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一锅汤

（1）

最强烈的感情，只能用最俭省的语言表达。比如，诗。

诗是瞬间的灵光乍现，瞬间的大彻大悟，瞬间的惆怅满怀，瞬间的怦然心动。过后无从寻觅。

二十多岁爱写诗，因为激情最澎湃；三十多岁爱写诗，因为人生最丰富；四十过后，写诗渐少。原因有可能有二：一是心灵渐渐干涸，一石再也激不起千层浪；二是心灵更加深广，如同大海汪洋，小小石子只能悄无生息沉底。

我有两个情人：月亮和诗。月亮和诗也是一对老情人，关系比我铁。但我不介意。这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三角关系。但是最近有点不妙。月亮说：你都很久没抬头看我了。诗说：连月亮都不能欣赏的人，要诗何用，我走了。

（2）

许多年不看《女友》了。它那煽情的标题让人受不了。据说，有一种文体，叫“女友”体。

但是从前的《女友》，很有点文艺范儿。高二的时候，借到一期《女友》，里面有两首小诗，至今记忆犹新。一首《寂寞的时候》：

寂寞的时候

我就去寻找

湖畔的那块石头

和石上

那夜的温柔

默默的坐在那里

我便拥有

和你在一起的那种感受。

另一首《吻》，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年轻时的吻

像钉子

一吻

便订了终身

现在的吻

像失效的胶水

吻一千次

也沾不住一句诺言

多年来，这两首小诗时时浮上脑海，告诉我，这世界的无奈和哀愁，不自我始，亦不自我终。

（3）

高中同窗，平素少有联系。收到其短诗一首，虽未必为我而写，但感觉甚美，留作纪念：“淡淡的回忆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梦里是淡淡的十八岁的摸样岁月淡淡的流淌逝去青涩的芬芳窗外淡淡的阳光融化多思的惆怅你淡淡的笑容散尽淡淡的忧伤”

这是一首幸福的诗，因为一切都是淡淡的。读来不禁淡淡微笑，世界如此美好。

（4）

青年节，写了一首小诗：“今日青年节有点小惆怅青春一大把转眼变沧桑当窗理云鬓羞于贴花黄人生渐加速快马赴重阳”。写完之后，小惆怅也就随风飘散。

对我来说，只要还有心情写诗，人生的种种际遇都是有意义的——我遇见你，或者你遇见我，可能，都是为了一首诗的诞生。

（5）

朋友发来一首诗，说她欣赏不了，让我分析分析。之所以让我分析，我猜，她把我当诗人了。在这个时代，说某人“是”或“象”诗人，无非是说此人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过，在这个时代，说某人太正常，也不是好话。所以，我欣然命笔，胡言乱语。

朋友说，如果改成《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看你》，她就能接受。我说：“改成这个名字，它就不可能火了。”这是什么时代？不先抓住眼球，怎么能抓住别人的心？当然，抓住眼球，不一定抓的住心；但是，抓不住眼球，更不可能抓住心。面对海量的信息，我们只能先用眼球来挑选，再用心来体会。

首先，标题虽吓人，语言还是挺美的，比如“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这无疑是诗的语言。谁说过的：诗是上帝的语言。上帝只对他偏爱的人耳语，别人听不见。如果语言枯燥无物，此诗也不可能大火。我们不能低估受众的欣赏水平。

其次，把“睡”写的这么赤裸和激情，只能证明，“睡”从未被满足过，或者如诗里所写的那样美好的满足过。诗人与我们同龄，该有的，必然已曾经沧海；没有的，只怕也不会再来。至少已能确定：有感情，不睡也挺好；没感情，睡了又如何？

再次，如果真有这么激情的“睡”，那一定不是写给丈夫的，必定是给另一个男人，真实的或者虚拟的。作者婚姻很不幸，她自己也承认；而真实的男人，从作者自身条件来看，似乎也不太可能。那就只能是，写给虚拟的某个人。事实上，只有虚拟的爱情，才可能催化出这么美好的诗句。

再再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让你日思夜念，辗转难眠，甚至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他呢？在诗里睡睡也就算了，千万别动真格。女人想睡男人，已是不守妇道；假如想睡而睡不成，那就真罪该万死……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去看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当然，我篡改了一点内容。

再再再次，又回到标题上来。这个标题俗吗？不是俗，是惊世骇俗。但是并不算下流。这是女人的诗，再奔放也只能写到“睡”；我们知道，表达“睡”，有很多字眼，都是会被屏蔽的那种。如果是男人写的，你就去想吧……就此打住。

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余秀华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6）

大学同学群里，不知为何斗起了诗词，真是难得，记录如下：

1.美女原是画中人，岁月为伊添风韵。仍是三班未嫁时，望断飞鸿一片云。

2.望断飞鸿一片云，花为肌肤玉为魂。身后一片水如镜，惊鸿照影不留痕。

3.惊鸿照影不留痕，信步危楼遣离恨。只影倚窗鬓微凉，千帆不是已失神。

4.千帆不是已失神，芳心撩乱为何人？犹记西窗风雨后，郎面笑对石榴裙。

5.郎面笑对石榴裙，围坐红炉待酒温。玉人莫惜今宵醉，明日一别心添坟。

6.明日一别心添坟，坟里埋着心上人。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照孤衾。

7.任他明月照古衾，床前明镜映泪痕。沈园惊鸿频入梦，自叹已是老病身。

8.自叹已是老病身，此心依然少年心。不若身心一起老，免得风月恼煞人。

9.免得风月恼煞人，不如一起整半斤

10.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得培养！

至此结束。

几乎每一首都隐藏着古人的诗词，我能看出来的如下：“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所以，从小背下的那些诗词，刻进脑海，随时准备成为自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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