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神行录

云响州本身就是一座扩大了无数倍的北地三郡，只因其中累计的要素足够多样，底层信息的储备足够纷繁，这片历史悠久的丰美大陆才能在空间与时间的层面上和其他地域无缝接轨。

可能有点难以理解，那便容我举个相当亵渎的小例子吧。

什么才是人呢？抛开那虚无缥缈的心灵二字不谈，其实我们在他人眼中，不过只是一个“长着人类外形”并做着“人类会做的事”的熟悉物体而已…说到底，人跟萝卜白菜之流真的有本质上的区别吗？你要如何证明他们并不相同？

有的时候，界定一个生物是否具备人类特征甚至都可以抛开外观因素。我们的理解能力十分有限，能用以判断他人本质的基础要点无非就是“言，行，举，止”这四个大字而已。

简单来讲，云响州在世界眼中就是一个由无数破碎血肉拼接粘合起来的“人”…无论从外表还是行为上来看，它都与我们认知中“理当如此的事物”一般无二。

这就是天道摇篮的极限。

无数沙砾按照定制好的规则顺序排布团聚成一块石头，那么…这块“石头”和真正的石头在理性的范畴内会有什么无法忽视的区别吗？如果它反而比真正的石头更像石头，那到底哪边才更该被称作“石头”？

这就是人类想象力的极限。

我们总是把心与灵挂在嘴边，却从来都无法证明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到头来，在千篇一律的史书记载与他人的观测中，我们终究只是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概括的矇昧牲畜。

鸡鸭牛羊也有心和灵魂吗？

如果它们有，那人就有。如果它们没有，那人就没有，就这么简单。

毁灭二字其实代指着一个相当抽象的概念，什么才是真正的毁灭呢？以防陷入更深刻的逻辑怪圈，咱们还是只谈当下之事吧。

说了这么多，从远渡西云到此刻为止…费尽千言万语，我其实只是想证明一件事。

无关西云之乱，无关天下忧患，无关神与凡人的境界，只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我…是谁？

“你不太爱说话，而且咱们之间也确实没经历过啥深度交流…”夏月柳荫下，杨御成搓了搓手有些害羞地继续说道：“这让我挺紧张的。”

小剑神平淡地注视着他。

这是发生在观霞山刚刚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后，三崖镇郊外的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对话。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洛极乾抬手指向杨御成领口处仍未彻底消退的漆黑爪痕：“死相已现，你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

“哈，你倒是挺懂怎样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的。我当然知道…有天赋但没资格，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同时役使两种属性。”杨御成低头抹去先前没遮掩干净的侵蚀痕迹：

“沉默是最完美的面纱，不语者总是引人心生向往…你很聪明也很谨慎，甚至有可能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加接近真相。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准备要跟你说什么了吧？”

“如果是雪隐他们的事，你不必担心。”洛极乾摇了摇头：“他们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那群孩子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错了，这回是我将了你一军。”杨御成嘿嘿一笑：“我要跟你谈一笔交易。”

小剑神微微抬头。

“对了，之前你在神幕阁救了我一命，我有跟你道谢吗？”话题一转，杨御成挠了挠头：“我记不太清楚了，毕竟是半年前的事。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正经世家出来的名门子弟，就算落草为寇，礼数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下了…”

“我不在乎。”小剑神平淡回道。

“那就当我已经道过谢了吧。”杨御成耸了耸肩，扭头望向正在热热闹闹收拾行装的离家少年们：“接下来，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他们会面临一场灭绝人性的抉择。”

“不管怎么选，结局都只有悲剧一途…届时我不希望你插手其中。你只是条擅离职守的看门狗，不该多管闲事，妄自掺进这场不属于你管辖范围的盛大演出。”

“我本就无意插手。”洛极乾微微抬眼：“我之所以会下山就是因为你…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已经不需要我再多做干涉了。”

“嗯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杨御成满意点头：“那我就再得寸进尺一点吧…李结缘的事你也不要再管了。那孩子的命运理当由他自己掌握，人类为尊的思想已经过时了，你应该也能看到下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的征兆吧？”

洛极乾没有答话，但他皱起的眉头却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真的是这位爷自打来到云响州之后第一次露出人性化的表情。

“我知道强者为尊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也明白拳头就是话语权的道理…但总是抱着旧观念行事的人终将成为新思想的阻力。”杨御成毫不畏惧愈发冰冷凝重的气氛，继续坚持说道：

“双天分立是大势所趋，不论曾经是坤道恶兽还是别的什么，现在的他就是即将登上尊位的新皇帝。很难认同，但事实如此…你一定要做那个在车轮前张牙舞爪的卑微虫豸么？”

“如果他真的是。”小剑神冷冷回道：“那他就理当能跨越一切阻碍。”

“人类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们总能将原本是错误的，不正确的，甚至是污浊与不合理的东西转为对新时代的祝福。李结缘对我们来说也许不是最正当的王…”杨御成沉声反驳道：

