲居家。你二人同桌两年有余，相互知心，暗生情愫……”

孟婆一水儿将信息尽数说出，白树心知所言句句属实，虽喜，却耿于方才熄灭的火苗，整颗心悬吊着。

“后面呢？”见孟婆停滞不言，白树有些焦急。

“后面看不见了。”孟婆面露尴尬。

白树目瞪口呆。

“最后一幕，是学校放假，她别了你回到家，在家中遇了大地震。”

白树心猛地一沉。

大地震之后，自己去过洛小荷的家里寻她，一片残垣废墟，惨相历历在目。但寻便生还者也未见她，遇难者名单里也没有她，竟像是凭空蒸发一样，连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

“不过……”孟婆思忖着：“应该还活着。”

“真的吗？？！”

“嗯，应该没错，方才的火焰是黄色，烧的不是镇魂汤，而是黄纸，说明八字所属之人仍在阳界。若是已经重入轮回或者入了阴界，烧的应该是镇魂汤，火焰得是蓝色。”

白树喜极又悲，竟默默泪流。

她还活着，真好。

可活着为什么不再出现？

如今，自己却死了。

寂夜悲凉。

夜风卷起沱江的浪花，拍打在这座吊脚楼的竹基上，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响。吊脚楼的窗棂时不时轻微地“咯吱”一下，又归于沉寂。

白树躺在小小竹床上，望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眠。

溘先朝露，轻如鸿毛。

这般死掉，好比只画了一半的画，只奏了一节的曲，只吟了几言的诗。

徒留遗憾，唏嘘不已。

好多年没回老家了。

虽然记忆里充斥太多父母的责骂和要求，现在反而怀念起那种感觉。

也不知父母现在在做什么，是否睡得安好。

自己终究是个不孝的儿子，未能按着父母的心意成才，也未能为父母养老。

公司与房东……都只是路人罢了。

公司定然是最早发现尸体的，没去上班，电话会被打爆，同事或警察会找上门，那时，会不会自己已经发臭。

房东……对不住，这房子以后可能不好租出去。

小荷……若是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连当年的高考也没参加，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失忆了？

失忆也不错，至少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伤心吧。

白树悄悄下床，轻手轻脚走出卧房。

底下这层房间结构与上层基本一致，只是中厅里支着两口大釜，应该是孟婆熬制镇魂汤之所。

绕过大釜，轻轻推开外墙的小竹门，走出去。

临江，夜风猎猎。

一江惆怅奔流去，寒月虽同人别离。

真的要去见神女吗？

阴界，确实是一片新天地。

八卦术法，鬼魅妖族，若有雄心壮志，定可一展宏图。

祛除邪祟，兼济苍生，投身万古正道，多么热血沸腾！

可与我何干？？

罢了罢了，孤魂野鬼，还有什么好求索的。

白树返身回中厅，一顿翻找，觅得两只黑坛子，一手抱一个，坐回江边。

启坛，白气氤氲。

皎皎月光映照下，高瘦身形愈发孤单萧索，面有泪痕。

敬父母！养育之恩！孩儿不孝！

仰头痛饮。

敬师长！传道授业！未成大器！

仰头再饮！

敬……老板！抬爱有加！难堪……大用！

一坛饮毕，再启一坛！

敬……小荷……你若安好……我……便……心安……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这座江边吊脚楼上，温暖和煦。

孟婆从打坐入定的状态回神，颤颤巍巍下了床，轻轻推开小鱼卧室房门。

满屋子都是卷轴和古籍。

小鱼几乎睡在书堆里，怀里还抱着一捆昨夜研读的古书。

孟婆轻拍小鱼的脸：“小鱼，今天咱们带白叔叔去镇上置办点东西，还要准备拜谒礼，快去叫醒他吧。”

小鱼揉揉眼睛坐起来，轻轻点点头，一骨碌下了床，消失在太极图后面。

半晌。

“姥姥！姥姥！”

尖叫声划破清晨的宁静。

“怎么啦！”

孟婆晃晃悠悠走上太极图后窄小的楼梯，两手撑着墙往下挪。

小鱼怀里抱着一个黑坛子出现在楼梯口。

坛子，空了。

“哎呀呀！白树啊！你要喝喝楼上的两坛啊！这是拜谒礼啊！！”

孟婆一阵捶胸顿足。

近年周边频有游枭小鬼报有恶鬼踪迹，研究增效镇魂汤也是为了不时之需，三年才成两坛。

原想后天带上天子山请神女大人指点，这下完了。

“还有剩的吗？”

“还有大半坛……”

“唉……他人呢？”

“没了。”

“没了？？”

孟婆终于下了楼梯，挪到江边的平台边缘，还剩的大半坛增效镇魂汤敞着口，两只塞子东倒西歪丢在地上。

江风徐徐，未见人影。

孟婆喃喃自语：

“这是，重入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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