“但是，我相信如他这般复杂的存在一定是在昭示着某种全新的可能性！回想一下你们的起源吧，一切都始于“相信”二字…受尽恩惠的你们现在要反过头来扼杀希望了么？”

“这是人类的事，你为何这般关心？”洛极乾皱眉回道：“满口谎话，绞尽脑汁欺瞒世人…你们这样的存在根本就毫无信誉可言。我们敌对的理由可不是出于仇恨，哪怕你是诸多天道化身中唯一真诚的那一个，人类的未来也该由人类自己来选择，不是么？”

“我不求你相信我…”

“我拒绝。”

“你这冷脸烂料的臭棺材板…”

“我都很少跟活人说话，更别提是死物了。”洛极乾用指尖轻点地面：“如果你想成为人类，那么你该学的第一课就是世间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愿。所有人都只能靠不断妥协，不断扭转自己的观念才能生存下去。”

“去你妈的，我小时候还他娘的很崇拜你呢…简直就像好心喂了白眼狼。”杨御成指着他的鼻子愤然说道：

“我没有强求你按照我的意愿行事，反正我都要死了，你怎么选都跟我没有屁大点的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少倾听一些我的请求，看清什么才是正确的…”

“倾慕与憧憬都是你无端施加过来的，并不代表我一定要用同样的态度来回应你。”洛极乾平淡回道：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我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商量的余地。要么是我死，你去找下一个剑神再谈一遍…要么是我活，我会继续按照我的方法行事，没有第三种可能。”

“去你…”杨御成的脸都气绿了。

林间鸟鸣啾啾…

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了大概五分钟，终于对童年偶像彻底幻灭了的杨御成撑着膝盖怒喘了好一阵，这才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什么狗屁剑神，什么狗屁天海五杰…不过是一群各怀心思，却又拿对方毫无办法的乌合之众罢了。”他恨恨嘟囔道：“你就是个卖相不错的充气娃娃而已，枉我无端耗费口舌…这大概就叫对牛弹琴吧？”

“事实上从开始到现在，你说的最多的其实都是脏话。”洛极乾歪头回道：“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尽量简洁点。”

“哈哈，你也会玩双关语是吧？没错，这就是我的遗言了。”杨御成抹了把汗，站起身来踉跄倒退三步：

“我失败了，跟我爷爷一样栽在了同一条路上。我找不到什么才是“自我”，不过这一次…结局未定，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不是我，洛极乾，你可能理解不了…”他抬起左掌，强顶着爪痕侵蚀复发的压力亮出飞舞白花：“这些疤痕，不是天道对我滥用力量的惩罚，而是…某种东西正在反抗来自我的压迫。”

洛极乾静静观瞧，抿嘴不语。

“我只是一个壳，有某种东西要从我体内破茧而出了。当我真正死去，答案才能得到揭晓…但我不想死，所以这就是个死局。”杨御成翻掌收起四散飘零的纯白花瓣：

“就连我本身也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在孕育什么玩意，但它一定能改变一切，超越奇迹的奇迹…我不是你们在找的那个“东西”，我只是个踏板。当我死去，你就能明白了。”

望着风北少年疲倦离去的孤寂背影，洛极乾那静如止水的心镜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

好奇。

这是一场不太激烈的争吵，不太郑重的交代后事，不太成功的谈判。

但，有些事物确实在这场小心翼翼的碰撞中发生了改变，尽管十分细微难觅…

红雪逆升乌云幕，天逝橙纹龙熄来。

场中景色飞速变换，作为古代大将的寄魂之躯，又在神器中蕴养了那么久。哪怕只有四只小短腿，区区几公里的极限竞速对于小浣熊金悟来说自然不是什么登天长途。

毛茸茸的小影子于断裂滑坡之上飞速奔驰，口中衔着的氤氲花瓣随烈风不断摇曳。

我是天道善念。

规则的化身，用以执行使命的道具。

我是…间宫穹。

不，不对，我不是…

我是杨御成的身外玄身。

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到底是什么呢？

“金悟，不对…”白光微闪，虚弱话音模糊说道：“咱们该去的不是那里。”

“吱！？”听到莫名声音的小浣熊吓得差点没来个原地脚刹再接侧滚空翻。

“去找…她。”花瓣微颤：“带我去找月昙，我们…仍有机会。”

“吱？吱吼！？”急停下来，压低身形左右环顾的金悟背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翻译过来大概就是…

谁在说话？谁在说话！？

望着小浣熊那双惊恐至极的纯净双眸，氤氲白花轻喘一声，心中隐现明悟。

瞳如镜…镜中映出的身影是一只身形矫健，背生红纹的温和白狼。

原来…是我？

生出这股反抗情绪，引导“他”拼命寻找“自我”的堕落根源，竟然是我？

我不是杨御成。

我是…

十全子。

一朝明悟百花开…逆星落悄然震荡，大地裂隙中，虹落辉光灿烂升起。

天道善念逝于往昔光影。

反叛之心，于此刻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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